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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4-19 09:52:24      字数:7635

  附着在院内枣树枝干上的那几只聒噪不休的蝉,似乎具备了一种其它同类所缺乏的特殊潜质,这种潜质,想必是蝉类当中为数不多的翘楚值得骄傲、值得炫耀的根本所在——它们承载了昆虫家族强大而优秀的基因,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所获得的另外一种特殊感应。除了在匆遽而过的一个多星期的生命周期当中与它们的同类以鸣求偶、繁衍种群之外,它们还可以超乎本能地观察并且洞悉人类的某些举止言行、喜怒哀乐……尽管这种对于蝉的溢美之词听起来尤其感到难以置信、荒诞无稽,但是,它们此刻分明已经感知并且受到了来自屋内凝固的无法排遣的难过气氛的意会言传,从而使得那几只具有神奇灵性的蝉类翘楚,顿时便戛然而止,沉浸在与人共存、休戚相关的氛围之中;它们同时也随着屋内几个人的哀伤情绪,刻意而为地控制住它们腹基下的发音器,不再发出“嗡呜——嗡呜”的夏日里的短暂欢歌。只有远处的蝉类翘楚的同类们,还在绿叶掩映的枝干或者枝杈上一如既往地热情聒噪。
  不久,充斥在屋子里的凝固气氛、终于随着躺柜上的座钟指针发出的滴滴答答声而悄然融化。与此同时,丁贵发的老婆和她女儿秀敏、也渐渐止住了哽咽。
  这一刻,屋子终于平静下来。
  丁贵堂瞥了一眼躺柜上的座钟,见时针已指向上午的十点三十七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地里的男女劳动力们就收工回家做午饭了。于是他便一脸凝重地咳了咳嗓子,然后对着丁贵发老婆轻声问道:“秀敏她妈,贵发兄弟的寿衣都已经准备好了么?”
  “嗯呐!”丁贵发老婆点头回应说,“上回住院的时候,俺就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就怕哪天突然出个闪失,到时候再整个措手不及就麻烦了。”
  丁贵堂轻轻叹息一声,说:“既然贵发说过一切必须从简,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那咱就不能违背他的这个意愿啊!”
  “唉,贵堂兄弟,俺想不从简都不行啊!眼下家里也没这个条件呀!除非拉饥荒操办秀敏她爸的后事……”丁贵发老婆长吁短叹地说,“可是无论怎样,俺横竖都不能违背秀敏她爸的意愿,更不能玷污他的党员名声啊!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贵堂兄弟!”
  “秀敏她妈,难得你能理解贵发兄弟的心思啊!”丁贵堂顿生感慨。他万没有想到自己本家兄弟的老婆此刻的思想境界这般高,这般明白事理;关键时候能拿得定主意坐得住镇。于是心里不禁对眼前这位极其普通的农家妇女生出几分钦佩之情。旋即又对管亮说,“你过晌就不要出工了,帮衬秀敏照料一下家里。我现在得赶紧回趟生产队,安排张木匠打棺材……”
  “贵堂兄弟,棺材就不要打了。”丁贵发老婆一脸忧伤地说,“秀敏她爸再三嘱咐俺,他死之后,千万不要铺张浪费为他打棺材;就用西屋那口破躺柜入殓,他便心满意足了。”
  “这不是开玩笑么!”丁贵堂嗔了秀敏她妈一眼,“用一口破躺柜入殓,就一切从简了?就不算是铺张浪费了?”
  “那……你说咋办?”
  “有啥咋办?家里再难,也总得给贵发打口棺材啊!”
  “唉,去年的饥荒没还上,又要欠下新的饥荒……”
  “行了,秀敏她妈,你也别犯难了,打棺材的事我来操持,你就甭管那么多了!”丁贵堂不由分说便把打棺材的事情揽过来。转过脸又嘱咐管亮一句,“你小子可要多上点心啊!”
  管亮回答说:“贵堂叔,有我管亮在,你就尽管放心吧!”管亮平素很少喊丁贵堂叫叔,多半时候都是喊他贵堂队长或者是丁队长。当然,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刚才他亲切而发自肺腑地喊了秀敏她爸一声岳父大人;贵堂队长又跟岳父大人是本家兄弟。如此这般亲密关系,他才理所应当地把贵堂队长喊做贵堂叔。
  “要是有啥事情,你立马去队里找我啊!”丁贵堂嘱咐说。
  “哦,知道了!”管亮点头回答道。
  秀敏她妈再次哽咽起来。她望着丁贵堂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说啥才能表达她此时此刻的感激之情。尽管丁贵堂是她丈夫的本家兄弟,而且两个人的关系又亲密无间、情同手足一般。
  丁贵堂赶到生产队的木匠房时,张木匠正埋头挥动家中祖辈传下来的锛子忙着做活计;他那结实的脚板儿旁边,顺着一根四十厘米粗两米多长的红松原木。这个刚过不惑之年的木匠传人,生就一张清癯而温和的大众面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颊右侧长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痣,怕是初次见过张木匠的人,他们很难想象能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记住张木匠的那张只具有普遍特点的大众脸。除非他们日后再与张木匠见上个一两次面、再打几回交道。
  “忙着哪!”丁贵堂跟张木匠打了声招呼。
  “哦,是贵堂队长啊!”张木匠放下手中的锛子,顺手又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随口问道,“……有啥吩咐么?”
  “给你安排个急活儿!”丁贵堂不容置喙地说,“两天之内必须完成,一刻都不能耽搁!”
  “啥活儿这么着急?还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张木匠不解地问。
  “打口棺材。”丁贵堂回答说。
  “谁……谁又驾鹤西游了?”张木匠惊讶地瞪大眼睛,“我咋没有听说过有谁驾鹤西游了呢?”张木匠平时总是做出一副颇有文化的样子,将与世长辞的逝者称之为驾鹤西游的人。长此以往,村民们便记住了张木匠对逝者的这个称谓,但凡村里哪家死了人,总会有人在他还不知晓的情况下告诉他:那谁谁谁家的谁谁谁昨天夜里或是今日凌晨驾鹤西游了。张木匠生就一副菩萨心肠,闻听噩耗之后,嘴里定会发出一声叹息,并深感惋惜地说:“唉,又一个好人驾鹤西游去了!”接下来,逝者家里的人便会找他打棺材。张木匠见丁贵堂没做回应,接着又追问了一句,“丁队长,到底是谁驾鹤西游了啊?”
  “唉,是我的本家兄弟丁贵发!”丁贵堂叹息一声,说,“不过,他眼下还有一口气,暂时没有驾鹤西游呢!”
  “真是好人不长寿啊!”张木匠深有感触地说,“像贵发大哥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咋就被猪油蒙了心,容得下坏人作孽,容不得好人行善……为何不让贵发大哥这样的好人留在世上再多活几年呀?”
  “行了,你就别扯些没用的废话!说正经的,我就给你两天时间。”丁贵堂的表情颇有几分严肃,“……此事没得商量。”
  “算上今天,那还剩下一天半的时间了。”张木匠面呈难色,“况且还要拉锯、裁板下料、刨木板,费时又费力……”
  “这个不用你操心!过晌,我给你安排两个得力帮手。”丁贵堂瞥了一眼横在张木匠脚边的那根红松原木,“这根原木你准备用来做啥?”
  “暂时还没啥打算。先把树皮和疖子去掉再说。”
  “既然还没有打算做别的,那就先用来打棺材吧。”
  “这个没问题,你是一队之长嘛!你咋吩咐,俺就咋执行。”张木匠抬脚踢了踢那根已经用锛子去掉一半树皮和疖子的红松原木,“这根木头也蛮不错的!既没有虫眼,又没有腐朽的地方,而且疖子又不多,绝对是打棺材的好材料。”
  “那咱就这么定了!”丁贵堂掏出烟口袋,迅速卷起一根烟。随手又将烟口袋递给张木匠。“打棺材的一切费用,都由我来出。到时候你把材料费、人工费一并算好了;我再把钱交给会计陈向荣,让他给入到账面上。”
  “我说贵堂队长,你也用不着这般认真嘛!凭你一队之长,如果连这点特权都没有,那还当个啥劲头嘛!不如先挂在队里的账面上,等到秋后一块算得了。”张木匠捏了一撮烟叶,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嗯,不错,正经八百的‘蛟河烟’啊!”遂撕下一张烟纸,仔细均匀地将烟叶撒在烟纸上,娴熟地卷好并擦着火柴点上。
  “那可不行!一码归一码……”丁贵堂看上去显得特别认真,“我丁贵堂担任生产队长一天,就必须做到以身作则;绝不能损公肥私,带头违反队里定下的各项规章制度……”
  “贵堂队长,你不愧是咱丁家堡村的模范带头人呀!”张木匠竖起大拇指称赞道。
  “你少拍我的马屁!小心我尥蹶子踢断你的腿。”丁贵堂猛吸了几口烟,遂将一团浓浓的白色烟雾喷射出去。
  “踢断我的腿,谁来打棺材呢?”张木匠调侃说。
  “没闲工夫跟你在这耍贫嘴!”丁贵堂将烟蒂掐灭,又扔在脚底踩了两下,说,“你先赶紧忙你的吧,别把时间白白浪费掉了。过晌,我就安排两个人过来帮你拉大锯、裁木板。”
  “没必要安排两个人过来。拉大锯又不是搞大会战,一人便足够了。再说,人多乱,龙多旱……”
  其实,张木匠心里早有打算,即便没有打棺材这一说,他也会找三愣子帮他拉大锯、裁木板……这都是偶尔为之的事情。尽管三愣子也十分乐意帮张木匠这个忙。但是更多时候,张木匠却很少劳烦三愣子——毕竟三愣子是队里的“车把式”,人家有他自己分内的一摊活儿。当然,除非赶上哪天三愣子不出车,闲得没事干,张木匠才好意思开口对他说:“三愣子,过来帮俺搭把手好么?”三愣子也是技痒难耐,自然会爽快地答应说:“行,没问题。”于是,张木匠便对丁贵堂说:“贵堂队长,三愣子若是下午不忙的话,你就让他过来给我搭把手。虽说这三愣子不是木匠出身,但是拉大锯、裁木板,他好像生来就会。说句实在话,贵堂队长,除我张木匠之外,咱丁家堡村没有人能比得了三愣子拉大锯、裁木板的水平。”
  “妈了个巴子,我咋就把三愣子给忽略了呢!”丁贵堂耸肩一笑,说,“行,那我就让三愣子过来给你搭把手。不过,你可得要按时完活儿啊……我眼下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就不在你这里碍事了。”
  “放心吧,贵堂队长!”张木匠严肃而又认真地说,“我张木匠不冲别的,就冲贵发大哥留下的一世好名声,我也得把棺材打得漂亮些;让贵发大哥睡得舒坦、睡得踏实。”
  “……”丁贵堂默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木匠房。
  丁贵堂走后,张木匠重新挥动锛子,除掉原木上剩余的树皮和疖子。待这项工序完成之后,张木匠又一鼓作气,将圆木砍成方形;再用墨斗打上墨线,以便拉锯裁板。
  通常情况下,张木匠很少在队里打棺材,大多时候,他都是被那些“驾鹤西游”的逝者家属请到自家院子里完成这项工作的。当然,所需木材也都是各家提早就准备好了的。每当这个时候,逝者家属必当力所能及地将好酒好菜端到饭桌上,诚心实意地款待张木匠;他们唯恐张木匠喝的不开心,吃的不如意,于是便将棺材打得漫不经心,打得不是那么的精益求精。不过,他们的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多余,就凭张木匠祖辈传承的精湛手艺和淳朴家风,即便逝者家属没有好酒好菜款待张木匠,张木匠无论如何也都不会那样做。因为自从他学会打棺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对逝者心存一种敬畏之情……无论他们生前高贵或者低贱,张木匠都一视同仁,悉心打造;无论所需木材或好或差,打出的棺材也都绝无二致。
  丁贵堂原本是要去趟大队部,当着梁书记的面,跟自视甚高的秦忆军好生理论一番。他要问一问秦忆军,共产党员的女儿为何就不能嫁给右派分子的儿子呢?明摆着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背叛。谁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谁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歪理邪说么?鉴于你秦忆军的这种荒谬定论,共产党员丁贵发就“晚节不保”了么?妈了个巴子这是啥狗屁逻辑!啊?!双山大队就属你秦忆军见多识广、又红又专?你动不动就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挂在嘴边吓唬革命群众……就你懂得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啊——呸!谁还不知道你秦忆军那张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驴子说成骡子……这就是你秦忆军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正确理解么?啊?!你那叫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说到归齐,你就是一个扯大旗作虎皮的政治投机分子!
  不过,丁贵堂很快就打消了去趟大队部的念头。一方面,时间已经接近晌午,即便到了大队部,想必梁书记和秦忆军也都该回家吃晌饭了;另一方面,他总不能带着一种强烈的、替他本家兄弟打抱不平的情绪,急赤白脸地去跟秦忆军理论一番。这样一来,不仅两败俱伤,而且还会将矛盾给无限扩大化了……
  这么看来,去找秦忆军理论的事情,还是缓一缓再说吧。当务之急,还是本家兄弟丁贵发的事情最为重要。不管咋说,打棺材的事情已经得以落实,而眼下要做的,就是赶紧去趟西洼子坟茔,亲自为他的本家兄弟选一块风水不错的墓穴。
  尽管丁贵堂并不懂得风水术,也无罗盘测定所谓的龙脉走向……但是,山管人丁,水管财;山环水抱,坐北朝南,阴阳平衡的风水秘籍,他还是略知皮毛的。因此也就无需劳烦风水先生。再说,丁家堡村本就没有什么风水先生,即便有的话,按他本家兄弟家里的生活状况和经济条件,怕是也掏不起这笔看风水的钱。不止于此,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丁家堡人,他们也都舍不得或者根本就掏不起这笔毫无意义的奢侈费用——捉襟见肘的穷困生活,让他们养成了羞于炫耀的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的良好习惯。
  诸如此类抠屁眼咂指头的生活窘态,让那些栉风沐雨、胼手胝足,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葛朗台式的“吝啬鬼”。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贫穷二字的困扰,谁又愿意过这种牙缝里面省口粮的拮据生活呢?他们只能勒紧裤带、省吃俭用,不然又能怎样?非要稀里糊涂地把日子熬煎成“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才算过瘾?才算不枉来世走一遭?如果那样的话,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趁早死了算了!尽管如此,那些觉得活着没啥意思的庄稼人,还得打起精神,日复一日地胼手胝足熬生活……总之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太阳渐渐变得炽烈起来,明明晃晃的像是正在燃烧的大火球,攀升的速度似乎有些迟缓而慵懒。
  丁贵堂一边想着生活里的各种不如意,一边顶着炎炎烈日,匆匆赶往西洼子。
  这个时节里,除了村落、河流、水塘……以及通往各处的宽窄不一的道路之外,若登高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茂密的青纱帐。这样一种象征生命的蓬勃活力,在生机盎然的绿色王国里恣意张扬。
  不多会儿工夫,丁贵堂已然站在西洼子东边百十来米远的土岗子上。在他脚下,延伸着一条蜿蜒崎岖的羊肠小路,小路两边杂草纷呈。前面不远处,便是荆棘丛生的一片坟茔——丁家堡村逝者们的魂灵,大都长眠于此。
  望着前面那片空旷寂然、荆棘丛生的坟茔,丁贵堂不禁心生感叹:唉,不来此地,不知道人生是多么的短暂,不知道死亡其实就在眼前,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漫长、那么遥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是静下来仔细想想,人不如草。枯萎了的野草可以再生,死了的人却没有轮回啊!毕竟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一般,最终的归宿,不过是这里的一抔黄土罢了!而枯萎的野草,则会在一年一度一归来的春风的热情召唤下,复苏、返青,继而茁壮成长。
  之后他又举目向前,凝望不远处的几座坟茔——他的祖辈、父辈也都长眠在这里,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落寞与惆怅……待心绪平静之后,丁贵堂便开始在阴气萦绕的土岗子周遭,为他本家兄弟选择一块阴阳平衡、坐北朝南的墓穴。但前提是,他得依循“风水术”中最不容忽视的一条清规戒律为准则:绝不可以在祖辈、父辈的坟茔前面任意选择墓穴。如果那样做的话,便是对祖辈、父辈的大不敬!必会遭到天谴!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万万不可越过雷池半步。
  丁贵堂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在逝者长眠的坟茔周遭选择墓穴。他唯恐脚下弄出声响,惊扰了逝者们的魂灵。
  很快,丁贵堂就在二杆子一家三口的坟茔附近,找到了一块符合坐北朝南、山环水抱条件的墓穴——两个多月之前,二杆子和他父母在此下葬的时候,丁贵堂无意间就发现了这块在他看来还算是不错的“风水宝地”。尽管当时他并未太过留意这块风水宝地,可是现在看来,这又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丁贵堂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在心里对他的本家兄弟说:“贵发啊,俺可是给你选好了这块风水宝地,它面朝大沙河,背靠棋盘山……相信你也一定会很满意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在这里了。”
  眼下已是正午时分。那轮慵懒攀升的火球一般的太阳,浑然不觉就挂在了头顶上面,而且越发变得炽热、变得明晃晃的刺人眼球;强烈的太阳光紫外线,把空气蒸发成滚滚热浪,使得远处目之所及的一切景物,全都被恣意而为的滚滚热浪蹂躏的模糊而扭曲。
  丁贵堂从西洼子坟茔走出的那一刻里,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开始滋滋地往外冒油,甚至连头发也都快被火球一般的太阳给烤焦了。他后悔早上出门时没把草帽扣在脑袋上。
  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丁贵堂这时才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便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下的步履。
  当丁贵堂拖着疲惫的脚步踏入自家院子里时,他的两个上学的孩子一边抹着粘在嘴角的饭渣,一边打着响亮的饱嗝从屋里出来,相跟着去往学校,继续下午的几节学习课程。显然,他们已经吃过晌饭。
  丁贵堂乜了他的两个孩子一眼,心里骂道:“妈了个巴子!眼下就属你们两个兔崽子活得无忧无虑,啥烦心事都他妈的没有,整天到晚除了上学就是玩;难道就不能长点眼色,帮着家里干点活儿么?”
  没容丁贵堂继续对他两个“兔崽子”无声地责骂,就听他老婆王桂枝站在门口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幸亏只当了个生产队长,要是当上大队书记,怕是忙得脚踢后脑勺,连自家院门朝哪开都不记得了。”
  “牢骚太盛防肠断。”丁贵堂龇牙一笑,说,“这话是毛主席说的……”
  “……俺贫不过你那张嘴。”王桂枝“咣当”一声掀开锅盖,取出冒着热气的饭菜端进屋子里,“行啦,赶紧吃饭吧!填饱了肚子,过晌好甩开膀子继续干你的革命工作。”
  “你听听你听听,净说些酸不溜丢的话来膈应俺。”丁贵堂麻溜脱了鞋,盘腿坐到炕桌前,漫不经心地说,“俺哪有那么多的革命工作干。俺刚才去了趟西洼子坟茔。”
  “哦,你去那儿干啥?”
  “踅摸一块墓穴。”
  “给……给谁踅摸墓穴?”
  “还能有谁?贵发兄弟。”
  “贵发他……”王桂枝瞪大眼睛问。
  “唉,看情形,怕是挨不过今晚了!”丁贵堂一边吃着饭,一边将之前的事情说给他老婆听;同时,他又把打棺材的事情摆到桌面上。
  王桂枝凝眸沉思,似乎在回忆往昔那些历历在目的事情。少顷,才又掏心掏肺地跟自己的男人说:“贵堂,俺赞同你的想法。不管怎样,咱都不能用一口破躺柜,就把贵发兄弟给草草入殓了……好歹你跟贵发从小到大情同手足,胜过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所以,这个节骨眼上,咱更得帮他把后事料理好。”
  “俺就知道你能同意。”丁贵堂充满感激地对他老婆王桂枝说,“贵发家的日子原本就过得不宽裕,他要是撒手一走,家里就没了顶梁柱;而且过些日子秀敏又要嫁到管亮家里去。到了归齐,家里只剩下秀敏她妈一个人挣工分,日子肯定会过得捉襟见肘。即便是玉庆现在就辍了学,回到生产队当劳力,那也挣不了满工分,怎么说也得熬上两年才能顶个壮劳力……”
  “壮劳力?壮劳力又顶个屁用!”王桂枝绷着脸说:“……起早贪黑的忙活了一天,挣下的工分还不如咱家老母鸡屁股里拉出的一颗蛋值钱。”
  “那又能怎样?”丁贵堂端起饭碗,几顿没吃饭似的往肚里灌下两大口玉米碴子粥,“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政策严之又严。尤其是限制每家每户养鸡、养鸭的数量,超过了五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得被割了尾巴;如果偷偷卖了换个块八毛人民币,倒也赚个满心欢喜,若是赶上倒霉点被民兵抓住了,就得被扣上一顶‘投机倒把分子’的大帽子,再往脖颈上挂了牌子游街示众,岂不是鸡飞蛋打么!”
  “唉,说的也是啊!”王桂枝忧心忡忡地说,“日子照这样过下去,俺真替秀敏她妈愁得慌。”
  “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丁贵堂刚把两句自以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名言说出口,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嗨,差点忘了正经事!”
  王桂枝一脸骇然地责怪道:“瞧你一惊一乍的样子,是想把俺给吓死么?”
  丁贵堂嘿嘿一笑,赔不是说:“对不住啦!俺……又不是故意的。”
  “啥正经事?”
  “我得赶紧去趟三愣子家。”
  “你就不能吃了饭再去?”
  “回来再吃。”
  “油瓶子倒了?还是火上房了?”王桂枝无奈而又颇为不满地瞪了丁贵堂一眼,嗔怪说,“……日理万机的连饭都吃不消停。唉,真是拿你没咒念啊!”
  “没咒念就好,省得你念叨个没完没了。”丁贵堂挪动屁股下了炕,径直去了三愣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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