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心之恶（6）

　　梅良辰向来耿直坦诚，极其讨厌撒谎，如今却被一群愚民硬生生逼成一个大忽悠，心中五味杂陈，有几分酸楚，几分可悲，几分自怜，还有点好笑。
　　罢了，事急从权，豁出去不要脸了。
　　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梅家藏书楼中包罗万象，关于妖星的记载十分全面。我反复翻阅，已经能倒背如流。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天下大势，太平日子过的久了，必有妖星凶星来到人间掀起祸乱。妖魔肆虐，由此而起。以文武二星君为代表的正义之神会随之来到凡间转世，镇压妖魔，为民除害。正义与邪恶的势力从来不是打打杀杀那么简单，双方斗智斗勇，反间计借刀杀人计，各种计策层出不穷。刚才这一出，分明是借刀杀人。敌方如此忌惮五妹，急切除之而后快，五妹若不是文星君转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顿了一顿，不冷不热的目光扫了扫，又道：“诸位好好想想，我家小妹若真是妖星，他们凭什么公之于众？抢夺救命药物，分明是要断了大家的希望。这样歹毒凶狠的人，只会盼着你们更加绝望更加倒霉。让妖星活着，招来更大的灾难才符合他们的行事作风。”
　　梅子谦“呸”了一声，骂道：“无知蠢货才会听风就是雨的，你们长着脑子是干嘛的，不是让你们晕头转向一个劲儿往里灌水的。”
　　梅良辰笑了笑，尝试用梅致远的方式来以情动人，安抚众人的情绪，道：“四弟切勿动怒，设身处地想一想，大家的反应在情理之中。困在药王庙多日，有家不能回，吃不饱睡不好，日日夜夜胆战心惊，害怕人面蛊再次出现，害怕彻底断粮，害怕化为人面蛊的亲人失去救治的希望，一桩桩心事压在心头，如紧绷之弦一碰就断，可以理解。”
　　不少人呜呜咽咽哭起来，道：“三公子说到我们心坎儿里了，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的儿子刚刚七岁，变成了人面蛊，让我挖心割肉去救他也行啊，我受不了了，我要疯了，何时能结束啊！”
　　“我的孩子已经饿得没力气，我只盼望灾难快点过去，让我折尽阳寿也行。”
　　“我们受不了了，生不如死啊。”
　　梅子谦又心软了，跟着他们一块呜呜痛哭。
　　梅良辰心中冷笑，口中却道：“越是这种时候，大家越要挺住。我五妹身上流着神灵的血液，她好好活着，大家就能好好地活着。”
　　众人信以为真，早忘了妖星灭世之言，一个个恨不得将梅纤雨当成菩萨供起来。情真意切地哀求她不要计较刚才的事。
　　梅纤雨呵呵直笑，道：“就当下了一场毛毛雨，多大点事。”
　　“梅姑娘大人有大量，肯定是神仙转世。”
　　“不是神仙怎会这么美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不知哪个天杀的鬼故意陷害姑娘，把他揪出来，我们打死他。”
　　这些人真是绝了，污言秽语随时能冲出口，讨好谄媚之言说来就来。凶脸笑脸任意转换，而且转换的十分娴熟自然。
　　梅纤雨低下头，偷偷撇了撇嘴，抬起头时，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颇为动情地给大家鼓劲儿：“诸位，黑暗一定会过去，黎明就在眼前。正所谓苦尽甘来，咬紧牙关熬过去，好日子在后头呢。”
　　“对对对，梅姑娘果然有见识，吃的苦中苦，定为人上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有神灵护佑，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众人重新燃起希望，一个个欢呼雀跃着。
　　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没了雪灵芝，人面蛊怎么办？”
　　喜悦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一齐闭了嘴，面面相觑。
　　对啊，没了雪灵芝，他们化为人面蛊的亲人怎么办？
　　梅雪亭看了半天，竟看不出是谁发言，沉声道：“大家不必惊慌，我一定会想出妥善的办法。”
　　此时此刻，他根本不敢将乔家护送药材来救助双溪镇一事公之于众，主使之人的爪牙就在人群中，秘密泄露，恐怕乔家那批药材也保不住。
　　但没有一句准话，大家难免惊慌，更怕梅雪亭狠了心肠，下令杀掉所有的人面蛊。
　　梅雪亭皱着眉头，喝道：“还想怎么样，都给我回去，别不识抬举。”
　　众人渐渐散去，梅雪亭冷笑连连，骂道：“什么东西。”
　　“爹，您别动怒。”
　　梅纤雨年纪虽小，看事情却比大多数人更为透彻，自始至终，她一直是那个最为冷静的。
　　梅子谦泡了一壶莲子心茶，梅雪亭也不嫌苦，咕嘟嘟灌了好几杯。
　　梅纤雨道：“我们对人性本就不该抱着太高的期望，斗米恩担米仇，冻僵的蛇缓过来反咬农夫一口，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记着恩情的人少，能记一辈子的更少。人心之恶，平时不会显露。放在特定的地点，特殊的时间，一枚小小的石子扔下来，恶浪就会翻涌。若非如此，怎会有人之初性本恶的言论呢。”
　　梅雪亭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梅纤雨道：“您别怪我说句难听的实话，爹爹一直对这个世界抱有天真美好的幻想，才会被伤的这么深，包括我娘，惩恶扬善，尽我所能救助弱者，本就是南柯一梦。梦碎了，其实是件好事。”
　　梅子谦听的目瞪口呆，一些弟子聚拢过来，道：“五姑娘，既然如此，咱们救人还有什么意义？”
　　梅纤雨道：“刚才来了多少居民？”
　　有人回想一下，道：“百八十个吧。”
　　梅纤雨道：“来了一小部分，大部分人没过来瞎掺和。如果有人站在高处看一看，会看到一幅完整的社会众生相。起哄架秧子的，上蹿下跳的，本性毕露的，怒不可遏的，正气凛然的，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痛哭流涕悲伤欲绝的，有安安静静不问是非的，有敢怒不敢言的，肯定也有鄙视痛骂那些恶形恶状之人的，总而言之，坏家伙不少，但不乏淳朴厚道之人，大家涉险境，洒热血，并不是毫无价值。再说了，我们是什么身份，就该担起什么样的职责，别人是善是恶咱们管不着，咱们是选择做人还是做鬼，自己的这颗心选择善还是选择恶，总能管得着吧。”
　　众弟子半天无语。
　　梅纤雨一番侃侃而谈，与他们平日接受的教导截然不同。
　　梅君则总是站在朝阳殿前，沐浴在朗朗的日光中，身板笔直，大袖飘飘，豪言壮语的长篇大论，字字铿锵：
　　云霄宫是天下正道之首，云霄宫的男儿个个顶天立地，我们的脚下洒着英雄的热血，你们的胸膛里跳动着一颗英雄好汉的心。妖魔作祟，我们冲在前面，大难临头，需要我们力挽狂澜。我们是千千万万善良百姓的守护神。即使付出生命，我们的英魂万古长存，永垂不朽，被世人敬仰膜拜。你们的事迹，会记录在史册，光耀千秋，你们是一盏盏明灯，永远为正义导航……
　　都是被英雄的长篇大论洗过脑的，一时之间很难接受梅纤雨另一套言论。
　　众人挠头的挠头，摸鼻子的摸鼻子，张着嘴，皱着眉，神情有些搞笑。
　　梅良辰笑道：“妖性魔性，神神鬼鬼，皆是人性。一念之恶，由人化魔，放下屠刀，魔会成佛。说来说去，都是做人的学问。世上哪有英雄，不过是意志力强，没有同流合污，不愿自甘堕落而已。”
　　众弟子仿佛啃了一口大苦瓜，拧鼻子瞪眼，更接受不了他的言论。
　　这时，辛盟主走进药王庙，忽而看着梅纤雨，忽而看着梅良辰，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早就回来了，看到庙内气氛怪异，默默观察了半天。医者联盟有人迎了出去，跟他讲了前因后果。听完事情的始末，梅纤雨和梅良辰就在那里侃侃而谈了。
　　辛盟主阅人无数，历尽险恶，愤世嫉俗，听了她们的话，恍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梅雪亭带头行了礼，扶着他坐下，道：“辛前辈，您能平安归来，晚辈心中一块巨石总算落下了。”
　　正值深夜，庙内灯笼高挂，殿中烛火明亮，辛盟主的脸在暖暖的烛光中，更显得和蔼可亲。
　　他将药篓拿过来，从一堆草药中翻出一个古旧的木盒，交给萧微，道：“你母亲的遗物。”
　　萧微并不认得，讶然道：“从何得来？”
　　辛盟主淡淡地道：“我打开了你父母的棺椁，这是小师妹唯一的陪葬品。”
　　当年，文崇廉与恶少同归于尽，镇上好心的居民悄悄给他操办后事，将他与亡妻萧念秋合葬一处。
　　辛盟主凭着对师弟的了解，找到一个长满野菊花的山头，果然看到了萧念秋的坟。偷偷开棺，得尝所愿，拿到了萧念秋的遗物。
　　他道：“小师妹生前就爱研究那些古里古怪的东西，研究的成果都记在一本日志上。你看一下，日志上关于人面蛊的记载，远比书上详细得多。”
　　萧微打开木盒，取出日志，仔细翻阅起来，看到关键之处，念道：“人面蛊体内蛊虫由妖气滋养，祛其妖性，蛊虫自亡。”
　　辛盟主道：“我左思右想，觉得有些道理。世上第一只人面蛊，是一蛊婆与狼妖所生之子，也就是驱魔师口中的半妖，有能力将人妖化。被它咬伤之后的三天，正是一个妖化的过程。然后蛊虫在体内大量繁殖，让人彻底发疯。”
　　人被妖化，绝非稀奇事。云霄宫弟子都学过相关的课程，讲课师父举过不少实例。
　　有人和狐妖鬼混久了变成狐的，有被蛇妖迷惑变成蛇的。辛盟主所言，并不难理解。
　　梅子谦道：“如何祛其妖性？”
　　梅雪亭道：“用符咒封印，是否可行？”
　　萧微翻过一页，念道：“蛊虫沾染妖气，会随符咒一起被封印。符咒撤去，便会觉醒。治标不治本。救治之法，首推雪灵芝，杀灭蛊虫，阴邪之气可破其妖丹，此为以毒攻毒以恶制恶的方法。”
　　萧微呆了片刻，道：“原来我娘早想到了用雪灵芝，而且更为全面，我只想到了以毒攻毒。”
　　梅子谦道：“首推雪灵芝，还有别的方法喽？”
　　萧微继续念道：“第二种方法，取出妖丹，立即毁去。此法万分凶险，首先要探出妖丹的位置，然后开胸破腹，将其取出。蛊虫失去养分，自会灭亡，经验不足者，勿用此法。”
　　梅子谦道：“娘，您肯定能行吧，您曾经给患者服用麻沸散，待其昏昏欲睡，剖腹取出一个瘤子。”
　　萧微定了定神，道：“我不擅长此道，那一次实在没办法了赶鸭子上架。”
　　梅纤雨撸起袖子，道：“我来，我曾给一个孕妇剖了肚子取出孩子。”
　　众人齐刷刷一哆嗦。
　　梅纤雨道：“怎么了，再不动手孩子憋死了，我也是没办法了。”
　　“你闭嘴，别瞎逞能。”萧微在她脸上狠狠拧了一下。
　　梅纤雨道：“要不让辛盟主上阵，您眼花不？”
　　辛盟主直摇头，道：“不行不行，割破了一根血管，直接送人上西天。”
　　萧微叹了口气，道：“剖腹开颅，各种复杂的手术，是乔夫人最擅长的。”
　　梅纤雨奇道：“乔夫人这么厉害啊？”
　　目光闪闪，尽是羡慕钦佩之色。
　　“说她医术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她……”萧微仰头望天，看着闪闪烁烁的星斗，挫败之感，自豪之色，两种对立的情绪完美融合在一起，道，“她一直是我仰望的高峰，这辈子别想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