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回家(3)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6-06 15:53:49 字数:4687
彩凤静静地躺在没有点灯的黑暗的小屋里搁铺床上。多少年来她盼呀盼,总算盼到解放了,可得到消息他却牺牲了,丈夫是她心中的支柱,现在这根支柱榻了,她的希望也就破灭了。她日夜思念的人已不在人间,她的心已如死灰。早晨贵法叔说他要到城里再去打听打听,她劝他不用去了,亲耳听金阿大说祥荣已经牺牲了还会有错,牺牲了的人还咋能再活回来?
彩凤躺在床上不由默默流泪。两天两夜来那只破棉袄做的枕头已经湿了干,干了湿,不知渗进去多少泪水了。
这时有几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是小芳在外面玩耍摔倒了?这孩子天黑了不叫他还在外面玩。
突然,她听到几个孩子们的声音,说什么:“小芳爸爸回来了!小芳爸爸回来了!”
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这怎么可能!他爸爸已经在山东牺牲了,怎么还能再回来?这些个孩子们在胡说八道!”
这时传来孩子们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砰“的一声柴门被突然推开,小芳气喘吁吁口齿不清地冲着她叫:“妈妈,妈妈,爸爸德放军,德放军回来啦!”
原来小芳刚才也在前头门玩,当大家惊喜地发觉贵法带来的解放军竟是他爸爸时,他惊奇地望那高大带着手枪的解放军一眼,他便先急忙奔回来报告妈妈来了。
彩凤立时起身来,她惊惶地睁大了眼睛问小芳:“小芳,你说什么?你在讲什么?你听说啥人回来了?是你哥哥回来了吗?”
“妈妈,爸爸德放军回来啦!”小芳说话还口齿不清,解字只会说德字。
“小芳,你慢慢讲,讲清楚一点,是什么人回来了?”彩凤一只手托着床勉强坐起来倾着身子问他。
“德放军,爸爸德放军回来啦!”小芳仰着小脑袋舞着小手急急地说着怎么也说不清楚。
“是不是解放军陪着贵法叔,来讲你爸爸的事情?”彩凤焦急地望着小芳问。
小芳急得直摇头说:“不西!不西!”
“他们人呢?怎么不到我们家里来?”彩凤见小芳说不清,泄气地又躺下去。
这时阿二的小儿子小春又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向躺在床上的彩凤报告:“小芳妈妈,小芳妈妈,小芳当解放军的爸爸回来啦!”
“啊——”彩凤傻瞪瞪地将信将疑地望着两个孩子不动,脑子一片空白。
这时门外冲进一个大小伙子来,他一边兴奋地急促地叫:“阿姨,阿姨,姨丈回来啦!姨丈回来啦!”那是她姐姐的儿子阿祥。
彩凤双臂托着床,猛一下撑起身来浑身颤抖着,披上衣裳跳下床来趿着鞋,手臂哆哆嗦嗦地去小桌凳上摸火石火镰,可是一时里心急的怎么也摸不着它们。
“阿祥,你听谁说的?是贵法叔回来了吗?他爹有消息了吗?贵法叔怎么不进来告诉我?他爹如今在啥地方?”
阿祥正想回答,这时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过来,同时一个粗哑的叫声也随着叫进来:“彩凤!彩凤!你快起来!快起来!你还在床上躺着难过呀!”彩凤听出来那是贵法阿叔的声音,于是忙问:“贵法阿叔,你回来了?是他爹有消息了吗?”
“嘿,祥荣回来啦!祥荣自己回来啦!”
“什么?他回来了……”
只听咕咚一声,彩凤跌倒在地上,这个意外的消息把她震昏了。
小屋里黑糊糊的,则才彩凤摸火镰火石没摸着,菜油灯盏还没点着。贵法和祥海一时里听不到彩凤说话声,慌得他俩叫着“彩凤”“阿姨”在地上乱摸,两个小孩子和小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慌得一片声叫。幸亏这时众人都来了,接着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射进来,那是通讯员小王,祥荣走在他的前面,手电光下大家见彩凤脸色苍白地跌倒在床铺下,亏得是泥地没有伤着,大家叫一声:“快,快把她扶起来!”
小芳吓坏了,哭叫着:“妈妈!妈妈!”贵法和阿祥也不知所措,祥荣赶快蹲下去用双手把她挽起来轻轻地抱到床上,一面惊慌地叫她:“彩凤!彩凤——”
一会,贵法娘、小根娘、阿二嫂和彩凤的姐姐彩玲闻声都赶来了,有的掰嘴巴,有的灌开水,有的掐人中,这不过是脑子一下子经受不了大喜的冲击而一时昏厥过去的,彩凤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当她缓缓地睁开眼来在淡黄色的菜油灯光下,见床前围着这许多人,都欢喜地关切地望着她,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愣怔地望着大家说:“我怎么啦?你们怎么都看着我——小芳呢——”听见小芳亲切地叫妈,一下子清楚地回忆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看到围着她床头的许多人,当她的视线碰到一个穿解放军服装,戴着红五星军帽,帽子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时,她那苍白的脸庞突然放出光来,两眼闪闪发亮,一下子兴奋地拗起身来:“呵,你,你真的回来了?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祥荣赶快制止她起来,望着彩凤清瘦的面容激动地对她说:“彩凤,不是做梦,是我回来了!我不知道你在到处打听我,要晓得我应该早点来一封信的。因为工作忙,我想反正到家门口了总能回来的,也不在乎晚几天了,可没想到你病了。”
“我没有病。你真的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就好了。”猛一下她的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似的滚滚地顺着两腮流了下来。祥荣望着妻子脸上滔滔地流下来的泪水,他知道了他走后五年来她所受的种种忧患、屈辱、折磨和苦难。
“彩凤,这些年来叫你受苦了!”他望着她爱怜地说。
“苦虽苦也过去了。”彩凤望着那么多人看她不好意思起来,“你回来就好了!”她用手掌抹抹眼泪,双手一托跳下床来,高兴地叫着众人,“阿姆,阿婶,阿姐,你们坐!你们坐!”向大家打着招呼。
只五分钟功夫,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下子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人,一下子变得精神振奋,容光焕发,那苍白的瘦削的脸容一下子变得像三月的桃花,仿佛恢复了青春。一会,她就不顾大家阻拦地走动忙碌起来。她的病一下子全好了。
五分钟功夫,不但彩凤的面貌变了样,连这平日低矮简陋寂寞凄凉的小屋子也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贵法娘和阿二嫂等提了两盏火油灯来,顿时把小屋照得亮堂堂的。这时祥荣见一个姑娘扶着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过来。
“哦,阿木叔,阿秀,你们好!”祥荣赶快高兴地向他们打招呼。
“祥荣?你是祥荣?祥荣,你回来了?我家震海呢?震海来了没有?他怎么没跟你一道来?唉,我天天在村前小桥望呀,看见解放军就问,逢人问,如今你回来了,他怎么还不来?他怎么没有跟你一道回来?他怎么还不回来?”老阿木的儿子咬脐在打后埠桥时就牺牲了,现在他把罗震海这个奶子和女婿当了他儿子。
祥荣忙对阿木叔和阿秀说:“震海也回来了,他在宁波,现在在县军管会里,这晌工作忙没有空,过一晌他会来的。”原来罗震海是和祥荣同时抽上去的。祥荣下工作组,震海留在了军管会。
阿秀听了高兴地对祥荣说:“祥荣阿哥——这是真的?他也回来了?在宁波?”
“来宁波了他怎么不跟你一道来?是不是回到罗家去了?”老阿木急切地问他女婿的下落。
“没有,不会,他不会到老家去的。军管会工作需要他,他在宁波城里。阿叔,你先别急,他慢慢也会回来的嘛,只是一时走不出来。”
“唉,祥荣,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他也像咬脐一样是个没良心的,是他自己不想回来,要回来像你们这样不就回来了?唉,都是没良心的,咬脐是个没良心的,他也是个没良心的。我和阿秀千等万等,天天在家里等他,他回来了也不来家看看。”彩凤见阿木叔公难过,忙走上去扶着他说:“叔公,你先宽宽心吧,宁波离这里很近的,现在解放了,要来时随便啥时候可以回来的,说不定过两天他就回来了。你先不要着急。”她把他扶到一把竹椅子上坐着。
祥荣趁机对阿叔说:“彩凤说得对,过些日子他就会来的。这晌他在军管会太忙了,过一晌我一定叫他先到家来看看您。阿秀,你要好好劝劝阿叔,震海过两天肯定是会来的。”
“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谢谢祥荣阿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阿秀高兴的直点头。眼泪也高兴得流出来了。“只要人在就好了,什么时候回家不要紧的。”
阿秀扶着父亲,也安慰他:“爹,过两天他会回来的。”
“嗯,能来就好,能来就好。”老阿木神经质地传念着。
阿秀把父亲扶进自己家里去后,忙过来帮彩凤一块忙碌起来。但这会不用彩凤开口,众邻舍一看彩凤屋里那个样子,贵法娘,小根娘、阿二嫂等看见彩凤忙不过来,都自告奋勇欢欢喜喜地来帮忙,彩玲和小根娘还从自己家里拿来下饭和大米。
一会儿夜饭弄出来了,摆在小桌子上,祥荣说我已经吃过了,大家说吃过也要吃一点,你已经五年没在家吃饭了。祥荣点点头说:“是呀,五年没在家吃饭了。”接着大家叫贵法:“贵法阿叔,你今天是个有功之臣,祥荣这会可是亏得你寻来的,就别再叫你娘去弄饭了也在这里吃吧。”贵法闪着一只好眼高兴地说:“我已经在乡工作组吃过夜饭了。”大家一听忙问祥荣,贵法真的在你们那里吃过饭了?祥荣点点头说:“我们叫他吃过一点了。”贵法说:“工作组对我可客气啦,给我盛了满满三大碗饭让我吃得好饱!”
“嗯,不得了啦!贵法阿叔都上工作组吃饭啦!他都快变成工作组的人啦!”大家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但是彩凤硬是叫他们再吃一点。祥荣便坐下来叫小王吃点罗海豆。
祥荣说:“小王,过去我对你说过宁波有汤团年糕。这时候没有,现在先吃点罗海豆吧!这也是江南特产呢。”说着抓了一大把放到小王面前,小王高兴地望望连长和连长大嫂——彩凤,抓起来吃几颗,说:“嗯,好吃!好吃!”
小芳见妈妈把豌豆给爸爸和小王叔叔吃,没有给他吃也嚷嚷着要妈妈抓给他吃。
彩凤望望坐在上横头的丈夫对小儿子说:“叫你爸爸抓吧!”
小芳害怕地望望坐在那里戴红五星帽子穿着解放军衣裳屁股后头还系着驳壳枪的威严的爸爸,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叫。
彩凤说:“刚刚不是你先叫进来的:‘爸爸来啦!爸爸当解放军来啦’,这会你爸爸到屋里啦,你倒反不敢叫了?”
阿秀推推他说:“小芳,快叫爸爸呀!他就是你的爸爸呀!”说着,一把把他抱到祥荣身边。
祥荣一阵高兴,把那很像五年前的永芳的小儿子抱到自己膝上亲亲他的头,抓一把豆给他,小芳起先认生,不习惯,害怕地拘束地抓起豆挣扎着要跳下来,经祥荣爱护地摸着他的头,向着他柔声地说话,又不断抓豆给他吃,小芳很快就和爸爸熟悉了。
小王见小芳大大的脑袋胖胖的小脸,圆圆的眼睛,挺可爱,从连长的手里把他抱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摘下他自己的军帽戴在小芳的头上,还把小马枪给他抚摸,小芳“叔叔”“叔叔”地叫着一下子又和小王混熟了。
接下来便是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祥荣这些年来在外面的情况,当年怎么样去北方?都到过那些地方?当大伙问起有些同去怎么还没有来的情况,祥荣说当时浙东游击纵队过长江后就整编分散了,有的去了22军,现在在上海。有的可能牺牲了。当大家谈起前天彩凤母子去金村金阿大家打听祥荣的情况时,祥荣和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彩凤想起当时听金阿大说祥荣牺牲时自己的情绪变化不好意思笑了。
“祥荣,那你真的受过伤?那次金阿大说你被打死了,你是怎么活过来的?”贵法也不忌违地问祥荣。
“受伤次数多了。”祥荣一手抱着小芳,一手拉起裤菅给大家看,“打猛良崮、打鲁南战役、打淮海战役,我的腿上手臂上肚子上都被子弹打进过,进了好几次医院,有的子弹还在里面拿也拿不出来。那一次打济南,一颗子弹打进我肚子右边,打断了肋骨,连肝都穿破一个洞,当时血流不止,我就昏倒了。大家以为我死了。指导员见我还有点气息就派人把我抬到包扎所,把我的文件包和手枪都解了去,以为我可能救不活了。在医疗队住了两个多月才好。等我归队大家说金阿大也牺牲了。那次济南战斗我们连牺牲几十个人呢。嗯,金阿大倒还在。”
彩凤听了望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他真是命大呀,还真差点儿回不来了呢。自己当年猜想的没错。他可是从子弹缝中钻出来的,今日得能回来真是幸运!
夜深了,邻居们都陆续回去了,小王也被贵法叫去他家睡了,小芳累了已经让他上床睡了,夫妻俩也准备睡觉。这对阔别五年的患难夫妻终于又相聚了。祥荣和彩凤五年分离,一朝相会,有多少话要说,两人相拥着一时里说也说不完,直说到小芳睡醒过来又睡去,邻居家的鸡叫头遍了才合一会眼。
一早起来祥荣和通讯员小王在家吃过早饭,安心地到郭家弄工作组去了。祥荣临行嘱咐彩凤,永芳回来时叫他来工作组一下让我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