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2节
作品名称:雨打风吹去 作者:廖梦君 发布时间:2020-06-07 13:37:42 字数:4522
申吉威开始喝酒,并且抽烟,他的日子像掉入了深深的坑道,两旁全是泥淖和茅草。妻子不满他的沉默寡言,忍受不了他木偶般的举止。女儿也不满爸爸的僵硬脸色,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和柔情。她拒绝与他接近。而申吉威自己对前途一片暗淡,心如死灰。
下半年进入整顿清查阶段,大会小会讲,党内任何人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党员包括入党积极分子,必须有清醒的认识。人人过关,没有人能逃得过这个关口。有的人适应形势,慢慢转过弯来;有的人则转得极其迅速,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使一下子转不过来的,过了几天也转过来了。可申吉威就是转不过来,他总是说自己没有错,没有值得检查的东西。一直到清查整顿结束,他依然没有转过弯来。他还沉浸在那段激情豪迈、奔走相告的岁月里。
重新登记党员的时候,申吉威成了一名群众。
丁一帮在党委会上谈自己的认识时也费了很大的气力,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的情感同样牵挂着那段时光,无法自拔。但作为一社之主,他必须尽快适应形势,否则他将很快出局。于是他带头检讨,说自己一时犯糊涂,签发了不应该签发的稿子,产生了不好的影响。黄林林也检讨了自己的言行,特别提到不应该跟着上街的队伍。在照片的问题上,自己要负主要责任。如果不是他极力主张,丁书记不会签字,所以这个责任由他来负,与丁书记无关。李真知觉得他俩在唱双簧,一个要淡化责任,一个要承揽责任,目的不过是想轻松过关,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但事实摆在那儿,上面要追究,不会追究他李真知。他于是避过这一话题,从另一角度切入,一般人觉得他与人为善,而王人达感到了他的世故和圆滑。李真知说,我讲过多次,办报不是小事,来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政治敏感时期,党报更要小心谨慎,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对于这次政治风波,报纸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一切听上面的,听中央的,我们不能自作主张,不能被一时的表象所迷惑。大是大非面前,不能昏头。否则我们就会坏事。这次政治风波中,三阳晚报总的来说还是表现得比较好的,没出什么大乱子,这说明我们的领导班子头脑还是清醒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但还是有人参加了游行,还是登载了不应该登载的照片,这就是政治态度问题,这个问题怎么处理,市委会有说法。我们要做的就是安定队伍,安定人心,把精力集中到办报上来,把要做的事做好。不分心,不乱讲,不信谣传谣,稳住自己。只要班子稳住了,报社就稳定了。
吴果安说,我很欣赏李总的冷静,在那样的大事面前,他能沉得住气,从容镇定,值得我学习。这就是真正的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用一句老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我信服他,要不是他,我也可能犯了糊涂。说实话,在那样激烈的时刻,在那样动人心魄的场面前,没人能不动情,没人能守得住。可他守得住,这就是本事。作为一名老党员,作为一名领导成员,我要感谢他!
他的话是那样真诚,态度那样诚恳,令在座者有些不自在,而李真知则自我欣赏,很有点踌躇满志。
丁一帮接了吴果安的话说,我们要向李总学习,尤其在办报上,他提出的小心办报是颇富见地的。套用他的名字,可用着“真知灼见”四个字。今后凡涉及到政治敏感问题,凡没有把握的问题,多请教李总,多听听他的意见。这话使李真知心痒痒的,老成持重,极有城府,大有舍我其谁之慨。尽管丁一帮可能不是出自内心,李真知已觉足矣,眼前一片光明。
紧接着王人达表态。他说,我坚决拥护党中央的英明决策,作为一名老党员,从一开始就感到苗头不对。这么大一个国家,怎么能让那些人胡闹呢?当然咯,那些人可能也是受了蒙蔽,被人利用了。不过有些人也是想出风头,借机捞取政治资本。但现在不是“文革”时期了,他们不看清是谁在当政。……嗯,也用那句话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是清醒的,从那些人闹事开始,我就持反对态度,从不信谣传谣,更没有上街瞎胡闹,有关游行的稿子也没有签发过一个字。
廖为伦有点听不下去了,觉得王人达的舵转得也太过快了,简直是一根墙头草。其实,他当时谈论上街的问题时,唾沫四溅,感叹,赞赏,劲头十足,那架式简直天就要塌下来,无人可挡。可现在竟然那么清雅独立,好像什么都与自己不相干,就像换了一个人,叫人认不出来了。廖为伦说,我真不想说什么,非要表态,还是表一个态,拥护中央的决策,毕竟我还是一名党员。但有些话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旁边黄林林蹭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讲多的。他仿佛没看见,仍然说,反腐败难道错了吗?你们说错了吗?如果还有良知,你就不会说他们错了……有时候想起来,我的心都在流血。他的话说得黄林林的眼圈都红了。李真知见如此,马上说,不能这样看问题。还是冷静地看待眼前的一切,别犯糊涂。好吧,好鼓不用重捶,点到为止吧。廖副总编还是冷静思考一下。
丁一帮再没有心思在这方面多费神思,一俟清查整顿结束,他就提出三阳晚报在年内要“告别铅与火,迎来光与电”的口号,一心将大伙的注意力往项目上引。于是着手抓这项工作。他派黄林林与廖为伦到北大方正公司,联系购置激光照排系统事宜。要求方正公司来人帮助安装照排系统。有了这个系统,三阳晚报将提前进入激光照排时代,排字工人再也不用与那些铅字打交道了,再也不用天天一身油墨,一身黑污。而报纸的出版时效也将大大提高。干好这件事,在三阳晚报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全省也将率先进入“光与电”的时代。而这一切都是在他丁一帮位上完成的,想到这里,丁一帮心中得到些许慰藉。
整个下半年是清查整顿阶段。三阳晚报社根据市委的统一安排,10月进入清查整顿的第二阶段:重新登记党员。丁一帮感到自己的位置越来越不牢靠了,心里惶惶不可终日。白天思,夜晚想,几乎弄得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想,自己的政治前程可能就在这次画上句号了。
“怎么就不能稳住呢?”他不时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李真知能够做得到,而自己那么容易感情用事,甚至冲动呢?是太感情用事,还是对大势看不透?是办事不老练,还是缺少政治智慧?也许都有一点。总之都已是既成事实,无可挽回。说来也是命该如此。
一天,市委宣传部部长章里仁陪同抓文化宣传的市委副书记代正和到三阳晚报指导清查整顿工作。会上,章里仁说,这次清查整顿,重点是整顿思想战线上的混乱局面,明辨是非。对于那些在大事大非面前立场不稳,意志不坚定,甚至跟着闹事起哄的人,尤其是共产党员和党的干部,要来一个彻底的清查。通过清查,使一部分人的认识水平得到提高,改造那些中间分子,稳住立场不坚定者,使他们旗帜鲜明地站到正确的立场上来。至于那些意志薄弱,顽固不化者该撤职的撤职,该开除党籍的开除党籍,不能有半点含糊。因此同志们要有个正确的态度,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这个问题上是决不可以含糊的。
听到这里,丁一帮心里一愣,神经紧缩,怨恨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李真知,就见他高昂着头,腰板挺得笔直,脸上现出洋洋自得的神态。
只听章里仁又说,三阳晚报在这次政治风波中主流还是好的,能够把握住大方向,没出什么大乱子。但是我也要说一句,报上登了不应该登的照片,发了不应该发的消息。这恰恰表明了你们的立场是有问题的。在这个问题上,相关人员必须有一个认真、深刻的反醒,这也是不能含糊的。含糊了就意味着丧失立场,就意味着举什么旗、走什么路的问题。这是方向问题。
今天是领导班子内部的会议,首先,我们自己得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请大家就自己的思想观念进行认真的剖析,有问题谈问题,没有问题谈认识,都要有一个态度。
章里仁讲完,代正和副书记接着讲了一通,进一步强调了分清是非、提高认识的重要性。他的讲话虽然有点拖泥带水,甚至噜苏重复,但措辞甚为严厉,使在座者感到一种沉闷和压抑。
会场气氛异常紧张。
无奈,丁一帮只好带头发言。他先检讨了自己一时犯糊涂,感情用事,竟把本不属自己职责范围的事揽了过来,发了不该发的照片和消息,要做深刻的检查。接下来,他从政治立场、思想观念、个人品德以及一贯来的工作态度几方面阐述了自己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对改革开放的拥护。
“不求组织的宽容,但求组织的明察。”最后,丁一帮说,“我愿意接受党组织的任何处分!”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黄林林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很显然,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也流露出对自己前程的担忧。
会场一片寂静,静得连掉下一根针几乎都能听见。
随后是李真知发言,他已经意识到丁一帮是一只死老虎了,留在三阳晚报的时日不多,不值得他再下重拳。于是高谈老报人办报的经验,大道理,老套话,四平八稳的说了一大堆,直听得每个人耳内发燥。终于他止住了:说句俏皮话,现在流行一句歌词,叫“跟着感觉走”。依我看,跟着感觉走不如跟党走。感觉的东西往往是表面的,只有党才会给我们指明方向,才有光明的前程。
廖为伦在讲了一通感慨后说,我最后要说两句话,与各位老总共勉,就叫“做人须谨慎,办报尤为先”。
章里仁进行了总结。最后代正和副书记说,大家的认识都在提高,问题也都摆在这里,已经清楚。关于报社的情况,我们回去后将在常委会上汇报,对有关同志的处理意见也将尽快出来。这段时间报社的工作仍然由丁一帮同志抓全盘,李真知同志配合,报纸要办好,方向不能出问题。
散会后,丁一帮和李真知等将代正和、章里仁送到门口,直到他们上车后才返回。
回到办公室,丁一帮给林文打电话,林文不在。他心里忐忑不安,自己的位置很难保了,得赶紧找到林文,这是最后一着,看能否有挽救的希望。
他去了市委,林文不在;他打刘秘书的电话,也没人接;他找到秘书处打听,秘书处小杨说林书记去江苏考察工作了。这可把丁一帮急坏了。还有什么办法?就这样坐以待毙?不行,一定要在常委会之前找市领导说说心里话,提出自己的请求。找谁呢?他想到了刘武,刘市长。阳建新不是自己安排进来的吗?不是给他提供了方便吗?他应该记得的。于是他找到刘武办公室,那时正好刘武出来。
刘市长好!他赶紧迎上去,握住他的手。
哦,小丁,你来了。有事吗?刘武说。
是啊,特来找您。能否耽搁您几分钟?他脸上现出焦急的神态。刘武觉得这个人有些藏不住事,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眼光,虽不明显,丁一帮出于本能地感觉到。
好吧。刘武重又打开门,回到办公室。
坐。刘武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随便说了一句。丁一帮坐下。一会儿,刘武的秘书给丁一帮端过来一杯茶,同时给刘武的专用杯续了水,然后转身出去。
市长,请您一定帮帮我,恐怕这次我是难得过关了,会要被撸下来。丁一帮说。
刘武不吱声,望着手上燃着的香烟作出为难状。半晌,他说,这个问题还没有讨论,我也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点,中央的态度非常明确,凡是在政治风波中态度不坚决或者参与过游行的党员干部都要重新审查,有的会要清出党组织,有的会从领导岗位上换下来。当然,问题不严重的提高认识就行。你的情况介乎两可之间,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大,是报纸白纸黑字登在那儿,表明你当时的态度不明确,对于一个党报的一把手来说,这可是大事。说小,也只是登了一组照片。但如果上面追查,或者有人打报告,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这事有点悬,能不能过关,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会考虑,保你级别不变,换一个岗位。办报可能不适合你了。
丁一帮还想说什么,刘武已经站起来。丁一帮知道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知趣地站起来,紧握住刘武的手,一面说,请您多多关照!于是告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