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5-12 08:41:05 字数:7829
二十五
白芙蓉是海燕,汪卫国是山鹰。我们认为,鹰燕同窝,山海交融,必定会演绎出一段神话般美丽的传奇,这是很自然的事。海水般蔚蓝的天空上,勇敢的海燕,贴着海浪似的山峰飞翔;而矫健的雄鹰,则如一架战机贴着海燕的翅膀在护航。它们比翼双双飞,飞过一座又一座的山,飞过一朵又一朵的云,一直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一幅多么让人向往的图画啊!
但是,路廊槛的议论就不是这样了。几个多舌的婆娘头一交、耳一咬,就像上火的人脱光裤子放屁——臭烘烘的,话风里全沾着荤腥淌着黄汤。
“村里有好戏看啰!”
“演啥戏?”
“姘头戏。”
“谁呀?”
“白蛇与许仙呗。”
“说来听听。”
“夜间你到蚕场去听听,那动静搞得可大了。”
“难不成能把屋震塌了。”
“那叫声浪得连木头都想骑马了。”
“啧啧!”
“嘻嘻!”
话儿在风中不停地飘,两传三传就飘到了汪卫国的耳朵。他觉得这样不对,对白芙蓉很不好,就收拾被铺准备搬回柳溪别院。他用背带把被子扎成三横两竖,往背上一扔,左手提包,右手拿脸盆,“噌噌噌”地走下楼,说道:“我搬回家睡了。”
白芙蓉正在楼下思考办裁缝店的事,看看汪卫国一派整装待发的样子,急了:“你走了,这武器枪支谁来看管?”
汪卫国说:“借谁三个胆,也不敢来偷枪,除非他不想活了。”
白芙蓉幽幽地说:“问题是你走了,我就冇胆了。”
这句话戳着脉了,汪卫国对这个问题想过了好多遍,但又想不出好的办法,只是人言可畏,才忍痛离开的。听白芙蓉这么说,他就犹豫了:“但是……”
白芙蓉盯了汪卫国一眼,替他取下背包,笑道:“但什么是呀?你不搬就什么都对了。我知道你是为了避嫌,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都不怕,你男子汉大丈夫怕啥?你若走我也回去。”
汪卫国说:“也是,我有什么可怕的,俩兄妹的。”便留了下来。
这时节,蚕场已经无蚕可养。养蚕的事就像夏天的雨,一阵风来了,唏哩哗啦地落一阵,风过了,雨也就歇了。蚕场空荡荡的,非常地宽敞。白芙蓉在一楼装上缝纫机,又请来大洋房的木匠做一张长板桌,在砖墙边摆好。她用手拍拍缝纫机头,笑嘻嘻地对汪卫国道:“从此以后,我就是白裁缝了,你的衣裳我全包。”
百鸟腔到供销社打酒,路过蚕场门口刚好听到此话,就走进门来,打趣道:“包衣裳有啥意思,把人包了味道才好。”
汪卫国朝百鸟腔的屁股踢了一脚,白芙蓉的脸红了。
晚上,白芙蓉就把汪卫国请下东楼,拿着软尺非要给他量体裁衣。
汪卫国笑道:“你生意都还未开张,钱冇赚一分,就急着给我做衣裳,脑糊了。”
白芙蓉嘻了一声说:“你才脑糊,我是借你的身体给我亮亮牌子,你就别推,就当是帮帮我。”
她硬把汪卫国拉到跟前,细细地量了他的身腰胸围和肩宽,眨着眼睛对汪卫国说:“还真是标准。”
汪卫国问:“啥标准?”
白芙蓉“嗤”地笑道:“冇标准。”
第二天,白芙蓉就拿了一件崭新的白的确凉衬衫令汪卫国穿上,下身配搭绿军裤,并叫他今天务必到梅溪镇和西洋等村庄的街道上走走。
汪卫国说:“我吃撑了。”
白芙蓉说:“哥,为了妹妹我,你就帮我走几趟。”
汪卫国无奈,遂出去毫无目的地闲逛。刚到路廊槛,家方小方和一群堂姐堂妹就蝴蝶般围过来,像瞧怪物一样,个个亮着眼睛瞪着他。
汪卫国说:“咋的,个个瞪着田螺眼,要把我吃了。”
小方说:“哥,你这件衬衫是在哪做的,太漂亮了。”
汪卫国如实回答。众姐妹一片惊叹:“唷,白芙蓉还会做衣裳,手艺还这么好!”
她们便在一旁私语,说得抓紧去剪块布料,让白芙蓉给自己也做一套门面装。
汪卫国按照白芙蓉的旨意又逛到梅溪镇,想不到又引起人们的注目,她们纷纷询问这衬衫是那个裁缝师傅做的,怎么会这样切身合体。汪卫国此时已明白了白芙蓉的意图,就朗声告诉她们:“是草鞋店的媳妇白芙蓉,手艺真的是一流。”
冇几日,前来蚕场做衣裳的人就络驿不绝,南浦的、西洋的、梅溪的,白芙蓉人美态度又好;加之一身好手艺,凡是她的客户,除了个别油滑的男子叫白芙蓉反复地给他量体外,冇一个不叫好的。
二十六
草鞋店虽然处于水尾,却与路廊槛的人同属一个生产队。那时候,所有的山林田地都归属集体,一个生产队有数十个劳力,大家一起劳动,一起收获,伴是有伴,但大多人都是出工不出力,吃不饱也饿不死。
每日早上,大家吃完早饭,都先到小广场集合。生产队长见人头到齐了,就你拔秧、你插田、你挑粪、你掘园的把当日的分工派下去。一切部署完毕,大家遂根据分工担起家伙,像行军一样列队上山。每个星期,大家都会集中到蚕场记工分。记工分,必须要有记工员。记工员的位置很重要,因为生产队年终算账时,会把工分折算成钱。谁家多少人口、分了多少粮食、赚了多少工分,算盘子一扒啦,折成钞票多还少补。这工分薄和账目,全掌握在记工员的手中。
大家一致推选白芙蓉为记工员,这不仅是因为她有文化,更让人放心的是她人品好。记工员的工作比较繁琐,并非筒单地把出工的人记下来即可,还得评工分。生产队的劳力们,三六九等的,有正劳力、次劳力、半劳力之说,有点像现在的评职称,也分个高级、中级、初级的。正劳力每出一工得十分,次劳力得八分,半劳力得五分。白芙蓉记得很清楚,耀康公属半劳力,他每天所得的工分基本上都是得五分。独有轮到一活计,他便扶摇直上,成为特级劳力,得十三分。
舟浦的农活跟山野上的野草一样繁多,掘园、铲草、压藤、翻藤、烧灰、挑粪、担肥、播种、拔秧、插田、耘田、除虫、割稻、打稻等等,五花八门的数不胜数。这还是拿粗的讲,要是往细捋一捋,那就更不胜列举了。比如讲犁田,细分一下,又派生出犁田、耕田、通田、耙田、平田等五类来。犁田一般都是在秋冬季节,稻子收割后,稻田上唯留稻根头,犹如士兵的方阵般竖着。此时耕牛便来拉犁了,地犁得很深,土一垄一垄地被翻起,耕牛每朝前走一走,犁下便响起“嗤喇嗤喇”的声响,那是稻根被犁头尖割断发出的叫声。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节犁田呢?有讲究。首先是得把稻根头挖死压在泥下霉烂成肥,再者就是得把躲在泥土下虫卵病菌翻出来,让冰雪霜冻收拾它。季节也有分工,冬天就是一个清洁工。余下的“四田”,那便是来年开春的活了。
再把这些活计理一理,又有重力活和技术活之分。重力活主要有掘番薯园、挑粪桶、打稻三种。正劳力和半劳力的区别,在掘番薯园上体现得最分明。正劳力掘园,弓着身子,立着弓步,甩开膀子,把锄头抡到头顶后,“扑”地一声掘在杂草丛生的山园上,只露一个锄头脑;接着“嗤喇”一声就把缠满草根的泥块翻起,然后敲细泥块,清掉草根杂藤,理成一畦畦的土垄。正劳力一天可掘千把藤,半劳力就不行。像耀康公,举把锄头儿,一锄头砸下去,也发出“扑”的一声响,但露在地上的锄头还有半截,然后握着锄头柄“嗤喇嗤喇”地好一阵的㧌,才把泥土翻起,一天只能掘五六百藤。
技术活主要是指犁田和插田。使耀康成为特级劳力的就是——绝不可能是犁田——插田。但凡到生产队插田时,耀康公皆是第一下水开头支苗,大家都得沿着他开辟的路线跟着插。其它人开头枝,都要在田里拉起尼龙绳把定方向,否则就会插成蛇行虫爬。耀康公不需拉绳,他先根据水田的形状设计好秧苗排列的纵横走向,接着下田脸朝田尾倒步插十株,然后转过身来就“噌噌噌”地开插。他插田,秧苗分得匀,插得正,深浅行距适宜,速度又快。不管是大田和小田,只要是他插的,站在田头纵向看,行行锭恁直,横向看,排排锭恁直,斜向看,还是锭恁直。他这一门绝活,在舟浦无人能及。白芙蓉对耀康很是同情,到了插田记工分时,她总会笑眯眯地在耀康公的名下,工工整整地写上大号的13,好像那工分是算给她似的。
一年之中,我们这些娒儿鸟也有一次挣工分的机会,就是割稻。其实,挣工分是借口,打打旗号而已,一天割下来,脚肚被虫子咬得起贼痛贼痒的疙瘩儿,双手被稻叶割成血纹鱼,也只能挣两分,犯不着。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去蹭饭吃。割稻的时节,生产队经常会送吃集体饭。那是香喷喷的白米饭,用大锅煮的,下饭的菜有猪肉、豆腐和海带汤。中午,负责煮饭的婶嫂们把饭菜一送到田间,大家就可以放开肚皮尽力吃,不吃白不吃,吃到撑死也冇人讲你吃得不是。一片唏呼声,有意思极了。我们冇经验,头碗饭便盛得满成尖。大人们往往把头碗饭盛得少些,他们像喝水般快速吃完,到了第二碗,才会把饭捺得实实的盛满尖,一碗顶两碗。当我们想吃第二碗时,饭桶里早就冇饭可盛了。
种田人,农活多呀,忙不完,全村人都会去生产队劳动,唯独白芙蓉不干农活,就是割稻送饭,她也不会去。她是做衣裳老师嘛,她已够忙的了,每天她都有做不完的衣服。每逢生产队送饭,阿爸阿妈就会鼓励我们要用力吃,最好一顿能顶三顿。唯独白芙蓉叫我们要扣牢吃。她说,人不可暴食暴饮,会伤身的。我们当然听她的话,但狗军不听,结果就出了事。
那一次,轮到狗军的阿妈阿柳婶送饭。阿柳婶偏心,给狗军盛了一大牙缸的五花肉,又帮狗军盛了两碗饭,狗军搡着肚皮全部给消灭了。那猪肉放了很多盐,咸得要命,狗军又喝了很多泉水解渴,当场肚子就胀痛得满地打滚,冥汗直流。结果胃穿孔了,送到县城医院才保住了小命。
二十七
这是七月间一个闷热的黄昏,草鞋佬从白云岭的山园铲完蕃薯草回来。他端着瓜瓢,从石水缸舀出冷水冲了身体,又喝下二粗碗豇豆粥,心情很是畅快,便“噗”地一声点燃土烟叼着烟筒头站在门口看风景。他抬目望去,但见天空上,布满灰白色的钩钩云,一枚青蛋黄似的夕阳慢慢地落入西边与天地相连的乌云间,不由诗兴大发。他“咝”地猛吸一口,鼻孔里随之往天空腾起两缕烟。他脱口道:“日落云里走,雨在半夜后;日落乌云涨,三更听雨响。”
草鞋佬的话音刚落,屋内就传来海洋“哇哇”的啼哭声。
白芙蓉抱着儿子在怀里不停地摇晃,嘴里不断地哄着说:“别哭了,海洋,你这是怎么了?”
海洋仍竭力嘶哭,啼号不止,白芙蓉便欲去诊所找紫仙医师。
阿翠婶探了探海洋的额头,胸有成竹地说:“莫急,我孙儿被吓着了,我自有办法对付。”说罢,便到楼上请下一件宝贝。
白芙蓉凑前一看,是一张黄纸道符,道符上写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保他一睡到天光。
阿翠婶燃起一支香,在海洋身上边比划边念着道符上的咒语,又摸了摸海洋的脑袋,喊了一声“呸碎!”便朝门外走去,把道符贴在对岸地主宫的门柱上。
白芙蓉甚是好奇,就问这是为何?
阿翠婶说:“这叫给娒儿捉吓,这咒符是早日的一个道士先生留下的,很灵。”
白芙蓉说:“这咋行?海洋八成是病了。”说着,便抱起海洋去诊所。
阿翠婶把手指竖在唇上,“嘘”住了白芙蓉:“囡,听妈的,海洋冇病,你莫多事,否则就不灵了,你黄昏就宿在家里。”
阿翠婶解下拦腰,抱过海洋在怀里哄着,哄了一会,她跟白芙蓉说:“明天我就去找算命先生,给我的孙儿算算命。”
半夜时分,屋外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古樟的树叶上,发出阵阵骇人的“沙沙”声。海洋仍然在啼哭,把一个母亲的心都快哭碎了。白芙蓉急得心如火燎,第二天一大早,就抱着儿子来到诊所。
紫仙医师问过话后,不听筒也不摸脉,直接扳开海洋的嘴巴,他瞧了瞧说:“这娒儿扁桃体发炎已很严重了,迟点送来就会闯祸。”
于是,就吃药打针,中午的时候,海洋又开始蹦蹦跳跳了。
在诊所,白芙蓉对紫仙医师说起了道符捉吓之事,紫仙医生不作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对她说,你找医师就对了。去年西洋村的一个婆娘,家里的娒儿都哭了两天两夜,还在一味地喊“呸碎”,直到不会动不会哭了,才抱来找他,可惜在路上就已经断了气。他还说,有些病得不重,体质好的娒儿在家里捉捉吓,再往喉头上灌些盐汤,自我病愈的例子也有,不过最好还是要吃药打针。
此后,白芙蓉凡逢家有夜哭郎的妇人,就都劝说她们找紫仙医师去看病吃药,她说:“这叫双保险。”
阿翠婶午饭后才回来。她一见海洋又能甜嘴叫婆了,就欣然对白芙蓉说:“你看,我说冇事吧。”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黑字的命纸,沉重地说:“海洋的命算好了,先生说他将来是笔头开花的状元命,大富大贵。”她又叹了口气说,“不过他命中带铁蛇,煞气很重,六岁十六岁二十六三十六岁都得斩铁蛇。”
白芙蓉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她根本就不信这一套,可又不敢硬顶,就质疑道:“妈,你说的这些有科学依据吗?”
阿翠婶解下拦腰拍了拍裤脚,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说:“这是他命中带来的,先生的命纸就是依据,现在正是毒蛇出洞横行的季节,得抓紧把眼前的铁蛇先斩啰!”
三天后,阿翠婶就请来道士先生给孙儿斩铁蛇。法事前,得先给海洋认三个干爹助力。白芙蓉说,卫国哥可算一个,其他的真不知该拜谁。阿翠婶说,就认胜利和前进吧,这俩叔伯身体好有劲道。把干爹定下后,阿翠婶就提着红三方袋到村里去兜米,走了三十六户人家才把做铁蛇的米凑足。
道场设在草鞋店楼下,中央层叠起几张八仙桌,桌上竖着灯树,摆着用晚米糢糍制作的冥斋寿桃和猪肉豆腐等供品,烛光飘忽香火缭绕。顶桌的木盂盘上,放着一条用阿翠婶从三十六户人家那里兜来的稻米做的大蟒蛇。另外,还请来了老镜头诸人相帮敲锣打鼓吹锁呐。白芙蓉在一旁抱着汪海洋坐在木椅上,汪卫国撑着一把大黑伞立于她们身后,并把她们始终覆盖在伞荫下。
在一阵锣鼓锁呐声中,道士先生登场念咒。这道士是草鞋佬的一个远房亲戚,六十多岁,头戴青色飘黄带的道士帽,身穿灰色绣金边的道士袍,脸色甚是红葱。他左手“铃铃铃”地摇着铜铃,右手舞着桃木剑,囗中念念有词。折腾了许久,在三响土铳后,伴着急促的锣鼓声,道士先生骤然喝了声“呔”,百鸟腔便端起装蛇的盂盘佯作逃跑状。道士手持宝剑,口含雄黄酒疾步直追,只听“呼”的一声,道士把口中的雄黄酒如飞箭般喷射到铁蛇身上,随着又是一声“呔”,就将铁蛇一段一段地斩成糢糍团。
当汪胜利提着一只白公鸡过来的时候,阿翠婶遂示意白芙蓉把汪海洋的眼睛闭上。汪胜利把一把磨得能吹丝断发的戒刀递到那道士手中,自己则把公鸡按在一条木凳上。道士“呔呔呔”地连喝几声,手起刀落,那只刚刚还在“咯咯”叫的白公鸡就身首分离。道士抓起鸡身,把鸡血如打水枪般喷洒在蛇身上,把蛇煞用鸡血给活祭了,然后把它装入一只泥瓷罐里用咒符封死。
二十八
铁蛇被斩后,汪卫国便撑着雨伞把白芙蓉母子护送至房间。道士吩咐,汪海洋在一个星期内不可见天日,否则就会功劳送水白忙一场。
七天后,汪海洋终于重见阳光,可以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了。从这时起,白芙蓉就坚持每日用冷水给儿子洗身体,早晚刷牙漱口,早睡早起。毛巾用过半月,竹筷变色就弃之不用。村里的一些阿婶阿嫂都说她败家,有的还偷偷把这些弃物拾走再用。白芙蓉看到后,对她们说,这些东西不能用了,特别是那些起了黑斑的筷子,已经发霉起了黄曲毒素,如果再用,人会生病的。
她们开始还不信。白芙蓉说,这是她读高中时的化学老师讲的,你们见过生癌的人没有,其中这黄曲毒素就是罪魁祸首。阿婶阿嫂们经她如此一说,才警觉。她们说,那患黄种病的,开始肚子涨得像沙煨坛子,后来变得像抽丝鬼,痛得满地打滚皇天叫得拍死鸟,真是受不了那惨样。
回家后,她们便把筷笼里的竹筷全拿到灶膛里当柴烧,男人见了就大骂:“狗狗个娘,筷子烧了用手指头夹?”
女人理直气壮地哼声道:“我不想得黄种病,我想让你这个牛皋命也多活几年。”
男人问:“这些道理是从哪里听来的?”
女人说:“是白芙蓉说的。”
男人遂不语,便径自拿来毛竹杆用柴刀“嗤嗤嗤”地削起新筷子来。
白芙蓉就像是一个春的使者,给舟浦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特别是村里的姑娘,一有空就绕着她叽叽叫的。她们大部分都穿上了由白芙蓉制作的新装,老式的直筒打荡的衣裳全改头换面,真是人靠衣装全靠扮呵!她们想不到自己的身材竟然是这么的漂亮,胸脯凸凸的,腰身细细的,臀部圆圆的。她们也剪起了短发,露出了白萝卜般的脖根;她们也买来了牙膏,每天从嘴里刷出一圈洁白的沫泡来,唇红齿白的好清香;她们也用香皂洗身子,浑身上下也散发出像白芙蓉那样的香气。难怪那些从来不拿正眼瞧人的后生们最近都对她们刮目相看了,眼神里还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当然,也有人看了会荡头,说她们都要成精了,一门心思地想着要勾男人魂。她们听了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是要惹英俊的后生们喜欢又怎么不好了?老人们说,舟浦要变天了。
一日,家方和小方来到蚕场。她们是来拿新衣裳的,再过几天,家方就要出嫁了。马上要当新娘了,家方理应开心高兴,可她的眼睛却红肿得像两个桃子。
白芙蓉大惑,就问:“家方,你的眼睛咋得了?”
小方说:“哭肿的呗。”
白芙蓉问:“你为啥哭呢,是不中意这门亲事?”
家方说:“不是。”
她未来的丈夫身高一米八零,相貌堂堂,还是一个小学教师,和她简直就是天仙配,她甚是喜欢。
小方气乎乎地说:“嫂子,我姐是被我妈逼的,这几天每夜都逼她学哭嫁。”
白芙蓉大惑而不解,一问才弄清原因。原来在舟浦一直沿传着一个古老的习俗,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在离别家人之前必须要先哭嫁,意在表达女儿对娘家的感恩和难舍之情,要给娘家留下“金豆子”,否则就不准出嫁。家方对自己的婚姻很是满意,心里似灌了蜜,就对九都婶说我不哭行不行,真的是哭不出来。
九都婶沉着脸说:“哪有囡儿出嫁不哭嫁的道理,想当年我都哭了五天五夜,光金豆就下了一面盂。你难道是白眼龙不成,不哭就别出嫁了,赶哭!”
家方漠然说:“都哭些啥呢?”
九都婶唉地说:“你这个囡呵,妈教你哭。”
说罢,九都婶就用哭嫁调哭唱道:“同喝一口水井水,共爿天下长到大;共家共床十八年,一个饭碗吃到大……”
由于这曲调的旋律很优美动听,家方是光唱无泪。九都婶就启发引导她,说囡啊,父母辛辛苦苦养你十八岁,舍不得骂呀舍不得打,要是换成别人家的囡,你早就变成囡儿潭的鬼了。
家方遂想起十八年来在柳溪别院的点点滴滴,望着已白发鬓鬓的慈祥老母,眼睛不禁发酸,便放声大哭:“娘啊娘,我今日就要走啰呐,再帮娘啊梳把头……”
白芙蓉听后,觉得甚是滑稽,她对家方说:“结婚是大喜事,不舍得娘家是人之常情,哪里有强迫人装哭的。妹子,出嫁那天你要跟着自己的心情走,最好是高高兴兴的,哭哭啼啼的总不好。”
家方出嫁那天,白芙蓉特地到柳溪别院去送亲。男方派人把嫁妆抬走之后,新娘一行十人已整装待发。家方的嫁妆真排场,舟浦人嫁女儿,一般人家也就是嫁给桌柜面,即方桌一张,琴凳两张,以及木面盂一只红木桶一对。而家方的家私是在备足桌柜面的基础上,还配全了间底面、像间面和道坦面。间底面的配置是:红漆雕花的重木柜一对,单进的洞床一张,带衣柜的梳妆台一张,画花的木箱两只,绣花的木椅二张;像间面的装备是:上方大桌一张,八仙桌一张,茶几一副,太师椅四张;道坦面的设施是:风车一台和外加部分的农具。
陪伴新娘一起走的队伍,除了一个媒人,还有七个送嫁的姑娘,汪卫国拎着一只红布袋当亲家舅。老狸头、九都婶及一班亲戚都揣着红包站在门口,他们就等家方开哭把红包递给她就送亲开走,可家方却迟迟不开哭。老狸头不耐烦地扫了一眼九都婶,九都婶刚才一直在给家方使眼色,见家方一直不下雨,还欢天喜地地跟一班姐妹逗着乐,心想再不出手老狸头就会骂她教女无方了,便上前朝着家方的屁股一巴掌狠狠地抽了过去,装着笑脸喝道:“哭!”
家方痛在屁股委屈在心头,眼睛无法控制住金豆,就抱着九都婶哭道:“娘啊娘……”
白芙蓉见了,心里甚不是滋味,好在我们舟浦七狗紧接着就闹了一场好戏,她的心情才好起来。送嫁队刚走到路廊舰,就被我们用一条涂满烂泥的粗草绳拦住去路。
狗海一手捏着草绳一边叫:“新媛主唱歌,唱歌!”
家方她们就唱了一首“八月桂花遍地开”。
狗平在另一头又叫道:“刚才小方姐没开口唱,不算数,重新来!”
小方白了一眼狗平,狗平跟她点头笑,就只好唱了一首《红灯记》里的“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然后,家方在我们舟浦七狗愉悦的笑声中走向了她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