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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6-07 08:21:09      字数:8351

  二十九
  
  读小学五年级这年,我们舟浦七狗与梅溪一班同龄段的娒儿交了一场恶战。那是八月间的一个夜晚,我们到石鸡窠偷蒲瓜梨。出发的时候,村庄已经宁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欲昏欲睡的。星星都疲乏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也早该进入梦乡了吧,况且大人们不仅白天要劳动,晚上也得劳作。
  石鸡窠是我们重点盯防的堡垒,是个迷人的水果窝,什么梅桃李杏的,只要你叫得出名字来,这里皆有之。不过,最引起我们关注的,是那些长在屋角院落的蒲瓜梨。蒲瓜梨是雪梨的一个老品种,生长期特长,春天与其它梨树一起开花,却要到八月才成熟,果实硕大,像一只只蒲瓜吊在枝丫,故名蒲瓜梨。我们摸到村边,按照事先分工,狗美和狗丽负责放哨望风,狗平用肉骨头为饵引狗,其他人上树摘梨。走到离那株大梨树的不远处,我们正欲展开行动,突然发现已有另一股神秘力量捷足先登了。我们赶忙在墙角就地隐蔽。狗海和狗平摸了过去,不一会,就抓回了一个“舌头。”
  “舌头”是一个小白脸,姓赵名丰,当时我们还不认识,日后成了初高中同学,死党一个。狗海用手电筒朝他的身上照了照,他居然昂首挺胸,装小八路,一副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样子。狗海大怒,遂到田边抓了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塞进他的裆内,白天鹅也怕癞蛤蟆,他老实交代了。妈妈的,竟是梅溪镇的一班娒儿,共有八个人。这还了得,石鸡窠是我们舟浦七狗的根据地,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岂容外乡的鬼子来侵犯。我们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打它一个伏击战。我们遂在他们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伏。过了一阵子,梅溪班过来了,看到他们嘻嘻哈哈的样子,肯定是战果颇丰,就更加激起我们的斗志。待他们进入我们的伏击圈,随着狗海一声令下——打!我们立马一起开火,沙石泥巴暴雨般往他们身上泻,梅溪班抱头鼠窜。想不到的是,梅溪班十分狡猾,深谙回马枪之术,当我们拾了几书包梅溪班丢弃的蒲瓜梨回家转时,在途中却惨遭了他们反伏击,搞得我们落荒而逃,多人挂花。
  当夜,白芙蓉就知道了此事,因为狗丽也挂花了。第二天晚上,她把我们集拢谈话。她见我们确实是太皮了,天天除了打纸叠、玩老鹰抓小鸡,就是闹腾着去四面屋偷柚子,到水碓厂摘黄瓜,要是不好好管管,就会白白荒废了大好时光。她先给我们每个人分发一支钢笔和一本笔记簿,又叫我们把当天的新课背给她听。我们“哇哇哇”地背了一通,个个都像猪儿啃骨头,没有一个能背流畅背完整的。
  看到我们红脸低头不作声了,白芙蓉开口说:“今天嫂子问你们一个问题,希望大家都给我说实话,长大以后你们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狗海说:“我长大以后要像我妈一样到公社工作。”
  狗伟说:“我将来想当老师。”
  狗军说:“我想去当侦察兵。”
  狗平说:“我想当画家。”
  狗亮说:“我也想去当解放军。”
  狗美说:“长大后我想做官,做很大很大的官。”
  狗丽说:“长大后我跟着嫂子学裁缝。”
  白芙蓉听罢,满意地点点头,笑着问:“嫂子再问你们,大家见过没插秧耕耘的田地秋天会有好收成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没见过。”
  白芙蓉又点点头,她看了一会我们说:“刚才大家都说了自己将来的想法,嫂子认为你们都讲得很好,嫂子也相信你们将来都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不过你们也得改变自己。”
  狗海问:“改变什么?”
  白芙蓉很认真地说:“从现在起,每个人都得把自己的缺点改掉,不要老是淘气老是玩的,要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到学习上,而且还要刻苦努力。古人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没有耕耘,哪来的收获?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嫂子认为真可惜,这样会耽误自己的,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我们被她说得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狗伟问:“嫂子,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白芙蓉瞧着狗伟说:“现在你们的玩心很重,野惯了怕是难能把控好自己。嫂子想帮你们成立一个学习小组,晚上大家都一起学习,互相取长补短,争取共同进步。”
  狗海歪着头问:“那我们在哪学呢?”
  白芙蓉嫣然一笑说:“大家要是不嫌弃,就到我这里学。”
  我们跳起来欢呼,齐声叫道:“好!”
  白芙蓉对这个由她一手策划发起的学习小组十分用心,她又请大洋房的木匠做了一张长桌子和四只小长凳,到供销社买了两盏十字灯,两天后学习小组正式成立。第一个晚上,由白芙蓉亲自主持,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开组仪式。大家经过民主推荐,选举狗海为组长,还通过了小组的学习纪律:学习期间不得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不得交头接耳心不在焉,鼓励相互交流相互帮助。
  其间还出了一个小花絮,狗海代表我们全体人员向白芙蓉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她把当时在婚礼上唱的那首《洪湖赤卫队》的插曲教给我们,我们认为这首歌太好听了,当时我们就想学。我们还行,白芙蓉才教了三遍就全会了,此后这首凄美的歌曲就成了我们励志的组歌,每晚我们都全体起立先把这首歌声情并茂地唱上一遍才坐下学习。
  
  三十
  
  半个月过去,我们舟浦七狗改头换面焕新颜,山叫子变成了百灵鸟,鬼头刀转化为斯尔文雅的小书生,爸妈们喜逐颜开,纷纷送来鸡蛋和索面犒劳白芙蓉,白芙蓉皆加工一番给我们当点心以增加营养。蚕场从此就成了我们和白芙蓉的天地,每天晚上,我们在东楼下读书学习,白芙蓉在西楼下裁剪缝衣,直至我们高中毕业。
  一日中午,耀康公到蚕场找白芙蓉做衣裳。白芙蓉与他交流之后,见耀康公谈吐不凡满腹经纶就突发奇想,邀请他担任我们的语文辅导员。耀康公欣然接受,他说:“民族振兴,教育为本;舟浦未来,全仗少年;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兴乃舟浦兴也。难得芙蓉璧人一介女流,却有此深思卓见,实令老朽汗颜,老朽定当倾力而为,不负君卿所托。”
  康公辅导甚是尽心,毎周教古诗词二首,穿插成语典故,也讲一些诸如《孔融让梨》、《岳母刺字》、《司马光砸缸》和《曹植七步成诗》之类的故事以添乐趣。
  一次,狗平向耀康公提问解惑,问“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是什么意思?
  耀康公摘下老花眼镜说:“你个娒儿,怎么关心起古代四大美女来了。”
  狗平朝耀康公歪翘着脑袋说:“我爸讲芙蓉婶子有羞花闭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我弄不明白。”
  耀康公笑道:“难怪你有此一问,画花匠花心亦属情理之中。”
  于是他就把四大美女给七我们解说了一番。
  想不到狗海还有问题,他举手说:“大雁从天上落下来,是为了把出塞的王昭君看得清楚一点,但鱼儿为何要沉到水底去呢,岂不是看不清西施的美貌了。”
  耀康公“咦”了一声说:“鱼觉得西施太美了,自己比不过就感到不好意思沉到水里去了。”
  狗海不理解,他抓着脑袋说:“不对呀,人是人,鱼是鱼,鱼跟人有啥好比的呢?”
  耀康公被问愣住了,睁大眼睛瞪了一阵,拍着狗海的脑瓜说:“孺子可教也,八成这是一条傻鱼呗!”
  九月份,我们升到了梅溪中学读初中。梅溪中学处在一个叫文昌阁的地方,与舟浦小学近在咫尺。我们被分到初一(2)班。班主任叫吴真才,是一个从梅溪中学刚刚毕业的应届高中生,很是年轻,他是被学校请来代课的,上进心十足,开学的第一天,就开班会课。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着几个美术字:同学们,你好!为了给新老师壮胆,副校长金斑鸠亲自到场压阵。
  吴老师在全班同学热烈的掌声中隆重登场,他先作自我介绍:“我叫吴真才,口天吴,认真的真,才学的才,是咱们二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他的话音一落,狗海就对同桌的狗美叽咕道:“原来他的名字叫没有真才实学。”
  虽说是悄悄地讲,但还是被耳灵的吴老师听到了,吴老师的脸就红了一下,但还算老练,他朝狗海招手道:“是不是真才实学,以后你会知道的。”
  接下来,就是老师点名,同学作自我介绍,吴老师每点到一个人,相关同学就站起来说声到,然后说我叫啥,哪里人,很简单,一会就轮到了我们舟浦七狗。
  吴老师大声叫道:“汪光海!”
  狗海笔挺地站起大声回应:“到!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是来自天主堂的汪光海,也叫狗海!”
  教室里顿时笑声一片。吴老师嘘了声:“很好,汪光伟!”
  狗伟站起道:“到!道人跨鹤遍天涯,伟观绝景收拾归。我是路廊槛的汪光伟!”
  吴老师说:“也很好,汪光军!”
  狗军站起,他有点短舌:“到到!红军、红军不怕远征难,万、万水千山只、只等门。我叫汪光军!”
  狗美也忍不住笑了,她是笑狗军居然把“等闲”念成“等门”。
  吴老师说:“好,要是在门里再加根木头就更好了,汪光美!”
  狗美站起不慌不忙地道:“我叫汪光美,家住草鞋店,同学们不要笑,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一下课,金斑鸠就把我们叫到了办公室。金斑鸠的真名叫金文启,戴一副金丝眼镜,甚是斯文。他是上海人,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年纪三十未出头就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他从大城市乍到山区农村,上厕所坐不惯茅厕的木头横杠,就双脚蹲在横杠上拉,被人瞧见了,就得了个金斑鸠的绰号。他是正宗的科班出色,肚子里全是墨水,见我们的介绍非同凡响,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好奇心遂起,便欲问个究竟。他问我们,这些诗词是谁教你们的。狗海就要说出是耀康公,但想想他是老右派,就急中生智说:“是我们的芙蓉嫂子。”
  金斑鸠“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芙蓉,还是嫂子,这还真的要见识见识。”
  
  三十一
  
  我们舟浦,自古以来盛产鬼怪。什么水鬼、囡儿鬼、长发鬼、吊死鬼、饿死鬼、短命鬼、抽丝鬼、冤死鬼等等,层出不穷。闹鬼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家要是闹上鬼,便是摊上大霉了。这年秋天,草鞋店也闹起了鬼。
  白云岭上的枫叶开始飘红的时候,人们把水田里的水稻收割入仓后,就忙碌起到山园上挖蕃薯刨蕃薯丝。
  一大早,白芙蓉就跟着阿翠婶来到刨丝场。刨丝场设在村庄边一片平坦的田野上,稻田里的田水早就被人排干,几个星期经持续的西风一刮,地面已经干涸发裂。生产队在田间插埋好交叉木桩,横上一排排长毛竹杠子用草绳扎紧缚实,又在竹杆上摆放一排排的大竹,用麻绳或尼龙绳拉牢防止被风刮走;然后把刨好的蕃薯丝倒在竹上,经风吹日照脱水晒干入仓储藏。男人们全部上山,他们负责把地里的蕃薯挖出挑送到刨丝场,女人们则全体集聚在刨丝场负责刨晒,一派全村男女老少闹丰收的景象。
  凌晨的霜杀得很重,田野上一片白茫茫的,露在地上的稻根头和盖在蕃薯堆上的干稻草皆结起了一层冰花,走在地里脚下一路“漱漱”声。天气冷得刺骨,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如一把把割人的刀,吹得人脸手脚都起了痛痒的冻疮。
  白芙蓉双手的手指被冻开了好几道裂口,丝丝发痛。狗美狗丽蹲在蕃薯堆旁清理蕃薯的藤蒂根须,阿翠婶和白芙蓉则专注于刨丝。白芙蓉坐在矮竹椅上,围着青色的粗布拦腰,把在木条中央钉有铁孔刨眼的蕃薯丝刨用腹部成一线顶在前面的木桩上,伸出左手把刨身把稳,双膝挟着竹谷斗;右手接过狗丽递过来的蕃薯,对准刨心用力往前“刷”地一推,一片白花花的蕃薯丝就如面条般落在了刨下的竹谷斗上。
  她现在已经基本上掌握了这项劳动技能,之所以说基本,是她仍没达到阿翠婶那种信手拈来轻车熟路的水平,阿翠婶刨丝的节奏是“刷刷刷”,而她的节拍则是“刷”接着再“刷”不连贯。她从来没干过这话,是阿翠婶手把手传授给她的,为此她还付出了擦伤好几次手指头的代价。汪卫国曾劝过她,说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怎能吃得消,不要去算了。阿翠婶也说你就不要去了,这种活不是真能吃苦的勤劳女子是受不了的。阿翠婶可能说的是实话,但她还是品味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可能是掂量一下她能不能吃得起苦吧,她就说:“我必须要学,那有舟浦的女人不会刨蕃薯丝的。”
  阿翠婶拍拍竹谷斗说:“说得好,不愧为我叶阿翠的好媳妇。”
  刨丝场上聚满了女人,也许是这活计太辛苦了,大家都没心情开玩笑,场上除了麻雀叫,就是一片“刷刷刷”,显得有点清静。快到中午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在刨丝场的那头,是三进屋人的地盘。吵闹声是从那头传过来的,辣椒婶揪着一个男子的衣襟,跳着大骂:“你这个死疯子,大白天的也敢摸你阿婶的奶,你要死啊!”
  阿翠婶站起来一看,人就直条条地厥倒在地。
  闯祸的人是汪解放。解放一直是阿翠婶的心病。他不知是吃错了啥药,近年来的性情变得异常古怪,平常除了咳嗽就几乎没讲过一句话,阴阴沉沉得像一具僵尸。令人更揪心的是一旦看到女人,他的眼神就会发出似夜间狸猫眼珠一样的绿光来。开始,仅仅是针对陌生女子,后来是对村中的女人也盯着看,近来居然连狗美狗丽也不放过。狗美和狗丽都说大哥变得好怕人,看到她们眼里就冒鬼火,一闪一闪的,犹如从乌云间发出的黄色闪电,仿佛要把她们活吞了似的。阿翠婶心里明镜似的,她知晓汪解放三十好几了,像春季的猫狗发热发情了,被想媳妇想傻了。她也很想给他说门亲,但谁家的姑娘能瞧得上这个整日拉风箱的驮背鬼呢。
  汪光荣死后,九都婶就对阿翠婶亲热了起来。她见阿翠婶被汪解放气得昏倒在地,心想这个曾经让自己心烦的女人命真是苦,急忙过来掐阿翠婶的人中。阿翠婶醒后整个人犹如木雕般地低头出神,眼睛不眨,一动不动,接着就抱头痛哭。九都婶看着阿翠婶走投无路的样子,便一脸同情地对阿翠婶授以秘诀:“你找个师公到家里看看。”
  阿翠婶听了“呼”地坐直身子,仿佛茅塞顿开,脸上的阴霾褪去一半,恍然大悟道:“亏得婶,我咋忘了这事。”
  
  三十二
  
  第二天一早,阿翠婶便着草鞋佬到二十里外的七星岩请打䍿师公。中午时分,打䍿师公就风尘仆仆地降临草鞋店。这师公姓赵名九仙,属道教天乙派弟子,号称天威真人。他四十开外,长得鹰眼狮鼻,脸瘦颊削,身后负一面大铜镜,腰挂一柄铃刀,足蹬一双麻布鞋,颇具仙风道骨。
  赵九仙手执铜镜,犹如鬼子在搜索地道口似的弓着腰迈着步,街把草鞋店楼上楼下屋里屋外转了个遍,坐在饭桌前拿阿翠婶问话:“近年家中可有人走了。”
  赵九仙问话还真是有分寸,不直接问有人死了没?阿翠婶一听就鼻子发酸想哭,她擦了一把泪花说:“有。”
  赵九仙又问:“他走得冤不冤?”
  阿翠婶说:“冤,很冤!”连入洞房都没完事,人就死了,还不冤,她不禁泪如雨下。
  问到此,赵九仙就连叹长气,任阿翠婶和草鞋佬问话,皆缄口不言。阿翠婶见状,赶紧就热酒端菜。赵九仙毫不客气,捋起袖子就开吃,嘴巴里很有节奏地发出“嘭呀嘭”的声音,犹如老母猪饿了三日后在吃食。一碗酒下肚后,赵九仙方口吐仙言:“家里闹鬼啦!”
  这是意料之中的,阿翠婶问:“不知有法可治否?”
  赵九仙哈着酒气说:“办法当然有,只不过我愁你家穷,花不起钱。”
  这就出乎意料了,阿翠婶心头一紧,急忙问:“这是为何?”
  赵九仙又叹了口气说:“此鬼年轻力壮,已入厉鬼之列,非常厉害,需打七塔方可驱治。”
  草鞋佬吓得浑身发抖,把不定烟筒头。阿翠婶想能驱治就好,遂噙着老泪咬牙道:“打七塔就打七塔!”
  白芙蓉听说此事,心里哭笑不得,便赶到草鞋店对阿翠婶讲:“妈,你怎能信那一套,大哥是心病,心病得用心药治。”
  阿翠婶马上嘘住了白芙蓉,神秘道:“囡,你别乱讲,乱讲就不灵了。”
  白芙蓉本想再讲些道理,一听就哑口无言。
  
  初七的晚上,草鞋店摆起法场打七塔。法场设在古樟树下的平地上。平地中央层叠逐垒起七张八仙桌,四周用四根青毛竹杆子固定成七层的塔状,顶层曰为台。台下桌边,置一口大酒缸和一个大称砣,酒缸里面放着用糢糍做的猪牛羊冥斋等供品。法台逐层分别摆放着猪头、脱毛鸡、糢糍台和冥斋,数只米斗插着点燃的香,桌角燃着蜡烛,桌檐贴满黄纸咒符。最顶层的台面上,置放着一面米筛、一口饭甑。平地边一角用柴爿燃起一堆篝火,汪解放五花大绑跪于一旁。老镜头负责敲锣,百鸟腔负责打钹,老摇头负责打鼓,还有一个吹锁呐的大肚汉子,另有二十多名壮汉手执竹爿立于两侧听令。
  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响,打䍿师公在三响土铳声中威风凛凛地登场。赵九仙头缠鸡血色的红绸巾,腰围槐花黄的麻布师公裙,身后仍负着那面大铜镜,左手握着用水牛角做的龙角号,右手提着一把串着铜铃的弯刀,足蹬黄麻鞋,像相扑那样跳跃着“禹步”蹿上场。他先立成弓步,拿起龙角鼓腮一吹,龙角就发出一阵“呜哇呜”的泣号声。龙角声毕,赵九仙遂“铃铃铃”地摇响铃刀挥动马鞭请将点兵,共请了一个沙王,五路元帅,五方将军,两名旗牌官,另点天兵十余名。又是一阵锣鼓响和三声鞭炮,赵九仙鼓气喝了声“呔”,“嗖”地一声飞上桌,接着就抓牢桌角逐层翻爬至台顶,待六名被他刚刚封为“元帅”和“天将”的壮汉爬到各自的法位盘腿坐定后,又摇起铃刀,吹响龙角。骤然,赵九仙在台上蹿起翻了一个筋斗云,落下扎成一个马步蹲,法塔一阵摇晃险些跌下,人们一阵惊呼。赵九仙淡定不惊,待桌稳定,铃刀凌空一举,双目圆睁似铜铃,喝道:“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将显声音!呔!”
  台下天兵天将和老镜头众人遂高声呐喊:“呔!”
  赵九仙将铃刀凌空横指,先念了一段急急如律令,继而又“呜哇呜”地吹了一通龙角,就“呔”的一声念起了威天大法神咒:吾奉威天大法,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之下,使东即东,使西即西,使南即南,使北即北。从吾封侯,不从吾令者斩首……
  神咒念毕,赵九仙又在台上竖仰天柱,行金鸡走,翻筋斗云。一阵显摆后,又把饭甑套在小腿肚上像拜街的乞丐般沿着桌边行罡做法。做法毕,赵九仙就把米筛扣在饭甑口,将身站在米筛上拿着铜镜朝四下观望一番,收好铜镜又踩着饭甑沿旋圈做了一阵法……
  
  三十三
  
  又是三响鞭炮后,赵九仙灵猫般翻着筋斗下至第三张桌上立定,把龙角铃刀吹摇得星月无辉溪水失声。正当台下众人眼乱神迷间,赵九仙撩起师裙,又是惊雷般地一声“呔”,骤地飞跃至地上,身后的铜镜没收好随即“呯”地一声摔成牛粪饼。
  赵九仙毫无顾忌径自伏地冲到汪解放跟前,朝汪解放先吹一通龙角,用铃刀指着汪解放的鼻尖喝道:“呔!是何方恶鬼缠你身!”
  汪解放已被烈火烤得大汗淋漓,差点就闭了气,遂大骂:“你呔呀呔,我呔你妈!”
  赵九仙猛退一步,嘴上连呼“呀呀呀呀呀”,又前进一步发令道:“此人头脑已被恶鬼附糊涂,给他泼桶冷水先醒醒脑。”
  一个壮汉遂提了一桶冷水在汪解放的脑袋上淋了下去。
  赵九仙又上前跳着喝道:“呔!是何方恶鬼缠你身,还不如实招来,难道还要我再施绝招对付不成!”
  汪解放一热一冷,经不住冰火两重天的折腾,人已恍惚。他确实在夜里梦到过几次汪光荣,梦里的三弟满头是血脚铐铁链来到他的床头叫着大哥,便做梦似的说:“是我三弟。”
  此时,众人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见赵九仙把铃刀朝古樟树上一指,喊道:“天兵天将何在,呔!”
  那二十多个壮汉拍了一下竹爿,呼道:“呔!”
  赵九仙凌空跃起旋了个圈,铃刀指向大酒缸,喊道:“恶鬼正想跑,大家快把它往酒缸里赶!”
  便竭力鼓起腮帮狂吹龙角号,急促地摇响铃刀,众人便随着他的铃刀声竭力地把锣鼓敲响,把竹爿拍响,撒开嗓子喊得震天响。惊天动地地持续了好一阵,赵九仙拿起称砣又是一个筋斗云,从空中把称砣砸向大酒缸,称砣在赵九仙手中遂化作了九天的雷公,“咣当”一声把大酒缸砸得粉碎,恶鬼也随之化为一地尘埃。最后,赵九仙令阿翠婶拿来汪解放的旧衣碎片,放一把茶叶白米包好塞进汪解放的心头窝,把汪解放送至房间锁牢房门,贴上黄纸咒符,遂宣布恶鬼已经被驱治至死,草鞋店从此太平。
  法事完毕,大家便开始清理收拾法场,把猪头煮了吃点心。赵九仙元气大伤,一身仙汗淋漓,直说今晚恶鬼厉害,令他痛损宝镜。于是在酒桌上就端起海碗豪饮,以求提神壮胆,尽快恢复功力。众人皆对赵九仙的道行赞叹不已,说就凭站在高台之上,能足踩饭甑沿做法这一身绝顶轻功,又岂是一般师公所及。赵九仙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去年他在金鸡岭吊九台,那个恶鬼是一位古代的十九岁女子化身,经千年修炼煞是了得,已炼成三十六大变和七十二小变之术,身边还隐随着一群长发吐舌的小鬼,最后还不是在他的天威大法下乖乖认罪,被他用铃刀斩成十八段连阎罗王的门都找不到。他说,草鞋店的恶鬼虽然厉害,但跟金鸡岭的一比还相差孙悟空的一个筋斗,现已被他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们像猴子一样挤在一旁看热闹。狗丽听了赵九仙的话,就流涕啼哭,她说三哥生前对她最好,现在被赵九仙斩成了十八段,真是可怜啊!
  赵九仙收了红包,还提走了那只脱毛鸡,连夜返回七星岩。赵九仙心里甚是快活,想想一场七塔打下来,三个月的沽酒钱就不用愁了。他哼着小曲,醉意朦胧地爬到松树冈旁的黄豆岭。黄豆岭两侧皆是茂密的松树林,一旁还长着一株大枫树,树杈上还有不少的吊死鬼,阴森森的。走到此,赵九仙的心中就有点发毛。偏偏担心啥就来啥,正当他战战兢兢地欲快速走过岭凹时,忽听山路一侧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遂握紧腰间的铃刀叫了声“呔”。不料树丛中又响起了树叶的沙沙声,紧接着就有几把泥沙朝他身上袭来,他浑身上下顿时哆嗦起鸡皮疙瘩。他正欲壮胆喝问是何方小鬼寻他事,但见星光下有几个戴白帽穿簑衣的妖怪正朝他飘忽而来,赵九仙被惊得直透冷气,头皮发炸,魂魄升天,裤档灌尿,遂大叫“皇天”,扔掉脱毛鸡鼠蹿而逃。
  看到赵九仙跑远,我们从林间走出哈哈大笑,狗海拾起脱毛鸡朝赵九仙逃离的方向呸了一口:“敢把我们的三哥斩成十八段,真是死啦死啦的有!”
  打了七塔,效果斐然。汪解放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草鞋店相安无事。但七天后,他的身影又如鬼魅般出现在刨丝场,刨丝场上又响起了惊叫声,阿翠婶又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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