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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往前奔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6-02 08:44:52      字数:5225

  在大哥家吃了饺子,天已经黑了,我往家里走。走到歪脖柳树旁边遇上了一帮带枪的人,领头的是区中队长三思:“老二,干么去?”“到我大哥家去了一趟,你们干么?”
  三思贴在耳边告诉我,他们接到命令,特务组织在飞来峰下集结,今晚要消灭他们。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哥哥去消灭弟弟吗?
  “三恩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句,说完就后悔了,赶紧闭上嘴。三思走出老远,又跑回来:“老二,你说啥?三恩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三恩回没回来。”我想起了守良的话。
  “三恩回来要是做坏事,政府饶不了他。”三思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赶紧回家守着我妹妹和孩子们吧。”
  天是一夜的风,一夜的雪;我是一夜的梦,一夜的担忧。我的梦里都是守良、三思、三恩,醒了好几回。清早,我到后园拿柴火,柴火堆里“窸窸窣窣”,以为是兔子,就拿起一根棍子猛地朝响动处砸去。有一年,我就是这样砸到过一只三斤重的兔子。
  随着棍子落下,里面“啊哦”一声,吓得我棍子都掉了。我又赶紧抄起棍子:“谁?出来。”
  草垛扒开,露出一个沾满了草屑的脑袋,是三恩!我吓得眼睛都懵了,我的个小舅哥,你咋就这样过不去呢?我赶紧用棍子顶住他的脑袋:“别动,你……你怎么在这里?”
  王三恩身上虽然穿着羊皮袄,可这冰天雪地的,浑身瑟瑟发抖,胡子上都有冰碴子了:“老……老二,你放过我吧,看在……”
  “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又回来祸害人呢?”我真想一棍下去,“人家都往前奔,往好处走,你却往牲口圈里钻,我……”
  “唉……”王三恩两手抄在袖子里,流着眼泪,“我本来啊,真的不想回来了。日本人完蛋了,想在青港安个家。可是……国民党派人找到我,说我对这一块儿熟悉,必须回来,不然就以汉奸处罪死我,我老婆孩子也逃不过。”
  他说,昨晚到一个相好的家里磨蹭了点时间。回到驻地,“人山防区”的人都被消灭了。慌里慌张就逃跑,可是风大雪大,看不清路,随便找了个草垛钻进去,没想到跑回村里来了。
  村里一阵喧哗,有人在喊“有特务跑了,大家注意了”。三恩眼巴巴看着我:“老二,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看在我是你小舅哥份上,看在水莲的份上,你……”
  我想,这家伙属猫的吧?命真大,这要是躲到别人家,他死定了。我真是为难了,没有三恩,我不可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三恩之所以救我,也是报恩。人家能报恩,我为什么不能呢?可是……
  王三恩哆嗦着嘴唇:“老二,我没有害过你吧?”“嗯。”
  “我没害过咱家里人吧?”“嗯。”
  “我没有害过咱村里人吧?”“嗯。”
  “那你……”“你走吧,别再祸害人了。”
  三恩这一走,杳无音信,直到几十年之后……
  放走王三恩之后,我的新年过得有点糊涂,总觉得心里堵得慌。特别是上供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刘财主和他的女儿,不知道现在怎样了。总觉得对不住,明明自己可以替刘财主家报仇,却又放了三恩。更觉得对不住守良,作为公安局副局长目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消灭敌特分子,可是唯一漏网的恰恰是我给放走了。
  我不由自主地到了老爷庙,站在关老爷面前:“关老爷,都说义字当头,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你说我做的对吗?”
  关老爷瞪着两只眼,红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我有些埋怨,供着你你有什么用呢?难道是我小时候偷吃了你的供品?那你也太小家子气了。
  不管怎么说,关老爷无动于衷。“唉,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管人间事了。”
  出了庙门,紧了紧腰带,把狗皮帽子扣紧,迎着呼啸的北风,踏着厚厚的积雪,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当年三恩差点儿掉进去的那口井。此时跟多年前一样,四周被白雪覆盖,只有黑咕隆咚的井口。唉,井还是那口井,人却不是那时候的人了。如果,当初我不救三恩,是不是就没这些事儿了呢?母亲说:“人是没法跟命运较劲的,过去的事儿就别想了,往前一步步走吧。”是的,只要还能第二天早晨睁开眼见到太阳,就得往前奔。
  忽然想起照相馆的事儿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对水莲说:“现在不怕鬼子了,咱们去县城照个相怎么样?”
  “那不浪费钱吗?”水莲正在清点家里的钞票。
  “照一次吧,那年我跟守良去照,差点儿被炸弹炸死。守良和素丽就在县城,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水莲眼睛一亮:“嗯,这个行。明天正好孩子们有时间。”
  孩子们一听说要去县城,大半宿还在高兴地说笑。我去问母亲,母亲说,她就不去了,坐那么远的车,身上不舒服。母亲老了,累了,不喜欢凑热闹了。心里想的都是儿孙们的明天,从不为自己考虑,时常对着窗外发愣。我想,母亲心里有着无穷的苦楚,都是默默咽了下去。
  一大早,孩子们就醒了,三下五除二,洗了脸,吃了饭,就跳上驴车,催着我赶紧点儿。明理拿着鞭子猛劲打着驴屁股,我说“你慢点地儿,把驴打急了会蹽蹄子的”。明义一个劲儿吆喝着,欢云偎在我的怀里,嘴里喊着“哥,你慢点儿”。明清在水莲的怀里只顾看着路两旁的景儿。
  “孩子们窝在家里,没见过世面啊。”水莲瞅了我一眼,“自从跟了你,我也没见过,就好了你,满世界嘚瑟。”
  “嗨,你看你,”我知道水莲话里有话,“这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吗?在外千般好,不如老婆孩子热炕头。”
  “哼,油嘴滑舌。”水莲眉梢上扬,很兴奋的样子。虽然四个孩子了,腰身胖了些,模样还是俊得很,荷花曾经说“你把水莲妹妹养得水灵灵的”。荷花心里的凄凉全都写在了眼睛里,我懂得一个缺少男人滋润的女人心里的苦楚。远水再甜,怎么能解得了近渴呢?
  “爹,以后我要出来,不想在村里干活。”明理忽然喊了一声,打断了我。
  是啊,农村的孩子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从山上到山下,田野再大、山路再长、大山再看不到尽头,生活也是单调的。年轻人谁不喜欢花花世界呢?青港我可是见过的。这些年让日本人打乱了我们的生活,真是可恶。现在好了,他们滚回老家了。
  “为什么要出来?”
  “人家说县城里什么都有,烟港和青港更好。”明理朝着县城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千年不变的规律。要不是日本人来祸害,我们的日子也是挺滋润的。
  秋天的山野,充满了诱惑。丰收在望的庄稼,让人们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战争,阻挡不了庄稼人对土地的耕种,因为得吃饭。漫山遍野的野花,根本不理会硝烟弥漫,开得令人眼花缭乱。我跳下车,掐了几朵野花,插在欢云的头上,欢云揪下来拿在手里,又放在鼻子下。
  我选了一朵紫红的山菊花插在水莲的头上:“明理,你说你妈俊不俊?”
  “当然了,我同学都说我妈是咱村里一枝花。”明理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朝着县城的方向。水莲抬手摸了摸花儿,脸都红了:“别瞎说,我都让你们几个累得老相多了。”
  “妈,我很快就长大了,不用你操心了。”明理用后脑勺安慰着他妈。
  “我听话,不惹妈生气。”明义不甘落后,欢云和明清也跟着学舌。水莲挨个摩挲着孩子们的脑袋:“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城,水莲说:“先去医院看看素丽吧。”我说:“也是,找素丽好找。”
  刚成立的县医院就在县城边上,破破烂烂的几排平方,比我们村的农房好不了多少,院子里收拾得倒是挺干净。一打听,就找到了从病房里出来的素丽。素丽穿着白大褂,文文静静,现在都是医生了。跟曲进贤不同的是,素丽学的是西医。
  水莲看着素丽文静大方的样子,说:“八路军里真是养人,脱胎换骨了。”
  我还是觉得素丽读过书是最主要的,一个人肚子里有了文化水儿,干啥都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素丽一看见我们一大家子,高兴得跳起来,文静劲儿一下子就没了:“师父师娘,真没想到你们来了!”抱起欢云就亲。
  “我们来县城照相,顺便来看看你们,知道守良忙,就来你这儿。”我把带来的新鲜花生、地瓜递给素丽,“守良怎么样?你闺女呢?”
  “他啊,忙得脚打后脑勺儿;闺女在育儿所。”素丽一直笑嘻嘻的,“师父师娘中午在我家吃饭吧。”
  “不去了,等以后安定了,我们再来。”水莲把住素丽的手,“素丽,看你挺好的我们就高兴,你可要注意身体,守良不是还要生个大胖小子吗?”
  “师娘,努力吧,他忙得哪有时间生孩子啊?”素丽抱起明清,端量了一下,“明清嗓子不太好,等我去买些药回去吃。”说着就跑了。
  说实在的,明清生下来就那样。曲进贤说了:“这是先天性气管炎,吃药也就是缓和,中医解决不了,不知道西医行不行。”
  不一会儿,素丽拿了一包药,嘱咐水莲怎么吃,我也没在意。
  从医院出来,走到县城中心,孩子们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大街两旁摆着数不清的瓜果摊,摊贩的叫卖声,喊个不停,像夏天水沟里的蛙声。我让水莲给孩子们买点儿东西,水莲说:“太贵了。”
  “如论如何,也要买,不能让孩子们失望。”记得小时候跟母亲去镇上赶集,母亲啥也没给我买,我哭了一路,母亲也哭了一路。知道母亲没有钱,可还是希望哪怕给我买个火烧也行。我自己受过的苦,不想在孩子们身上重演。
  水莲挑了一些便宜的给每个孩子买了两件小玩意儿,孩子们高高兴兴装进兜里,生怕掉了。我们朝着那个被炸的照相馆方向走去。走近了一看,照相馆名字叫“光复照相馆”。进了门,照相的就是那位老板的儿子,应该姓曹。刚要搭腔,小伙子一下子认出了我:“大哥,你可是来了。我等你好几年了。”说着小伙子就往后间走,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包包出来了。
  “大哥,这是你们的照片,没有被日本人炸坏,我给你们洗出来了。”
  “曹老板,你真是好人呐。”我急忙接过翻开,一家子争着看。
  “你们能不顾危险帮助我们,感激不尽呢。”小伙子跟他爹一样和蔼,“我娘再三叮嘱我,一定找时间感谢你们呢。”
  水莲端量着,喜上眉梢:“你看,守良就是精神。”
  “我看还是我爹精神。”欢云举着照片,大声嚷着。
  “你真是你爹的小棉袄,什么都是你爹好。”
  娘儿几个看照片的工夫,我跟小曹聊了起来。那次被炸之后,小曹忍着悲痛,重新盖起了照相馆。日寇占领县城后,市面混乱,工厂、商店一片萧条,幸福照相馆也不例外。有个日本人听说“幸福照相馆”以前生意特别好,就想合作成“共荣照相馆”。小曹知道这是日本人的诡计,真想一把火烧了照相馆,关门大吉。可是一想到一大家子还得养活,只好忍气吞声。三七分成,日本人占七成。后来,由于有日本人在里面掺和,来照相的中国人越来越少,生意冷淡,慢慢日本人就不再上心了。后来那个日本人到烟港去了,照相馆才慢慢好起来。日本人一滚蛋,小曹就将照相馆改名“光复照相馆”,生意虽然没有战前红火,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真希望别再打仗,再打老百姓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小曹摆弄了一下照相机,“大哥,照个全家福吧,免费。”
  “这哪行,这年头……”
  “就送全家福,你们单独照,收钱,哈哈。”
  小曹给我们按下最后一个快门的时候,就听“轰”的一声,吓得我一下子把水莲和孩子们抱在怀里。小曹哈哈大笑:“大哥,你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自从日本人滚蛋了,城里人家一高兴就放炮仗。”
  “老弟,我看还是叫幸福照相馆好,我们要奔向幸福的生活。”
  “嗯,听大哥的,我们会幸福的,生活会一步步好起来的。”
  走出照相馆,一个人笑呵呵迎面跑过来,是素丽的小弟盛来:“祥叔好,祥婶好。”
  “好小子,长得认不出来了。”我拍着盛来的肩膀,挺厚实的。
  “盛来,你一叫我婶子,一下变老了似的。”水莲见过盛来次数不多,但很喜欢,“怎么在县城呢?”
  “我高小毕业后,就跟着姐夫干,明天我要到兵工厂报道了。”盛来一身的青春气息,这就是生活的未来。
  “哎呦,能干大事了。”我摸了一下明理的脑袋,“你听,你盛来哥读书读出本事了,你可要好好学。”
  “知道,爹,我也会有本事的。”明理眼睛盯着盛来,咬着嘴唇。
  从盛来那里知道刘财主现在还不错,小儿子去青港找他哥去了。孩子们不在身边,老头儿找了个寡妇,带了个闺女。我笑了笑:“老家伙,你这是自找麻烦啊。”水莲打了我一拳:“老伴老伴,人家也需要个伴儿,人总得往前奔不是吗?”
  最高兴的是,蕙兰被守良和素丽接到县城,改嫁给了一位八路军营长,目前在离县城不远的国际和平医疗队工作;盛开参军后一直没有消息。生活在改变,也在继续。
  跟盛来分手后,我拉着水莲的手:“走,领孩子们去下馆子。”
  “你发什么神经?照相花了一笔钱,买东西花了一笔,咱们坚持一下回家吃。”
  我看了看孩子们铮亮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们心里盼望的是什么,一挥手:“我还是那句话,出门就得像出门的样子,走,让孩子们回村里也可以吹吹牛皮,哈哈。”
  孩子们哈哈笑着,跟在我后面一溜小跑进了馆子。点了四个小菜,每人一碗肉丝面,吃得小家伙们小脸红扑扑,满头是汗。水莲满面泛红,真想亲她一口。
  吃完饭,往医院走,把相片送给素丽。素丽端详了半天,小心翼翼放到口袋里。走过一个门楼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不是那警察局长的家吗?大门紧闭,石狮子少了一个。跟人一打听,老爷子早就死了。白脸局长后来跟了日本人,鬼子一投降,白脸局长慌忙带着家人跑了,只留下一户看门的。领着孩子们拐了个弯,去秦山公园逛了一下。孩子们玩兴正浓,水莲一遍又一遍催着回家。
  “爹,我们啥时候再来?”欢云摇着我的胳膊,小眼睛滴溜圆。
  “经常来。”我打了一下驴屁股,驴儿似乎也挺欢实,蹄子敲打着路面“叭叭”直响。
  明理也不赶车了,弟兄仨躺在车上呼呼睡大觉,不时说着梦话,嘻嘻笑着,都在想好事儿吧?人哪,就得往好处想才有奔头,都要往前走才有劲头,你说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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