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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6-06 08:12:02      字数:8869

  三愣子媳妇田秋萍从她娘家田家湾回来已有两个多月。在这期间,田秋萍除了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收工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成了无事可做的甩手掌柜,成了她男人三愣子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但凡家里的大事小情,田秋萍基本上全都插不上手——疼爱老婆的三愣子勒令不让她做任何事情。她的任务就是躺在炕上好生歇息,养精蓄锐、攒足了精神,夜里好跟盼子心切的三愣子一起“造小人儿”。不过,熬制“排卵汤”却是个例外:那绝对是一个细致活儿,不容出半点的差池。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三愣子耐性不足做不来,熬药的时候一旦分了神,武火、文火掌握不当,不小心把“排卵汤”熬过了头;再偷偷往里面加点凉水,那就麻烦了!药效降低了先不说,搞不好还会伤了身子骨,日后做下病来。
  不管咋说,她在田家湾娘家调养身子时、也曾亲手熬过几次“排卵汤”,知道怎样把握武火和文火,知道怎样才能将“排卵汤”熬的恰到好处。因此,家里唯一的一项在她和丈夫三愣子看来实属意义重大,且又涉及到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神圣的家族使命,只能落在田秋萍身上并由她加倍努力倾其所能地完成了;剩下来的一些杂七杂八无关紧要不费气力、不劳筋骨的琐碎事情,同时也包括洗衣做饭喂猪喂鸡之类的活计,则全都由三愣子一个人包揽下来。
  眼下,田秋萍已经连续服用了两个疗程的“排卵汤”,并且开始进入夫妻二人每晚一至两次的鱼水之欢模式中。但这仅仅只是三愣子在她身体里“播撒种子”前的“热身”而已,真正切入到主题——“造小人儿”的具体时间,还得等到她的生理排卵期如期而至。这一点,对于心情迫切,祈盼能够尽早怀孕的田秋萍来说,尤其显得格外重要。同时,田秋萍心里又感到十分担忧:惟恐“送子神医”的“排卵汤”不奏效,让自己空欢喜一场。于是在每天晚上跟丈夫三愣子“叠罗汉”、行“周公之礼”的时候,田秋萍便有意无意地将这份担忧与纠结情绪表现出来,以此引起三愣子对她的关注。不过,三愣子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反倒是找些诙谐有趣的话题来缓释她的紧张情绪,或者编出一些荒诞不经的鬼主意来安慰她;而其中一个极为荒唐可笑的鬼主意差点让田秋萍感到深信不疑:昨天夜里,如狼似虎的三愣子趴在她身上“耕耘播种”之际,忽然停顿下来,遂将一只枕头垫在她的屁股下面。那一刻,田秋萍疑惑不解地嗔怪三愣子:“你……这是干啥?是想硌坏俺的腰么?”
  三愣子大口喘着粗气,煞有介事地解释说:“秋萍你不懂,这叫……保质保量……保坐胎。”
  “啥?给俺屁股下面垫个破枕头,这样就能保质保量保坐胎了?依我看,倒不如完事之后,你再搭把手,帮俺来一个拿大顶的绝活……效果一定不比屁股下面垫个破枕头差哪去!”田秋萍欠起身子,审犯人似的盯住三愣子的眼睛问,“你快跟俺老实交代,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不着调的馊主意?”
  “……一个著名的老中医。”三愣子一脸坏笑地回答道。
  “狗屁老中医!老中医能给你出这么个不着调馊主意来?分明就是个蒙古大夫……”田秋萍撅起嘴巴,娇嗔地数落三愣子,“你呀你,一点正形都没有。俺……懒得理你。俺要睡觉了!”说完便背过身子躺下来。银白色的月光透射进屋子里,斜映在田秋萍光滑的肌肤上。
  “逗你玩那……咋就这么不经逗呢!”三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听我跟你说秋萍,俺就是那个不着调的老中医。刚才咱俩忙活的时候,俺脑子灵光一现,忽然蹦出这么个奇思妙招来……你还别说,秋萍,俺这个妙招保不准还真管用呢!”
  “放你的狗臭屁!”田秋萍转过身子,冲着三愣子没有好气地说,“你这个不着调的妙招要是管用的话,还用得着俺三番两次回娘家寻医问药?害得俺往肚里灌了半个多月的‘排卵汤’……这岂不是花钱买罪受么!”
  “秋萍啊,你别再唠叨了好不好?再唠叨一会儿,俺这黄花菜都快凉了!”血脉贲张、欲火中烧的三愣子,一边恳求他老婆田秋萍别再唠叨,一边重新俯下结实而燥热的身子,继续进行他的疾风骤雨般的“耕耘、播种”。
  “再过两天,俺的排卵期就到了。”一切平静下来之后,躺在丈夫臂弯中的田秋萍喃喃自语说,“希望老天爷保佑俺……”
  “放心吧,到了排卵期,咱保准能怀上孩子。”三愣子信心满满地说。
  “你就这么肯定?”
  “是的!”
  “那你……还想在俺屁股下面垫枕头么?”
  “不想了!”
  “还用得着俺‘拿大顶’么?”
  “完全用不着……那都是些扯淡的把戏。”
  “那你舍得让俺再喝两个疗程的‘排卵汤’么?”
  “舍不得,俺心疼还都来不及呢!明天……我就把熬药的罐子砸个稀巴烂。”
  “可是……”田秋萍欲言又止。
  “瞧你吞吞吐吐的,”三愣子用胳膊肘碰了碰依偎在他身旁的田秋萍,“有话尽管说嘛,省得憋在肚里怪难受的。”
  田秋萍紧贴着丈夫的耳边,平静而又不失温存地说:“三愣子,不瞒你说,自打开始服用‘排卵汤’,俺心里就觉着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就怕那汤药没疗效,反倒当水喝了。”田秋萍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那些日子,俺的耳朵里总是嗡嗡地响起那谁说的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噢,对了,俺想起来了,这话是孔老二的徒子徒孙孟子说的。该死的孟子啊!他胡咧咧个啥话不好,非要胡咧咧出这句害人不浅的话来折磨人……从古到今,这句害人不浅的话不知拆散了多少个好端端的家庭啊!眼下,两个疗程的‘排卵汤’已经灌进俺的肚里了,有疗效也好,当水喝了也罢,反正横竖这都是一锤子的买卖——该咋咋地。而且俺也早就想好了:假如……俺还怀不上孩子,你干脆就把俺给休了算了,俺田秋萍肯定不会埋怨你,更不会记恨你,回头你再找一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好生过日子吧。”
  “你发烧说胡话呢!”三愣子猛地坐起来,情绪激动地对田秋萍说,“秋萍,俺三愣子是怎样一个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怀不上孩子咋了?怀不上孩子就不过日子了?就得把你给休了,回头再找一个女人回来给俺生孩子?真要那样做的话,俺三愣子还算是个人么?俺就是个不得好死的大混蛋!遭天谴,遭雷劈……再说了,后街的王各色他老婆就不能生孩子,可是人家两口子这么多年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人家王各色是中学老师,是个知识分子,看得开这种事情。”
  “中学老师咋啦?中学老师也是人!”
  田秋萍见丈夫急了,赶紧也跟着坐起来,把她男人紧紧拥入怀中,柔声细语地说:“你看你,几句玩笑话你就当了真,就跟俺急赤白脸的,跟个孩子似的……没脑子,没出息。”
  三愣子心头一热,真就跟个孩子似的对他媳妇田秋萍说:“还跟俺开那种玩笑么?”
  “不开了!”
  “再开咋办?”
  “你想咋办就咋办!”
  “俺想……吃你的奶。”
  “想吃你就吃……”
  于是夫妻两个又亲亲热热地相互调侃了一阵子,桌上的“三五牌”钟表指针滴答滴答不经意就指向了子夜时分。那一刻里,如银似水的月亮愈发显得明亮,洁白柔和的月光照进屋子里,映在缠缠绵绵的两个年轻夫妻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无限希冀的幸福的脸庞上……
  吃过晌饭不久,三愣子就被张木匠给叫走了。田秋萍心里便有些不高兴,躺在炕上埋怨起了张木匠:“……这大热的三伏天,就不能让俺男人在家好生眯瞪一会儿,歇息歇息,过晌还得出工干活呢!你张木匠咋就这么不懂事,说把俺家三愣子叫走就叫走了呢?也不考虑人家愿不愿意……”
  没容田秋萍继续埋怨张木匠,就听院子里有人喊:“三愣子!三愣子在家么?”
  田秋萍听出是队长丁贵堂的声音,赶紧起身趴在窗台边回应道:“贵堂队长,俺家三愣子让张木匠叫走了。”
  “啥时候走的?”
  “走了一阵子了。”田秋萍手里摇着一柄大蒲扇。
  “噢,知道了。”丁贵堂没再多说,背着手离开了三愣子家的院子。
  炎炎烈日下的丁家堡村,街面上几乎见不到村民们往来忙碌的身影——每年的这个季节里,庄稼人总是早晚两头尽可能多出些气力,歇晌的时间自然也就宽裕一些。所以这个时候,除了吃过晌饭去学校上学的中、小学生之外,街面上自然也就见不到几个不惧酷暑、不顾劳顿的庄稼人的身影;就连那些四处溜达的鸡鸭鹅狗们也都懒得觅食,纷纷躲到树阴下面乘凉去了。
  丁贵堂边走边想:“这个张木匠,倒是认真执行了我这个生产队长指派给他的任务:刚刚撂下饭碗,就把躺在炕上准备眯瞪一会儿的三愣子叫到木匠房跟他一道拉大锯、裁木板……”于是心里便有些感动。回家的脚步也就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方向——他得去生产队的木匠房瞅一眼。至少这也算是一种精神上的鼓励。
  这会儿工夫,张木匠和三愣子正将大锯拉得格外起劲。随着俩人往复不停地拉锯,木匠房里顿时便弥漫着锯末儿的浓重香气。在拉锯的过程当中,俩人几乎缄口不语,全神贯注地把目光聚焦在墨线上。在三愣子看来,这不仅是个力气活儿,同样也是个技术活儿,而且技术含量还不低呢!因此,每当张木匠劳烦他帮着拉大锯、裁木板时,三愣子心里总会蓦然升腾起一种荣誉感与使命感;尤其是协助张木匠干这种“四长两短”的活计,更有一种庄重肃穆的态度,情不自禁便挂在了三愣子的脸庞上。
  快要走到生产队门口时,丁贵堂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去木匠房了。因为此时此刻,丁贵堂饥肠辘辘的肚子开始向他提出强烈抗议——“咕咕”乱叫起来,而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已经贴到了后背上。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丁贵堂蓦地想起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来。心里思忖:这话是谁说的?是毛主席说的么?丁贵堂一时无法确定此话的出处。但他认为这句话说得正确,说得在理,符合人的正常生理需求。所以说,没有一个好的身体,别说是干好革命工作,干啥都是白扯!铁打的汉子也要吃饭!
  丁贵堂越是这样想,肚子越发“咕咕”的叫个厉害;恨不能此刻便坐在炕桌前,以最快的速度填饱他“咕咕”乱叫的肚子。
  烈日炙烤着饥肠辘辘、行色匆匆的丁贵堂。路旁的几棵泡桐树上,蝉们仍在热情洋溢地聒噪着。
  “你咋转腚工夫就回来了?”王桂枝此刻正在猪圈旁喂猪。瞥见她“日理万机”的男人丁贵堂大步流星进了院子,便随口奚落道,“三愣子没留你吃顿饭?”
  “留啦。”丁贵堂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可我不稀罕吃三愣子家的饭。他家的饭,没你做的好吃。”
  “哼,鬼才相信!”王桂枝撇嘴说。
  “不信拉倒!”丁贵堂径直踏进屋子。
  桌上的饭,依旧是热乎的,只是那碗刚吃过两口的玉米碴子粥,稍显得有些坨。但是丁贵堂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端起饭碗,顷刻间便将玉米碴子粥扒拉进肚子里;紧接着又到灶间盛了一碗,就着香喷喷的土豆丝,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吃到第三碗时,丁贵堂这才掰了一块玉米面饼子,塞进嘴里慢慢咀嚼。而与此同时,他的脑子又在思考着生产上的事情,以及他的本家兄弟丁贵发。
  少顷,院子里传来说话声。丁贵堂冲着窗外一瞅,原来是丁玉广的老婆刘兰菊。
  丁贵堂以为刘兰菊是来找他老婆唠闲嗑的,便继续埋头吃他的饭,思考刚被打断了的一些事情。但是很快他就听到有人踏进屋子,站在自己面前。
  “唉,当队长的真是不容易,操心受累不说,连饭都吃在别人后头。”刘兰菊叹着气说。
  “无事不登门,登门就有事。”丁贵堂一边咀嚼嘴里的玉米面饼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刘兰菊,“咋的,找我有事?”
  “有……有点事情。”刘兰菊讷讷地回答道,“就是不知该咋说才好。”
  “我就抗不了说话吞吞吐吐……”丁贵堂瞥了刘兰菊一眼,“有话你就直说嘛!”
  “贵堂队长,算俺求你了,别让俺家玉广忙活青年点的事情好么?”
  “为何?”
  “那帮知青可不是好惹得主……”刘兰菊神神叨叨地掰着手指罗列了几项事实,以此证明她的观点绝对站得住脚。“就拿秀敏她爸来说,他若不去忙活青年点的事情,那‘黄皮子’也不会附在他身上作祟;更不能把他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连秀敏也跟他爸沾了包……再说了,那帮知青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还用得着专门派人照管他们吃喝拉撒?”刘兰菊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能够帮助她男人卸下分外之事的话;仿佛她男人丁玉广如果继续插手忙活青年点杂七杂八的事情,结果也会是丁贵发同样的一个可悲下场。
  “瞎扯淡!”丁贵堂将手中的筷子拍在桌子上,“照你这么说,秀敏她爸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他忙活了青年点的事情?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知识青年到咱丁家堡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他们积极响应了党和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而你把他们看成什么了?祸害精?还是丧门星?啊?!告诉你刘兰菊,这话你就是在我丁贵堂家里说说罢了,若是传到秦副书记耳朵里,他肯定会上纲上线,给你脑袋扣上一顶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大帽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另外,你回家告诉丁玉广,他若不想继续忙活青年点的事情,让他直接跟我说好了,用不着你来费口舌传话给我!亏他还是队里的党小组长。就这么个觉悟?!”
  丁贵堂一脸的愠怒。
  “贵堂队长,俺过来找你说这件事,那是俺自作主张,玉广他压根都不知道。”刘兰菊赶紧辩解说,“……你可千万别跟玉广提起这件事啊!”
  其实,丁玉广也确实没让他老婆出面当说客,撇掉管理青年点这个多余的包袱,这纯粹是刘兰菊以她妇人之见所采取的平庸手段。在她看来,青年点的事情,说到归齐,是她男人分外的工作;队里既不会给他另外多加一分报酬,也不会给予一点象征性的补贴。如此这般无私奉献,除了脑子缺根弦的傻子之外,有谁会心甘情愿放着自家的事情不管不顾,而去上赶子忙活别人家的事情?当然,她男人丁玉广脑子不缺弦,他是被丁贵堂生拉硬拽地套进青年点的“车辕”里的。在这一点上,她对丁贵堂很是有意见的——凭啥非要让她男人负责管理青年点?难道丁家堡再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么?现实生活当中,哪个人没有私心杂念?哪个人会有雷锋一样的奉献精神呢?因此,她男人完全没必要操心青年点的事情。总之一句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刘兰菊话音刚落,丁贵堂便忍不住拍了桌子:“你也算是队里的党员干部家属!连半点的思想觉悟都没有……你自己不进步也就罢了,咋还干起拖后腿的事情来!”
  “狗屁干部家属!”刘兰菊嘟囔道,“不就是个破党小组长么?还好意思挂在嘴边炫耀,说出去怕是被人笑掉大牙!”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冲着刘兰菊吼道,“你敢把你刚才的话,说给秦副书记听么?啊!他秦忆军要不给你头上扣上一顶反党的帽子,然后往你脖上挂了大牌子游街批斗,算我丁贵堂的嘴是屁股眼儿!”
  丁贵堂之所以敢于瞪眼扒皮地怒斥年纪与他相差无几的刘兰菊,主要是因为他的辈分要比丁玉广高。若是以遗传代系为标准,丁贵堂跟丁玉广的父亲是同辈人,无论如何都是长辈级的人物;其次,尽管生产队长这个称谓不足挂齿,但却足以使丁贵堂在丁家堡村拥有一份“至高无上”的话语权。因此,仅凭这一点,刘兰菊就得畏惧丁贵堂三分。
  正在院子里喂猪的王桂枝,听到丈夫说话时的嗓门越来越高,怕他跟刘兰菊争吵起来。于是赶紧回了屋,嗔着脸对丁贵堂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还用得着急赤白脸的跟人家兰菊呛呛!真是的。”同时又对刘兰菊安慰说,“你甭理会他。贵堂就是个驴性子,你犯不上跟他置气。”
  刘兰菊见王桂枝过来帮她打了圆场,便不再提及刚才的话题;原本信心十足地替她男人卸掉“包袱”的那股子底气,眼下早已泄了九分半,剩下的半分,只有哑口无言了。于是,她深感委屈地叹息一声,怏怏不乐地离开了丁贵堂家。
  歇过晌,心绪烦乱的丁贵堂起身下炕,来到外屋的水缸前,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灌进肚子里,之后又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响亮的嗝。
  “妈了个巴子!喝口水都不顺溜!”丁贵堂心里骂道。
  不久,抑扬顿挫的敲罄声,从生产队那边传播过来。对于丁贵堂而言,这般清澈悦耳的声音,如同冲锋陷阵的号角,使他无比振奋。尽管这声音在他耳畔响彻了若干年,也亲自敲击了若干年,并在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但是每当他听到罄声骤然响起时,精神顿时就会振作起来。尤其是现在,这种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清脆,越来越铿锵。因为,敲罄人不再是他这个四十多岁的生产队长,他敲了许多年,声音和节奏慢慢起了变化,甚至像是迟暮老者艰难的不规则的喘息声或者咳嗽声……现在好了,他把这样一个神圣使命和冲锋陷阵的号角——一小截吊挂在树干上的约两尺左右的铁轨,以及用来敲击铁轨的破铁锤——庄严地交付给了丁家堡村朝气蓬勃的新时代农民——青年点点长王冠杰。同时,他也由衷希望这些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能够迅速成长起来,扎根于丁家堡这块土地上。
  午后地里的活计依旧是施肥。
  丁贵堂赶到生产队时,王冠杰和青年点的知青聚集在文化室门前的树阴下遮阳,翘首等待生产队长丁贵堂安排下晌的生产任务——尽管生产任务已经明确,但作为一种习惯,全队的劳动力们仍旧会在罄声响起之时,不约而同地汇聚到文化室门前——随后,村里的男女劳动力也蔫头耷脑地陆续赶过来。他们的样子仿佛是半梦半醒一般。
  午后的骄阳依旧似火,依旧毫不吝啬地释放炽烈耀眼的光热能量;强烈的光热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庄稼,炙烤着人们裸露的肌肤。周遭几乎没有拂面而过的丝丝凉风。偶尔刮来的一丝凉风,顷刻之间便被头顶上的骄阳给溶化了,变成一股股灼热的气浪从地表上面蒸发出来。丁贵堂摘下头上的草帽,一边不停地扇动着,一边跟即将出工的男女劳动力们吼了几嗓子抓紧劳动进度的动员令——据县气象台预测,最近几天,棋盘山地区将会迎来一场规模较大的降雨。因此,施肥工作,也必定要赶在这场降雨到来之前。期间,丁贵堂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落在党小组长丁玉广身上。不过,丁贵堂并未从丁玉广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的消极情绪。由此看来,之前的事情,纯属刘兰菊的个人行为,跟她男人丁玉广没有半毛钱关系。毕竟丁玉广是丁家堡村的党小组长,革命热情和政治觉悟日渐提高,不同于一般群众;而且他的党小组长还是丁贵堂鼎力举荐的。这一点上,丁玉广心知肚明。同时也对丁贵堂的伯乐识马,心存知遇之恩。因此,类似“摔耙子”的事情,想必丁玉广是做不出来的。尽管党小组长丁玉广对丁贵堂安排给他的管理青年点的分外工作颇不乐意,但是碍于情面,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这项耗费时间和精力的分外工作。同时,这项分外工作,也让丁玉广的老婆刘兰菊深感不满,埋怨自己的男人时常不顾家,一心扑在工作上。
  丁贵堂重新将草帽扣在头上,示意几名生产组长即刻出工。于是,那些似乎犯了大烟瘾的劳动力们,一个个张着大嘴打着哈欠,拖拖拉拉没精打采地往远处那片青纱帐走去。知青小分队则除外,他们在党小组长丁玉广和点长王冠杰的带领下,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走在队伍最前面。
  出工的队伍刚刚离去,那些之前在树阴下面打盹乘凉的鸡鸭鹅狗们,也都重新聚拢过来,继续享受属于它们的逍遥自在的乘凉时刻。
  木匠房里的拉锯声,依旧不绝于耳,依旧不疾不徐,那声音听起来貌似有种撕心裂肺的悲怆感觉,至少丁贵堂心里此刻萌生出了这样的一种切肤之感。于是便像一个罹患沉疴的耄耋老人,战战巍巍地扶着树干瘫坐下来。身边那些渐入乘凉佳境的鸡鸭鹅狗们,差不多全都用一种禽、畜之类特有的诧异目光,凝视着这位刚才还在不停地扇动草帽,对着一帮人比手画脚、大呼小叫的家伙。
  嘿,瞧这家伙,像是要转世变成我们的样子!家禽狗儿们这样开启它们逼仄而又十分怪诞的思想。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似乎读懂了它们的心思,便眯缝着眼睛依次审视面前这些滑稽可笑的鸡鸭鹅狗们,并在心里对这些鸡鸭鹅狗们说,“如果我此刻转世,你们想让我变成你们其中的一员么?若当真是这个意思,那就说说你们的看法:是想让我变成鸡?变成鸭?还是变成鹅?变成狗呢?”
  当然,这是一个十分荒谬的话题。他随即便在心里否决并深刻批判了这个强加于鸡鸭鹅狗们关乎转世的看法……
  丁贵堂突然打了个喷嚏。
  家禽狗儿们先是一怔,遂又安静下来。
  少顷,一阵汽车马达声由远而近。几分钟后,就见一辆汽车停在了丁贵堂面前。司机从驾驶室里轻松跳下来,敏捷得像是一只兔子。他冲着丁贵堂嘻嘻一笑,调侃道:“丁队长,你在给鸡鸭鹅狗们开会么?”吴庆义从衣兜里面掏出一盒“恒大牌”香烟——刚才他去了趟公社农机站,找赵副站长加了半箱子汽油;临走时又顺走了他一盒烟——拆开后弹出一根递给丁贵堂。
  “妈了个巴子!我给它们开会,它们听得懂么?啊!你个臭小子……”丁贵堂狠狠地瞪了吴庆义一眼,“要是你小子给它们开个会,想必它们一定听得懂你说的话,而且还他妈的会给你小子鼓掌喝彩呢!”
  吴庆义忍不住噗嗤一笑:“那是肯定的!”之后冲着鸡鸭鹅狗们一挥手,煞有介事地呵斥道,“赶紧,都去别处凉快吧!”
  于是,那些鸡鸭鹅狗们果然就听懂并且服从了吴庆义发出的命令,起身到别处消暑乘凉了。
  “妈了个巴子!你小子前世是禽畜之类么?”丁贵堂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它们竟然听懂了你的话……”
  “我……阳历属鸡,阴历属狗。”吴庆义嬉皮笑脸地擦着火柴,先给丁贵堂点了烟。火柴棍快要燃尽时,又赶紧给自己那根烟点上了。
  “那你小子就应该是属狗的!”
  “咋就这么肯定?”
  “狗掀门帘子——嘴上功夫了得。”
  “所以我必须得属狗才对?”
  “所以那些鸡鸭鹅狗们才听懂了你小子的话,服从了你小子的指挥啊!”
  于是两个人几乎同时仰面大笑起来。
  吸完最后一口香烟,丁贵堂站起身,颇为感慨对吴庆义说:“唉,你小子如今翅膀长硬了!丁家堡巴掌大小的天空,已经容不得你任意展翅飞翔了,而且我丁贵堂今后再也没资格指使你干这干那……你眼下已是大队‘五小工业’的人,一切行动都得服从邵德全的指挥和调遣……”
  “那倒不一定。”吴庆义急忙表示说,“我吴庆义喝的是丁家堡的水,吃的是丁家堡的饭,我怎会不听你一队之长的指挥和调遣呢?”
  “得了,”丁贵堂摇动着手里的草帽,面带微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吴庆义龇牙一笑,感觉自己的形瞬时之间高大起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就连生产队长丁贵堂也都感觉得出来:吴庆义的翅膀长硬了!
  “丁队长,你这会儿有空么?”吴庆义也将头上的黄军帽摘下来,当做扇子摇动着。
  “咋的,”丁贵堂将草帽扣在头上,抿着嘴问道,“有啥好事情么?”
  “我开车拉你兜兜风……”吴庆义骄傲地望着丁贵堂,“反正下午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妈了个巴子!庄稼人哪来的闲工夫去兜风。”丁贵堂乜了吴庆义一眼。转念又想,不如让这小子拉他去西洼子,帮他一起给贵发兄弟挖墓穴。原本他想让管亮跟他一起完成这件事情——管亮如今已算是丁贵发的乘龙快婿,他理应为自己的岳父挖墓穴——但是看到吴庆义信誓旦旦的样子,便决定给他这个机会。于是正经八百地对吴庆义说,“是你小子非要拉我去兜风的……到时候你可别在邵德全跟前反咬我一口。我丁贵堂可不背这个锅。”
  “那你就骂我吴庆义是狗日的!”
  “妈了个巴子!你小子就是属狗的!”
  “那……咱们去哪儿兜风?”
  “西洼子坟茔。”
  “西洼子坟茔?”吴庆义惊讶地张大嘴巴,一脸错愕地看着丁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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