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一章、第二章

　　第一章
　　
　　在观音菩萨成道日那天，明芳在重庆长江南岸狮子山慈雲寺三圣殿门前的石坝上，看到了一棵菩提树，树下的石碑上写道：“在二千五百年前，佛祖释迦牟尼即于菩提树下成道。此树为一九三零年从印度移植，系见证释迦得道的菩提树的嫡孙，为佛弟子敬重。”
　　看完介绍，明芳屏息静气、持敬合掌，面对着那棵菩提树默默念起了释迦牟尼佛心咒。看着眼前的菩提树，明芳觉得还是长寿菩提山那几棵菩提树显得更大一些。特别是山上菩提寺前那棵菩提树，要三个人才能合抱。去年冬天，那棵树被霜雪祸害，掉光了叶子。为了保护那棵圣树，寺里还专门为它搭了个棚子，用薄膜罩着保暖。明芳觉得自己好像和菩提树特别有缘似的。艺术馆的所在地——鸿恩寺公园的山上，也有一棵菩提树。那还是有一天，他吃过晚饭出去散步发现的。从那以后，每天清晨，只要天没下雨，他就会到菩提树下参禅打坐，直到上班前半个小时，他才回到单位上班。
　　从慈雲寺三圣殿到药师殿有一小段斜坡，明芳礼拜完药师佛后，又回到三圣殿前的石坝上。在一块写有“三生石”的石头面前，他驻足仔细看了看。
　　石头上的字是由慈雲寺方丈大师正澄撰写的，上面写道：“今来过往三生石，凝视人间你我他；世事兴衰凭变幻，善因善果总无差。”
　　正当明芳看着那些字发呆，一个拍在他臂膀上的巴掌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明芳回头看了看，觉得眼前的姑娘好像在那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她是谁了。
　　“我是刘颖，想不起我了吗？”姑娘说，“去年杨梅住院时，我们见过一面啊。”
　　“是的，是的。”明芳突然间想起来了，他笑了笑，“你们是大学同学，我的字还拿到你爸的画廊里寄卖过，谢谢了！”
　　“站在‘三生石’面前发呆，我看你是想杨梅了吧？”刘颖说，“她最近都没和你联系过吗？”
　　“她回老家静养去了，”明芳说，“她手机号码都换了，我联系不上啊。”
　　“许多事情，她都没告诉你吧？”刘颖说，“只有我知道。”
　　“那你可以给我说说吗？”
　　“我们到山下面的禅茶馆坐坐吧。”
　　“好！”
　　明芳随刘颖来到了禅茶馆门前的地坝上，他们在一把太阳伞下坐了下来。地坝上摆着许多大小盆景，整个地坝被一圈栽在木头盒子中的翠竹围了起来。明芳点了一壶明前茶。
　　“杨梅在回到老家之前，到我这里来了一趟，”刘颖说，“她是让我陪她到医院去……”
　　“她到底怎么了？”
　　“她子宫里长了两个肌瘤，再不切除不行了，越长越大了！”刘颖说，“她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怕你替她操心！”
　　“那她住了多久的院啊？”
　　“一共二十来天吧。”
　　“她真傻啊！”明芳说着，心里着急起来。“出院后，她就回老家去了吗？”
　　“手术后，本来十五天就可以出院的！我怕她出院后有事，就让她多住了几天的院。”
　　听着刘颖的话，明芳感到一块石头突然压在了心上，沉重起来。杨梅遇到了这么大的事，为了不让他操心，独自一个人承担了。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啊？明芳感到了她的用心良苦！
　　“刘颖，她的老家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我只晓得那里有个鸡冠山鸡冠寺。”
　　“她没告诉过你吗？我不知道啊，她手机号码又换了，我也联系不到她了。”
　　刘颖的话让明芳忐忑不安起来，难道杨梅真想离开他了吗？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站了起来。和慈雲寺一条公路相隔的万里长江就近在眼前，他看到滔滔不绝的江水夹杂着泥沙，浑浊得就像此刻他的心情一样，他感到眼前一片茫然。
　　“你是不是想去找她啊？”
　　身后传来刘颖的声音。这时，明芳的目光已经越过宽阔的长江，他看到渝中半岛上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梦如幻。
　　“还是让她静养一段时间吧，当她想通了，她自己会回来的。”她接着说，“哎，她也是的，她也真舍得离开你？”
　　明芳回头看着刘颖笑了笑，他看到她的两个脸颊好像受到他笑容的感染，突然绯红起来。她用手掌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怪不得杨梅对你一网情深，”她说，“你的笑容太迷人了，动人心魄。你身边是不是还有其他女孩啊？”
　　刘颖的话让明芳大吃一惊，他急忙收起了笑容，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和你开玩笑呢，”刘颖站了起来，说，“你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
　　“这么快就买车了？你真会挣钱。”
　　刘颖的这句问话，明芳也不知道如何应答，他只好又笑了笑。上个月，他才重新考了驾照。由于以前有一两年的驾龄，也当过出租车司机，重新考驾照对他来说太容易了。
　　“杨梅说，你现在吃的是公家饭，在市艺术馆上班？”
　　“是的。”
　　“太神奇了！”
　　“为什么？”明芳觉得刘颖说话太夸张，“我觉得挺自然的。”
　　“你想想，你一年前在干什么？当时，杨梅又在干什么？”
　　在自己看来一切太自然不过的事，经刘颖这么一点拨，明芳觉得好像又不自然了。在这个娑婆世界，每个人的生活受各自的业力牵引，呈现出不同的生活轨迹。在他看来，自己很平凡的经历，在别人的眼里，看上去却是神奇的。
　　“刘颖，主要是我爱好写字画画，正好艺术馆也需要我这样的人。”
　　“嗯，一种业余爱好，居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说明，一件事情只要做到最好，是金子，迟早都会发光的。”
　　听着刘颖的话，明芳明显感到自己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心灵世界里，他不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集。
　　“刘颖，谢谢你在杨梅住院期间的照顾，谢谢你了！”明芳说，“我得赶回去上班了，我只请了半天假。你有空来艺术馆玩吧，我请你吃饭。”
　　“嗯，好吧，你去忙你的，我还呆一会。”
　　明芳叫来服务员，把茶水费付了。而刘颖，则又重新回到了太阳伞下。明芳向她挥挥手，就转身离开了。在他上车的时候，才想到应该要个刘颖的电话，他觉得杨梅和她耍得那么要好，随时都是有可能联系她的。于是，他又下车来找到了刘颖，刘颖还让他加了她的微信，说这样更方便他们平时联系。
　　
　　第二章
　　
　　回到单位，已经十二点了，明芳在食堂吃过午饭后，直接到了办公室。月初艺术馆承接的西南地区书画展上，他的两幅书画作品都被评委推选得了金奖。这是他进艺术馆工作后，第一次获得的个人荣誉，同时也为艺术馆争了光。艺术馆领导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创作，就很少安排他去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至于上班时间，是外出写生，还是呆在办公室搞创作，也由他自己安排了。
　　明芳在沙发上躺了会，又起来临贴练起字来。平时，写字画画，几乎占用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对他而言，既是工作也是生活还是修行。只要手中握着笔，面对一张白色的宣纸，闻着墨香，明芳觉得自己很容易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在那样的境界中，笔下的字就像是出自他的灵魂一般，不但形如流水，还生动感人。
　　明芳刚临摹完一张纸，直起身子正准备活动身体时，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你来好久了？杨柳。”
　　“已经来了一会了，”杨柳盈盈笑着，“看到你这么投入，就没有……”
　　“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吗？我的大书法家。”
　　“你别这么说，”明芳给她倒了杯茶水，随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找我真没事？”
　　“你有杨梅姐的消息吗？都过去两个月了？”
　　“今天上午我在慈雲寺碰到刘颖了，她耍得要好的大学同学，她说杨梅在医院住了二十天院，然后回老家去了。”
　　“她为什么住院啊？”
　　“刘颖说她子宫里长了两个肌瘤，需要切除。”
　　“那她今后很难怀上孩子了，”杨柳说，“她应该是因为这个才……”
　　“哎——她应该知道，就是这样，我也不会在乎的。”
　　“可人家不那样想啊，”杨柳说，“哥，我这次来，还真有事找你。”
　　“说吧，什么事？”
　　“我怀上孩子了。”
　　“什么？你不是还没有耍男朋友吗？”
　　“我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你是说……”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早就有男朋友了，我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明芳看到杨柳显得怯生生的，两个脸蛋红得像两个苹果，“只不过，两个月前分开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想到医院打掉，麻烦你明天陪我到医院去吧。我胆小，一个人不敢去。”
　　“那你父母知道吗？我是说杨伯伯……”
　　“这种事情我敢告诉他们吗？”
　　“可……我一个佛家弟子怎么能陪你去……这样吧，我明天一早送你到长寿，让李娟陪你去吧，明天正好是周末。”
　　“这样好吗？你就不怕李娟误会我们？”
　　“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可明芳的神态却又是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孩子真的是你……”
　　“真的，我骗你干吗？”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打个电话给他，毕竟这是条生命……”
　　“他手机号都换了，我找不到他了。”
　　“你可以上他家里去找他啊。”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那你还和他耍朋友？”
　　“还说我呢，你呢？杨梅家在哪里，你知道吗？你还不是和她在耍朋友？”
　　“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生死之交，我曾经在长江里救过她。”
　　“我和他也不一样，我爱他，可他不爱我。”
　　“那你还……”
　　“因为我爱他啊。”
　　明芳一双手掌捂住了脸，他觉得杨柳话中有话似的，他不知道如何和她对话下去了。他感觉杨柳既想向他隐瞒着什么，却又想向他暗示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就是眼前这个姑娘的良心，也是她的苦衷。可事实真的是他意会到的那样吗？他又不敢肯定，可也不敢向她求证，以他目前的处境，他也只有装聋作哑昧着自己的良心了。
　　“我真的怕去医院啊，”杨柳说，“除非你陪我去。”
　　明芳还是捂着脸，没吭声。
　　“还有一种办法，也可以不去医院的。”
　　“什么办法？”
　　“你娶了我啊。”
　　“可孩子又不是我的。”
　　“你可以当着是你的啊。”
　　杨柳的话让明芳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他感到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感到自己又造孽了。
　　“哥，你别想多了，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听你的，明天你就送我到长寿吧。”
　　明芳无言以对，弯着腰，胳膊肘撑在了大腿上，一双手还是捂着脸。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孤儿，虽然师父疗和尚对自己疼爱有加，可也受到过他人不少的嘲讽和白眼。此刻，杨柳肚里的孩子——一个还未降生的生命，是死是活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如果杨柳未婚先育把他生下来，会怎么样？不就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吗？这是万万不可的，自己也不应该这样去说服杨柳。如果答应杨柳娶了她，孩子的生命保住了，可杨梅怎么办？她会因为自己娶了杨柳而疯掉的，他能感觉到杨梅对自己的爱像海一样深、像天那样高，他是没有勇气辜负这样的爱的。而自己对杨梅的爱也是至死不渝的！想到这里，明芳觉得自己就是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也绝不辜负杨梅。
　　“杨柳，对不起！为了你杨梅姐我宁愿去死的，所以……”
　　“哥，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明天一早你就来我家楼下接我吧。”
　　明芳随杨柳站了起来。当杨柳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过头来时，明芳看到她的双眼红红的，还欲哭无泪的样子。
　　第二早晨，明芳按约来到杨柳家的楼下，然后打电话把她叫了下来。在去长寿的路上，俩人也很少说话。到了菩提古镇，回到客栈里，明芳找到李娟，把她叫到了楼下他们平时吃饭的饭厅里。当明芳让她帮忙陪杨柳到医院去做人流手术时，不明真相的李娟往他胸脯打了一拳。
　　“是不是你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这种事情，你还敢来找我帮忙？你就不怕我告诉杨梅吗？”
　　“你误会了，她和他男朋友分开了，她现在又找不到他。”
　　“你编吧？我看杨柳平时看你的眼神就不对。”
　　“李娟，她是怎么想的，我管不了，我心里只有杨梅。”
　　“你当真没骗我？”
　　“我敢吗？你还是帮帮忙吧。”
　　明芳看到李娟装出狡诈的样子，然后又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吧，下不为例，我帮你这一回。”
　　明芳尾随她走出房间后，看到杨柳在客栈的坝子上站着。他发现杨柳刚刚似乎哭过，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未擦干净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