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6-28 08:00:52 字数:8999
丁贵堂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时候,吴庆义还在原地愣怔着,样子看上去好像是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往事。其实那当儿,他满脑子都是西洼子那片挥之不去的一座座坟冢,而那些坟冢上面,想必又长满了厚厚的一层杂草和荆棘;接着,他又想起长眠在那片坟茔里的二杆子一家人,想起了那个名字起得很怪的叫做张五六的逝者……狗日的管亮啊,要不是因为几个月前跟你比试胆量,我能逞强好胜夜闯西洼子坟茔么?我能被扛着张五六的灵幡,装神弄鬼的狗日的你给吓得魂不附体、尿湿了裤子么?而且当时我还鬼使神差地跟躺在坟茔里的那个张五六走了一趟黄泉路……你个狗日的!那一次魂飞魄散的离奇经历,我直到今天也还记忆犹新,也还心有余悸。
狗日的管亮,我操你祖宗八代!吴庆义心里痛骂管亮满肚子都是坏水,满脑子都是馊主意,因此他才蓄意制造了那场惊悚骇人的恶作剧……尽管他们现在早已成了不打不相识的好朋友,但是每当他想起那次他和管亮比试胆量,公鸡拉屎开头硬地孤身夜闯西洼子坟茔;去张五六的坟头拔灵幡,把他吓得魂飞魄散,甚至尿湿了裤子,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每当吴庆义在嘴上或者心里宣泄他对管亮的愤懑情绪,其实也并非出自他的本心,而是一种朋友之间调侃式的口头禅。当然,管亮也显得十分豁达,并不在乎吴庆义嘴里冒出的操他八代祖宗的难听话,只是咧着嘴巴一笑了之,权当吴庆义放了一串臭屁。
“妈了个巴子!你站那儿愣怔个鬼呀!”丁贵堂忍不住按了几声喇叭,“还不赶紧上车!”
“唔,”吴庆义摘下黄军帽,又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走神了,走神了!”
“妈了个巴子!走你个狗屁神啊!”丁贵堂嗔着脸奚落道,“我瞅你小子俩眼直勾勾的发绿光,分明是想大姑娘了。是不是?”
吴庆义咧着嘴巴嘿嘿一笑,怪声怪气地说:“丁队长,我心里倒是有这个火烧火燎的想法,可是,目标在哪里呢?没有目标,想也是白想。”说完这句话,宋小玉婀娜多姿的身影,忽然就如仙女下凡一般飘然而至,顾盼生姿地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双调皮的含情脉脉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瞟着他,使他顿感心旌摇曳;接着便有一股强电流贯通他的全身,使他内心产生了倏忽而过的震颤。
吴庆义再次愣怔住了,像是雕塑一般。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忍不住又按了一声喇叭,“你小子还嘴硬,还说没想大姑娘,你瞧瞧你那个熊样,简直就像是一条发情的狗。”
“唔……我像是一条发情的狗?没错,我就是一条发情的狗。”吴庆义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悦地在心里面咕哝着。
丁贵堂那几句半开玩笑的粗鄙言辞,终于使吴庆义恢复了常态。于此同时,宋小玉顾盼生姿的倩影,也随即在他面前消失殆尽。之后他又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丁贵堂,心里思忖:哼,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一条发情的狗么?说到归齐,咱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在丁贵堂面前流露出一丝的不悦情绪;他得尽量掩饰自己藏在内心深处那个连鬼都不知道的个人隐私——他一见倾心地喜欢上了宋小玉……即便是毫无结果的单相思也都无所谓。那么,他到底喜欢宋小玉哪一点呢?是她那张充满青春活力的漂亮脸蛋?抑或是那一双既调皮又会说话的明亮眼睛?反正他就觉得:每当他看到或者是想起宋小玉时,他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吴庆义定了定神,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汽车刚启动,丁贵堂就吩咐吴庆义把车开到青年点。
“不是去西洼子么?”吴庆义有些不解。
“先去趟青年点。”丁贵堂回答得十分坚决。
转眼工夫,吴庆义驾驶的“双山牌”汽车,便在青年点门前缓缓停下来。为了炫耀他当司机的荣誉感,吴庆义还故意按了几声喇叭。遗憾的是:程丽娜和范佩兰似乎对公鸭嗓子一般的喇叭声不屑一顾,或者讨厌至极,因此,她们两个谁都没有理睬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哪怕此刻吴庆义把车开进院子里,开到她们两个人的窗户底下,想必她俩也不会伸着脖子瞅他一眼。
“哼,开辆七拼八凑的破车,就嘚瑟得不知东南西北了!”程丽娜翘着二郎腿躺在炕上,正用一根火柴棍剔牙缝。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神情。
“你说的没错——丽娜。二里地就能听到那辆破车吭哧吭哧开过来,还用得着按喇叭!他不就是想在咱俩面前显摆显摆么?”范佩兰讥笑道,“其实,那辆破车的喇叭声比公鸭嗓子还难听。他自己不觉得,反倒以为好听的不得了呢!”
“说实话,咱们青年点里的男生,属他最烦人!”
“嘚嘚瑟瑟不说,这家伙还是个碎嘴子……”
看来,她们两个是“恨屋及乌”了。
吴庆义见程丽娜和范佩兰并未出来欢迎他和他驾驶的“双山牌”汽车,便尴尬地嘟囔一句:“她们两个跟猪一个德行——吃饱就睡!”
“她们两个只管做饭,睡不睡觉跟你没毛关系!”丁贵堂不耐烦地说,“咋的,臭小子!你想拉着她俩一块去西洼子坟茔兜风么?”
“我可没那个意思。”吴庆义嘿嘿一笑,“……就算我有那个意思,想必她们两个也不敢去啊!”
“废话少说,”丁贵堂正颜厉色道,“你……赶紧去拿把铁锨和镢头上来。”
吴庆义愈发疑惑:这个丁贵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莫非是让我加入由他蓄意策划的一场光天化日下的盗墓行动?不然的话,他让我拿铁锨和镢头干什么呢?要么是盗掘古墓,要么是挖大户人家的祖坟。在他看来,盗掘古墓的可能性较大一些。但是,西洼子坟茔有古墓么?当然,这谁也说不准;或许只有挖地三尺才能渐显端倪。
因为在几个月前,名不见经传的荒岗子,不就发现了人类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么!但如果西洼子坟茔当真有古墓的话,毫无疑问:古墓里面一定会有金银财宝的。这样的疑问和猜想,时不时地拨弄着吴庆义忐忑不安的心弦。联想到前段时间,王冠杰口若悬河地跟他们讲起:当年军阀孙殿英假借军事演习之名,遂将清代东陵地宫洗劫一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东陵盗宝案……这样联想起来,丁贵堂去西洼子坟茔的真正动机,也就暴露无遗了。
“不行,趁着还没登上丁贵堂这条贼船之前,我无论如何都得想出一个无懈可击的脱身理由。”吴庆义心里这样想。
他偷偷瞥了坐在身旁的丁贵堂一眼,感觉从他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射出一道忧郁和若有所思的光。吴庆义于是更加迷惘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得了妄想症。因为在丁贵堂的目光当中,竟然看不出一丝贪婪的欲望之光,更看不出丁贵堂能够干出盗墓的罪恶勾当。
迟疑不定时,丁贵堂不耐烦地催促道:“妈了个巴子!你耳朵塞驴毛了?”
吴庆义猛地打了个激灵。尽管他现在已经不受制于丁贵堂的领导,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打怵丁贵堂身上的凛然之气;尤其是那句令人讨厌至极但又不能不让他欣然接受并洗耳恭听的“妈了个巴子”。于是他便赶紧跳出驾驶室,取了铁锨和镢头扔到车上。
颠簸了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双山牌”汽车没精打采地停在了西洼子坟茔附近的一块凹凸不平的斜坡上。隆隆作响的汽车发动机,惊起一群藏匿在灌木丛里的鸟儿。
丁贵堂率先跳下车,缓步朝眼前那片荆棘丛生的坟茔走过去。吴庆义扛着铁锨和镢头,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
少顷,丁贵堂在一处空地止住脚步。
“你把铁锨给我。”丁贵堂的脸色有些凝重。
“噢。”吴庆义赶紧将铁锨递给丁贵堂。同时心里嘀咕着,“毫无疑问,丁贵堂的意图已经十分明确:他此次来西洼子坟茔,就是想冒险干一桩盗墓的勾当,而且他一定事先探明了墓穴的具体位置……”
正要往下想,从坟茔的另一端飞来两只乌鸦,“砉”的一声掠过吴庆义的头顶。紧接着,吴庆义就感觉有一颗豆大的雨点落在他的脑门上,抬手一抹,黏腻腻的竟是乌鸦排泄的一颗屎。
“我……操你乌鸦八辈祖宗!”吴庆义冲着落在不远处的松树枝杈上的两只乌鸦大声骂道。
“骂你个鬼呀!”丁贵堂一边用铁锨铲除空地上面的杂草和荆棘,一边用调侃的口吻对吴庆义说,“好运气都他妈的叫你给骂没影了……知道么?你小子这是走鸟屎运了!”
“走鸟屎运?”吴庆义半信半疑地望着丁贵堂。嘴里咕哝道,“臭烘烘的一颗鸟屎拉在了脑门上,这也叫走鸟屎运?丁队长,你可别糊弄我了!”
“不信咋的?”丁贵堂朝手心唾了几口吐沫,遂又使劲踩着铁锨,头也不抬地说,“你听过咱们队里谁谁谁说他脑袋被鸟屎砸中了?说实话,这样的概率,连他妈的十万分之一还不到呢!该你小子有福气……算是鸿运当头了!”
“鸟屎拉在脑门上,这就鸿运当头了?哼,这话鬼听了都不会信!”吴庆义俯身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朝着落在松树枝杈上那两只“呱——呱——”乱叫的乌鸦投掷过去。
“别胡说八道的,”丁贵堂瞪了吴庆义一眼,嗔怪道,“这旮旯可是鬼的地界……人在坟茔莫乱说,若是惊扰了他们,可没你啥好果子吃!”
“唔?”吴庆义见丁贵堂一副很认真样子,便咽下后面要说的话,不再与他掰扯关于所谓鸟屎运的话题。不过,之前他对丁贵堂作出的盗墓预判,现在正在渐渐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另外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他本人也被逼无奈地趟了“浑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盗墓者的帮凶。
“去他妈的!该死该活屌朝上!”吴庆义心里这样想,“即便事情最终露出马脚,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从犯,而且还是被胁迫的;丁贵堂才是盗墓事件的唯一策划者,应该承担主要罪责。”当然,如果他和丁贵堂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出金银珠宝,岂不是真的走了鸟屎运,真的鸿运当头了么?这样一想,吴庆义顿时又觉得神清气爽,心里也不再感到压抑了。
炽热耀眼的阳光下,丁贵堂甩开膀子,挥汗如雨地在吴庆义所认为的古墓位置,闷头挖了好一阵子。很快,他便挖出一个半尺多深,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浅坑。潮湿的泥土气味,从浅坑当中散发出来。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一边抹着不断从脸上流下的汗,一边将铁锨插入堆积在浅坑旁边的泥土中,“我让你扛着镢头来看热闹的么?还不赶紧下来刨!说不定你小子还真能挖出啥宝贝呢!”
吴庆义不敢怠慢,赶紧踏入浅坑,抡着镢头用力往下刨。不多会儿工夫,汗水便如蚯蚓一般,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于是,吴庆义干脆摘下黄军帽,脱掉海魂衫。稍作喘息之后,又学着丁贵堂的样子,朝手心里唾了几口吐沫,继续奋力刨下去。同时心里在想:如果当真挖出了金银财宝,那不就足以印证了丁贵堂是来盗墓的么……
挖到半腰深的时候,闭眼坐在灌木丛树阴下面歇息的丁贵堂,似乎刚刚想起正在挥舞铁锨和镢头,而且早已累得气喘如牛的吴庆义。
“嘿,臭小子,”丁贵堂朝吴庆义摆了摆手,“上来歇息一会儿吧!”
“累死我了!”吴庆义大口喘着粗气从坑里爬上来,夸张地对丁贵堂说,“再干一会儿,估计我就休克了!”
“妈了个巴子!你小子难道是面捏的么?”丁贵堂嗤之以鼻道,“干这点活儿,就能把你给累休克了,那不就成了秧子货!”
“就算我是铁打的,那也……不过……如此啊!”吴庆义深感委屈地回应着。
“你们这帮知青,口口声声说要扎根农村六十年,可这眼下还不到半年光景,有些人就开始喊苦叫累的。”丁贵堂感慨万分地说,“就像你小子现在这副德行,我看够呛能在丁家堡扎下根来。对了,你是不是也对着墙上毛主席的像,振振有词地表决心了?”
“当然,我也……表决心了。”吴庆义支支吾吾地说,“但是,我不表也不行啊!那是大势所趋。而且大家都在‘倡议书’上签了字,还按了血手印。所以,真心也好,违心也罢,到头来都得表决心,都要保证扎根农村六十年,铁心务农一辈子!总之,谁都不想甘当落后典型。”
“那你心里究竟是咋想的?”丁贵堂试探地问。
“我也不知道。”吴庆义神色有些黯然,无可奈何地回答道,“谁也没有先见之明,谁也不可能跑到自己人生道路的前面看一看……反正一句话:听天由命吧!”
“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呢!”
“不但是我,大家都是这样的人。”
丁贵堂轻叹一声之后,便陷入短暂的沉思之中。
吴庆义见状,感觉自己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太过于直白,甚至流露出了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或者是反动思潮,因而使得丁贵堂对此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排斥情绪。于是,吴庆义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香烟,弹出一根放在丁贵堂嘴边,讨好地说:“丁队长,抽根烟解解乏。”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叼着香烟说,“你小子猴精呢!”
“……”吴庆义龇牙一笑。
于是俩人各怀心事吸着香烟。
“有对象么?”吸了几口烟之后,丁贵堂忽然问吴庆义。
“没……没有啊!”吴庆义红着脸回答道。同时,宋小玉的影子,又像一阵风似的在他眼前倏忽而过。
“我在你这般年纪,孩子都他娘的满世界跑了。”丁贵堂喷出一口烟,骄傲而又夸张地说,“当然了,农村的情况跟城里不一样……早生孩子早得济。”
吴庆义苦笑一声,说:“丁队长,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你们是坐地户,有很深的根基;而我们是从城里来的插队知青,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起早贪黑出一天的工,淌一身的臭汗,到头来还挣不回个鸡蛋钱。您说,我们哪敢轻言找对象?即便凑凑合合稀里糊涂结了婚,我拿什么来养家糊口?难道喝西北风过日子?当然,除非找个本地姑娘,然后心甘情愿做个倒插门的女婿,这个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就做个倒插门女婿嘛!”丁贵堂将烟蒂插进土里,面含微笑说,“到时候我帮你小子牵个线,搭个桥。”
“唉,那我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村人!”吴庆义环顾一眼四周,叹口气说,“将来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我吴庆义也会埋在这片坟茔里面。”
“哪里黄土不埋人!”
“是啊,人死如灯灭,埋在哪里都一样!”
“你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不想明白也不行啊!”
“这话怎讲?”
“不随时代大潮流走,早晚是要吃亏的啊!”
丁贵堂懒得再去搭理吴庆义。他起身走到暂时还算不上是墓穴的土坑前,低头踌躇了片刻,之后随即跃起,像是一根粗壮的落叶松木桩,重重地杵在即将成为墓穴的土坑里,奋力挥动镢头继续往下刨。吴庆义则在一旁仔细观察丁贵堂脸上是否会呈现出懊丧、抑或兴奋的表情——实际上,吴庆义直到目前为止,心里还在怀疑丁贵堂此刻正在盗掘古墓;而且这样一种“坚信不疑”、凭空想象出来的怀疑态度,一直持续到后来他从土坑里面挖出了两只地黄虫和一只气蛤蟆,聚集在心里的那团疑云,才算是彻底消散了。
头顶上的那轮太阳,依旧像是一块烧红了的大铁饼,朝着广袤无垠的大地,倾尽释放着灼人的温度。但是这个时候,那些藏匿在灌木丛里的蝈蝈,以及附着在坟茔周遭树木上的蝉们,却开始了它们一天当中最热烈、最富含夏日激情的悦耳动听的聒噪。
不远处的松树枝杈上,那两只灵性十足的乌鸦,仍在没完没了地朝吴庆义这边“呱——呱——”乱叫;仿佛是在向吴庆义炫耀它们黑如煤炭的羽毛,或者传递一种鄙夷不屑的信息。
“呱——呱——”吴庆义也模仿着乌鸦粗厉的令人生厌的叫声,回应那两只给他带来“鸟屎运”的乌鸦。
于是,人与乌鸦的“呱——呱——”乱叫声,便在散乱无序的坟茔四周回荡着。
刨了大约半刻钟的光景,丁贵堂放下手中的镢头,然后用铁锨测量了一下坑的深浅,感觉土坑的深度差不多已有一米五左右,这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同时,他又在心里对自己的本家兄弟丁贵发说些诙谐幽默的话:“贵发兄弟,你就放心好了,俺已经替你挖好了墓穴。到时候,你就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睡在里面了……另外还有:在咱西洼子这块坟茔当中,你可是第一个长眠在这里的共产党员,同时也会跟马恩列斯这些伟人越走越近了……总之生命有限,或长或短。但迟早有一天,俺丁贵堂也会跟你一样,成为一名党的‘地下工作者’。到那时候,你就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了;而且咱们哥俩还可以组成一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你当组长,我当副组长……”
丁贵堂在心里絮絮叨叨地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倒在潮湿松软的暄土上面——他此刻只想切身体会并深刻感受一下:躺在墓穴里面会有怎样一种阴阳两隔的复杂心情。但是丁贵堂无论如何也都没能感受到阳世与阴间存在多大的差别;尽管他双目紧闭,屏住呼吸。
这个时候,站在松树枝杈上的那两只乌鸦,终于停止了它们对吴庆义宣泄嘲笑或者鄙夷不屑,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吴庆义此刻也着实模仿的口干舌燥,甚至很有些絮烦,便将目光和心思一并收了回来。
“咦!丁队长呢?”吴庆义愣怔一下,心里思忖:刚才他还看见丁贵堂挥动镢头奋力刨土,咋转腚的工夫就不见踪影了呢?这不是活见鬼了么!于是赶紧起身走到土坑前查看究竟。
“丁队长——丁队长!”吴庆义见丁贵堂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土坑里,像是睡着了一般。这样的突发状况,使得吴庆义心里陡然产生了一阵悸动。
但是,丁贵堂依旧动也不动地躺在土坑里。
“丁队长——丁队长!”吴庆义俯下身子,张皇失措地冲着丁贵堂大声喊,“您……到底怎么了?啊!您可别来吓唬我呀!”
“妈了个巴子!”没等吴庆义继续喋喋不休地呼唤丁贵堂,丁贵堂猛然坐起来,仰着面孔嗔责吴庆义,“你小子号丧个鬼呀!扯着个嗓子跟驴叫似的!你以为我死了么?妈了个巴子!瞅你小子鬼鬼祟祟的眼神,我就觉着你肚里没憋啥好屁呢!”
“丁队长,你话可不能随便乱讲……”吴庆义见丁贵堂好端端地坐在土坑里,便长舒了一口气——说实话,他刚才还真的以为丁贵堂由于盗墓心切、急火攻心,突然猝死了呢!如果那样的话,他更是百口莫辩了。但值得庆幸的是丁贵堂“死而复生”了!他如释重负地咽下一口吐沫,反诘道,“我眼神咋就鬼鬼祟祟了?我肚里咋就没憋好屁了……”
“难道不是么?”丁贵堂站起身,轻蔑地迎着吴庆义投射过来的两道狡黠的目光,“……你以为我丁贵堂是阿斗,你吴庆义是诸葛亮;你以为你心里噼里啪啦的打啥算盘我不知道?啊!就算我丁贵堂是阿斗,那也比你多吃了二十多年的咸盐豆子,多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沧桑人生!”
“……”吴庆义被丁贵堂驳斥得无言以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局促不安地望着丁贵堂,他生怕丁贵堂看出他的心思。
“妈了个巴子!你小子还愣怔个鸟啊!”少顷,丁贵堂朝吴庆义伸出一只手,命令道,“快把我拽上去!”
吴庆义于是二话不说,伸手将丁贵堂从土坑里面拽了上来。不过,让吴庆义始料未及的是:丁贵堂被拽上来之后,却反将吴庆义推入土坑里。
“也该你小子活动活动筋骨了。”丁贵堂冲着吴庆义撇嘴笑道,“你把坑里的土清理干净,估计就差不多了!”说完就走到灌木丛的树阴下歇息了。
“操!背后使手段!”吴庆义嘴里小声嘟囔道,“这哪像是一个共产党员、生产队长干的事情啊!简直太不厚道了!”心里同时在想:这就差不多了?难道说古人的墓穴就埋得这么浅么?他一边琢磨这个难以置信的问题,一边很快就将坑里的暄土清理完毕。在清理的过程当中,他除了发现了两只黄灿灿且不停蠕动的地黄虫,包括一只四脚朝天、佯装猝死的气蛤蟆之外,并无其它重大发现。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与沮丧心情,便在吴庆义疑虑不安的心里油然而生。
如此看来,这并不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盗墓行动——他既没有挖到所谓的古墓,更没有发现臆想中的金银财宝,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猜测。因此,当吴庆义在充满泥土气息的土坑里踌躇了片刻之后,心里便有了这样一个对丁贵堂充满歉疚的定论。
“唉,吴庆义呀吴庆义,你脑袋被驴踢了,还是你原本就是一头自以为是的蠢驴啊!你怎么能胡乱猜测丁贵堂队长是来盗墓的呢?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一个推测啊!这简直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吴庆义一边在心里责骂自己,一边懊悔不迭地将铁锨和镢头从土坑里扔了上来。
吴庆义从土坑里爬上来的时候,那只四脚朝天、佯装猝死的气蛤蟆,开始挣扎着翻过身子,动作迟缓地朝灌木丛蹦跳过去。然而,这只倒霉的气蛤蟆,在它还没有来得及躲进灌木丛之前,就被吴庆义铲进铁锨里,包括那两只被阳光晒得奄奄一息的地黄虫。
“臭小子,”丁贵堂卷起一根纸烟,朝吴庆义喊,“赶紧过来歇息一会儿。抽根烟咱就往回走。”
“噢,这就过来。”吴庆义一手拎着镢头,一手端着铁锨走过去。
“挖到啥好东西了?”丁贵堂眯缝着眼睛问。
“坟地里能挖出啥好东西。”吴庆义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遂将铁锨里的“好东西”倒在丁贵堂跟前。
“这还不算是好东西么?”丁贵堂擦着火柴,点着叼在嘴边的纸烟,戏谑道,“一只气蛤蟆,两只地黄虫,这是多么大的收获啊!”
“可惜……不是真金白银打造出来的东西。”吴庆义自嘲地说,“如果真能挖出金银财宝来,那咱俩可就发财了!”
“哼,你小子做白日梦呐!”丁贵堂冷笑一声,说,“从古到今,咱丁家堡这块地方,就没出过一个家财万贯的土财主,更别说是王侯将相了。因此,你小子就别指望能在西洼子坟茔挖到古墓,挖出金银财宝来!”
“我……我可没往那方面想。”吴庆义一边讷讷地为自己辩解,一边蹲下身子,用一根枯树枝敲打气蛤蟆的腹部。旋即,那只气蛤蟆的肚子便鼓得又圆又大,薄如蝉翼;感觉如果再朝它的腹部敲打几下,气蛤蟆的肚子就会像成熟了的豆荚一样爆裂了。
“没往那方面想就好。”丁贵堂站起身,将烟蒂踩在脚下,“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为何要挖这个坑呢?”
“这……”吴庆义有些尴尬,做贼心虚地瞥了丁贵堂一眼。
“妈了个巴子!一到节骨眼儿,你小子就跟我装傻充愣。”丁贵堂朝吴庆义的屁股踢了一脚,“这坑除了埋死人,还能做啥?!”
“唔。”吴庆义顺势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抬起右手,反复抹着他的后脖颈,仿佛他汗津津的后脖颈,猝不及防地被捍卫领土主权的马蜂叮咬了一口。
不经意间,太阳开始缓慢向西偏移。其体内释放出来的灼人的温度,感觉已不像先前那样炽热。
“小吴,你待会儿还去‘五小工业’么?”回去的路上,丁贵堂用和蔼可亲的口吻问吴庆义。然而对于吴庆义来说,这样一种和蔼可亲的口吻,却很少能从丁贵堂嘴里冒出来;大多时候,丁贵堂都是以他经典的“妈了个巴子”或者“你个臭小子”作为他张嘴讲话的“开场白”,因此,吴庆义似乎有点不太适应丁贵堂这样跟他说话。
“这都几点了?不回去了。”吴庆义受宠若惊地瞟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丁贵堂,轻松地回答说,“反正现在回去也没事可做。”
“行,”丁贵堂把头探出车窗,朝车外啐了一口,“那咱俩先回队里一趟,然后再去你贵发大叔家。”
“噢,我明白了,”吴庆义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刚才咱挖的那个坑,其实是贵发大叔的墓穴。那他现在……”
“除了猴精,你还是个碎嘴子!”丁贵堂抢过吴庆义的话茬,同时又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说,“妈了个巴子!你就好生开你的车吧!”
恢复常态的丁贵堂,让吴庆义感到很不自在。于是便在心里埋怨起了丁贵堂:“哼,如果不说‘妈了个巴子’这五个字,你丁贵堂难道就不会讲话了么?”这么一想,吴庆义狡黠的眼神里,霎时便射出一道不易察觉的报复的目光。
于是,当“双山牌”汽车沿着西洼子凹凸不平的斜坡向下行驶之时,吴庆义便故意将车子开得如同醉汉一般,甚至有几次差点把丁贵堂从副驾驶位置上颠簸出车子外面。当然,回馈给吴庆义的,免不了是从丁贵堂嘴里冒出的那句似乎在他娘胎里就学会了的“开场白”:“妈了个巴子!”丁贵堂嗔怪道,“你……你小子咋开的车啊?”
“丁队长,真是不好意思啊!”吴庆义心中掠过一阵窃喜。堆着笑脸装作赔不是,“我……刚才突然有些犯困,打了个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