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1节

　　过了两天，三阳市的大街上出现了壮观的场面。队伍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每天都传来新闻，个别地方出现了非同寻常的举动。三阳晚报一些年青记者更是义愤填膺，对腐败亮剑，写出了血气喷涌的文章。值班副总编吴果安一直压着，不让发。送到李真知那里，李真知也不让发。年轻的记者们感到三阳晚报无可救药了，这样的大事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大伙跑到丁一帮办公室说，丁书记，你自己出去看看，那样壮观的场面，作为一张有影响的报纸竟然无动于衷，将来要被人笑话的。你会辜负了时代，辜负了“无冕之王”的称号。就是现在，你如果是一个有情感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就必须有一点表示。其实，丁一帮心里是想有所表示的，作为一家有影响的媒体不能无动于衷。但最终他还是记住了林文的话，坚决顶住了，没发一个字。人民日报社论出来，三阳晚报赶紧转载。没想到，在三阳市民中竟引起了强烈反响。李真知听说后，也只能保持沉默。在这种情况下，他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又过了两天，黄林林外出办事，回来时在街上见到此生中从未有过的壮观场面，心中顿时感动不已，压抑已久的激情奔发出来，不由自主就加入了壮观队伍。接着，许多市民们也一齐涌入了队伍。走了一段路，三阳晚报又来了几位记者，摄影记者涂文中，文字记者陈可、伍味子，还有国四元，甚至阳建新也都加入进来了。
　　他们拍下了许多珍贵的镜头。
　　当队伍经过人民路口时，平日沉默寡言的申吉威出现了。他跑到黄林林跟前说，黄总，你带了个好头，有你在，我们更有盼头。黄林林笑着说，人民是伟大的，人民都出来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是啊，人民容不得腐败，党也容不得腐败，我也看不惯腐败。
　　所以你也在家里呆不住了？
　　是的，和您并肩前进。申吉威说着，抬了抬肩膀。
　　就这样，他们一边说，一跟着队伍朝前走。队伍往火车站开进，在火车站广场绕了一圈，又有许多人加入到队伍中。黄林林他们一直把队伍送到河西才作罢。
　　许多事件已无法压抑住新闻记者的激情。海西日报为此发了消息，虽然不在显眼的位置，人们还是从中闻到了一些气息。
　　陈可按黄林林的吩咐把拍到的照片送到早班室。值班副总编吴果安很是为难，上面有黄林林的署名，想签发又不敢签，便向李真知请示。李真知说，这个问题还是稳妥一点为好，最好不要发，中央一再强调保持稳定，我们与上面保持一致为好。
　　吴果安说，可是昨晚中央电视台也报道了两则消息，播音员表现得很凝重，您看了报道吧？
　　李真知说，看是看了，但我感到这可能是年轻人情绪激愤所致，北京情况不同。中宣部没有松口，上面没有指示，我们还是不报为好。
　　吴果安说好，那就不发。于是陈可去找丁一帮，并且特意将黄林林叫来，告诉他吴果安极为保守，李真知也没有良知，他们简直都不配为报人，简直丧失了一个新闻职业者起码的道德良知。他们没有去看那壮观场面，就守在家里当一条狗，一条看门的狗！黄林林被陈可说得热血沸腾了，说声“走”，便一起去找丁一帮，要他签字。
　　见了丁一帮，陈可说，书记，现在外面的形势您了解吗？丁一帮说我昨天去看了。
　　怎么样？
　　激情奔涌，势血沸腾！但是……
　　陈可马上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连声说，不要说“但是”了，有前面两句话我们就视您为知音。终于找到了知音。在领导层里，惟有你还没有麻木，还富有年轻人的气质和精神，还有一点人文之情。从你身上看到了三阳晚报的希望。我们拥护你！陈可放连珠炮似地说，丁一帮也为之感动，他身上的确是有年轻人的一股血气，也压抑不住。陈可趁机把那组照片递上去，请他签字。丁一帮望望黄林林，黄林林投来认可的目光，并且说，上面有我的名字。于是，丁一帮大笔一挥，在发稿单上签上：“丁，发头版”。陈可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丁一帮，不住地摇晃，并且说，你是我们可以信赖的领导，谢谢！
　　于是照片发出去了。
　　照片见报后，引起强烈反响。黄林林、陈可他们觉得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大事，经历了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壮举。在这场经历中总算留下了他们一点记忆。大家在谈论的时候都感慨说，这样的事今后难再看到，也许永远不会有了。所以在他们人生的阅历里可能是永恒的，在新闻从业生涯中也可能是绝无仅有的。
　　丁一帮也感到自己居然没有一点畏缩，居然敢于站在年轻人一边，完成了一件别人不敢做的事。是什么力量使他如此果敢？他也说不清，可能是陈可感染了他，也可能是自己骨子里本来就存在着对于弱者的同情。总之他做了李真知不敢做，也无法做的事，他越俎代庖了一回！他不知道将来的结局如何，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处，但他不会后悔，心想，人生总应该有几回自己作主的，不然也枉来了一世。即使因此而丢弃了书记的职位，也没什么反悔。
　　李真知在得知丁一帮签发了那组照片后，一方面是喜，另一方面也有忧。喜的是丁一帮毕竟年轻，看不清大势，被年轻人一捣鼓，也就激动起来，稳不住阵脚。他还是未脱青涩的嫩柿子。当他把这个事情跟妻子汤玮说时，汤玮说，这是好事，让他去签吧，多签几次，你这个总编辑更省心。这样的大风大浪总会要呛死几个人的。你看吧，要不了多久，他那个位置就是你的。我说句话在这里立一个标。老话说得好：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好，好，是好事！
　　两口子无端地高兴起来。
　　令人不解的是，林文对此事居然没有什么反应，是不是他也在观望？说不清。丁一帮原以为会挨他一顿克，准备好了亲自登门检讨，但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也就心安理得地过去了。
　　大家都在等待中。然而，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期盼。不知这剧情如何发展。
　　高潮到年中开始降温，而且是浇头一瓢冰冷的水。丁一帮知道事情要向着另一个方向转了。他心下忐忑起来，这关乎他的政治生命，如果秋后算起账来，他签发的那组照片可脱不了干系。他忽儿觉得政治不好玩，一不小心就让你跌入深渊，再也起不来。他全身冰冷，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此时，他才深深感到自己确实还是年轻，玩政治嫩了点。而李真知在那个时候能沉得住气，竟然一点也不露声色，就是他的老到了，你怎么能玩得过人家？对世事忽然觉得有点捉摸不透，当时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压住稿子不签？为什么听陈可那帮年轻人一捣鼓，自己就没了主张？这就是命，他之所以不能撑住，就说明自己还是没有主见。越想越后悔，他已经预感到政治前程的暗淡，做起事来忽然没了激情，尽管他强打起精神，在人前装作没事一样，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已分明感到了失落。
　　这天下班后，黄林林来到他的办公室，灰冷地说，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我不应该要你签发照片。这是万万没想到的。
　　我们都还嫩了点，玩政治是要沉得住气的。你看吴果安、李真知，他们都很老辣，搞报纸吃过很多亏，已经知道该怎么应付了。他们只是作壁上观，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们正在那儿看我们的戏。转而，丁一帮又说，我怎么觉得他们是在设圈套让我们钻呢？
　　那不至于吧？黄林林说，这种时候，其实谁也看不清，看不准，只不过他们耐得住，什么事情都不当出头鸟。这确是他们的老练之处。陈可跟我说，当时吴果安很想签发，但问李真知，李真知就叫他再等一等，看上面的动向。如果真是设圈套让我们钻，不会是这样的。
　　丁一帮不说了，心里仍然怀有猜忌。这时候，他从座位上起来，走到厨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瓶白酒，放在桌上。对黄林林说，不管他，喝酒！黄林林说，好，这才是好主意，好汉做事好汉当，无非就暗受过处分吧，我想还不至于撤职吧。
　　嗯，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分上，再想多的也无益，喝酒！丁一帮说。
　　可没有下酒菜嘛，就喝光酒？黄林林笑着摊开两手，脑子马上一转说，别急，我去买点卤菜来，你等十分钟。
　　于是，黄林林下楼去。出门在街上拐角处买了一些卤菜，还有一些现炒的鲜菜。不到十分钟，他就旋回来了。将菜摆在桌上，丁一帮一看：噢，还真有你的，鱼片、猪蹄花、牛肉片，还有新鲜蔬菜，很好了。他娘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喝！说着，俩人碰了碰杯，猛喝了一口。
　　人生嘛，今日不知明日事，真是搞不懂：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黄林林说，当时看到那种情形，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自觉为之动容，没法不激动，除非你麻木了，失去知觉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比你更趋于稳妥，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签发你们的照片。要是真按我的内心，我早就发表文章了。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我还得听上头的。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说了，喝！俩人又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问问林书记吧，他老人家该比我们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放下杯子，黄林林说。前两天我听人说，林书记会有新职安排。
　　是吗？你听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说？丁一帮忽然觉得不是好消息，林文一走，他的靠山一失，便更无指望。他宁愿这不是真的。于是说，不会吧？如果是真的总会有一点风声，他也会透露一点给我的。
　　我也不知是不是真，别人可能是猜测。但愿不是真的。黄林林夹了一箸菜放在口里，边嚼边说，不过，像林文这样老辣的政客，不到时候是绝不会透露半点的。
　　嗯，说的也是。这就是他能走到今天而仍然前程似锦的缘由，非我辈可以比拟。所以，即使你去打听，他也不会给你明确答复的。
　　俩人喝了一会，各有些醉意了，心底更深层的思虑便不再遮掩。丁一帮说，我们俩的命运可能会因这次的行动而改变。向好还是向坏，现在说不清，但我有一种不祥之感。你等着看，说是不秋后算账，但实际上肯定要秋后算账。如果秋后算账，你想想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黄林林说，一帮你想得太多了，也许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不就是发了一组照片吗？发这类照片的何止我们三阳晚报？《海西日报》报的还少吗？
　　你想得简单，那肯定是要算账的。我撂句话到这里，他们的责任编辑肯定要下岗，而且不要太久。你等着瞧！
　　黄林林半信半疑，末了还是点了点头。心思沉重。直到好晚，他们才各自回家。
　　话分两头。申吉威参加壮观场面归来之后，一直盼着形势朝自己预设的方向发展。可盼来盼去，最终是令他心灰意冷、悲伤至极！
　　这还有什么是非之分？还有什么黑白之分？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他陷入了懵懂而不能自拔的泥淖。他想找人聊聊，排遣心中的忧愤。
　　他找到平日比较信赖的陈可。对他说，这样的结局是你想要的吗？陈可无言以对，只得忍痛说，我也没法解释，我也和你一样，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只能说，人生不可太认真，认真就痛苦。也不要分是与非，黑与白，否则，你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要赶快使自己振作起来。
　　尽管他的话说出了一种现象，但申吉威还是无法排解心中的憋屈和郁愤。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要继续找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遇到了涂文中。这个涂文中平日里大不列颠的样子，什么都不放在心里。见到申吉威这副模样，大吃一惊：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吉宝宝”？
　　难道你无动于衷，没一点事？
　　什么事？涂文中说，我不知道。
　　你……你，真有你的……申吉威说不出什么。却忽然蹦出一句，像你这样多好。这令涂文中莫名其妙。
　　我有什么好？每天吃饭睡觉，太阳早晨从东边出来，我就上班；晚上从西边落山，我就去睡觉。不管怎么着，人总得吃饭，总得睡觉。
　　你真好，你真好！能吃能睡，可我睡不着，吃不香。
　　杞人忧天啊！
　　这时候，伍味子来了。对涂文中说，你是快活鬼。最得人世的妙着，高！转而又对申吉威说，你怎么样，不好受吧？申吉威望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我也解释不清，看不懂。可你要想活下去，就得看懂，看不懂也得装着看懂，不理解也要装着理解。而且你要学会忘记，不要老沉浸在郁闷之中，那样你会毁了自己。
　　申吉威觉得伍味子的话有些道理，可他总不能像她那样摆脱情感的纠缠，摆脱不了对一种向往的追求。那种情感和向往不同于恋人的缠绵，也不同于亲人的别离和企盼，更不同于肉体的埋汰和灵魂逝去的悲怆。作为一个下层民众，他是在一种对未来寄予莫大期许的情感中来经验这场变化的，他日夜期待，在兴奋和想望中熬过了将近一百天，想像着未来的日子将有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然而，他全然没有想到，他的期许化成了灰烬，化成了地上的一缕白烟，在风中转瞬即逝。他于是又回到这单调憋闷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时光里。他如何度过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