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家 （1）

　　祥荣带着工作组的战士们，离开乡公所沿九龙河边大路调头往回走。因为九龙乡大部分村庄在西面。当他们走到史家桥时，祥荣向右前方遮着稀稀落落芦苇的芦苇漕村望望，心里高兴地说：“呵，彩凤，我已经来到了家门口，你们还不知道吧？”
　　这时夕阳已经西下，暮色慢慢笼罩了大地，祥荣带着工作组打算到方家沿或芦茂庄村暂时去找个临时宿夜的地方。
　　走不多远从城里方向走上来一个农民，只见他穿着灰白色的破布衫，下穿一条白腰边大裤管旧黑裤，腰里扎条破布条，赤脚穿双草鞋，头上戴顶旧草帽。他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匆匆地只管往前走，与祥荣他们工作组过肩走过的时候，只是侧头看了一眼，没有认出他们是谁来，只当过路的一队解放军，解放后解放军在九龙河边大路上来来去去的很多，再说穿着军装的人就是熟人一时也是难以辨认出来的。当两人相遇时，军人认老百姓好认；老百姓认军人难认。来人不认识穿着军装的祥荣，但祥荣却认出了来人，他当时就惊讶地立住了脚。
　　“呵，这好像是贵法嘛？”他惊喜地在后面叫那人。
　　那人听得叫他的名字，愣怔地回过头来，往前后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再没有别的人，就只那四五个背着背包挎着枪的解放军，以为是错觉，他们不可能认识他，就继续往前走。
　　“贵——法——”祥荣又站在原地叫了他一声。
　　这一回，来人听清楚了，判别这声音确是从走在最前面的腰系驳壳枪的那个解放军嘴里发出来的，他又回过头来，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望着祥荣直发愕。
　　“同志，你是叫我？”他站在那里傻愣愣地问。
　　祥荣上去一下子拉住了他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看他兴奋地说：“果然是你，还是老样子。嗨呀！你这个家伙，连我都不认识啦！”
　　“你是——”
　　祥荣摘下头上的帽子高兴地直望着他说：“哎，我是祥荣呀！我难道变得那么厉害了？你这是从城里回来的吗？现在回家去？”
　　“呵，祥荣？是你！你是祥荣？你真的是祥荣？你还活着？你活着回来了？我今天在城里找了一天没找到你，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贵法一下子激动得哆嗦起来，他用手掌揩着发热的眼睛，鼻翼激动地掀动着，抓住祥荣的双手，眼睛一动不动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祥荣，并且牢牢地看着他，仿佛一转眼他就会跑掉，“呵，祥荣，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老了，变得胡子拉碴的，倒像起你父亲来了，也黑了，五年不见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再说你穿着解放军的衣裳。你是啥时候来的？”
　　“我解放宁波时就来了。”祥荣简单地回答了他。
　　“啊？原来你这么早就来宁波了！你这么早到宁波为啥不到家里来看看？为什么连信都不写一封来？你老婆都为你病得爬不起来啦！自从解放军开进来那天起，她看见解放军就问，看见解放军队伍就去找你，她和永芳东奔西跑，到处打听你，我和村里人也到处问人家，都打听不到你的一点消息。前天金村来了一个回家来探亲的金阿大，金阿大当年不是和你一道去的？彩凤母子俩赶快去问金阿大，金阿大说你已经牺牲了，彩凤听到你已经牺牲的消息，当时就昏过去了，第二天就起不来床，两个孩子也呜呜地哭。这不，今天我又到城里去打听，我到宁波军管会去找你，到鼓楼沿解放军站岗的警察局去找你，逢人都说不知道。没有想到，你已经回来了。”
　　这时节贵法见那四位解放军也围来奇怪地亲热地瞧着他，贵法奇怪地问祥荣：“这四位解放军和你一道来的？”
　　“对，都是乡工作组的。”说着祥荣高兴地向工作组的同志们介绍，“这是我的堂兄弟张贵法，他是做雇工的。是家里人叫他特地来寻我的。”
　　“喔，你好！你好！”老林和小王等人听了祥荣介绍忙向贵法伸手要和他握手，慌得贵法不自然地也只得伸出手去，被他们热情地握了几下，贵法笑着说：“解放军同志好！解放军同志好！”一面望着祥荣问，“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开到那里去？”
　　“到九龙乡来呀！”祥荣对贵法说，“其实我们下午已经到了，怕伪公所的人听到我们来了做手脚，所以我们一来就去接管乡公所，把他们的账簿和办公室都封了。我们这是从乡公所回来的。”
　　“啊！是这样！真痛快！这下好了！”贵法听祥荣说已经封了乡公所，高兴得长叹一口气，“这伙王八蛋们，耀武扬威的日子到头了！”停了一会他又说，“听倒是听说过，说是最近乡里要来解放军工作组，没有想到竟是你呀！”
　　他一面高兴地说着一面拉着祥荣的手，并向老林等工作组同志挥挥手说：“快回家去！快回家去！呵，这下子你老婆孩子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我说你会回来的会回来的，还是我估计的对。我对他们说，像祥荣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给国民党反动派消灭的！这不，你真的回来了，彩凤见着你不知会有多高兴，她的病一定会好起来了。”
　　可是祥荣还站在那里没动，还在犹豫。贵发急了：“怎么，你还要到哪里去？还不赶快回家去看看？彩凤都等得急死了，走！快跟我回去！都跟我回去！五个人有什么，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家里只一个老母亲，你们可先到我那里去住。”
　　祥荣把手从贵法手里抽出来说：“贵法，已经来到家乡还怕回不了家？我得先要把工作组安顿下来。到我们村里临时是可以住一下，可这回不是打仗，我们要在这里搞民主改革，要待好几个月，我得要找个乡里的中心位置，还要场地比较大一些的地方，和群众联络比较方便。我们芦苇漕村当年打游击可以，如今搞民主改革住乡工作组，这地方太偏僻。再说我们芦苇漕也没有那么大的房子。”
　　贵法想了一下说：“那就到我们后面村庄郭家弄去吧，郭家弄村庄大，有三百多户人家，还有那郭金山大房子没人住空着，正好借来给你们住工作组。”
　　祥荣想了一下，说：“好，暂时先住到那里去，不行以后再找地方。贵法，我已经多年不在家了，不熟悉了，你带我们去吧？”
　　贵法说：“这还用说，我带你们去。”
　　到了郭家弄，贵法带着工作组先来到他的老朋友郭后发家里，然后再叫郭后发去找保长。郭后发早几天他还到保长家里打过忙工。共产党来了，老板们都知道贫雇农要得势了。因此保长对贵法和后发都十分客气。保长一听说解放军工作组，抬头一看，站在他前面的这个浓眉方脸的解放军工作组长，竟是五年前常来这里打游击的三五支队区警卫队长张祥荣！更是恭敬得了不得，马上跑去找有房子的人家联系。
　　没有一刻钟功夫，郭后法和保长便来迎接祥荣工作组说：“好了，快请张组长过去看看，这屋子合适不合适？不合适我再去另找。”郭保长说。
　　祥荣和贵法与郭后发带着工作组跟着郭保长来到了村南边稻田边上一幢四面有围墙的大房子里，这正是他们原先想的那幢房子。
　　这大房子，原是郭家弄一户工商业地主郭金山的房子，造起已有二十多年了，下代子孙都在沪甬一带行医开药店或做洋行经理，他们都住在城里。偌大的一所房子，就托给一个远房侄子照看着。里面有几十间房间，大都空着，只在每年城里的人来收租时暂住一下，因此平日里成了老鼠、鸽子的家，夜里常有响动。村里人说里面有鬼，租给人家也不要。
　　“张乡长，”郭保长和跟随他身边的房东侄子领着祥荣他们到里面转了一下说：“这屋子阴森森的，我看你们住在这里不大好，还是暂时住到我家里去吧！我家里空屋也很多。”
　　“没有关系，”祥荣说，“我们不讲究这个。这房子要在以前咱们穷人还住不进来呢。就住在这里吧，不麻烦您了。”
　　当下祥荣给房东侄子说好：“我们暂时借住一下，工作完毕就还给你们。我们只要两三间房间就够了。其余你们尽可以派别的用场。”
　　房东的侄子，觉得工作组住在他们屋里给他们增了光，满口答应，说就是多住几间也没问题，反正房子都空着，要住多久就多久。
　　当下祥荣他们只要了四间楼下房间，一间厅堂两间厢房和一个伙房。两间厢房，一间做办公室；一间做宿舍。灶是现成的，厅堂做会议室，到时候全乡来的积极份子和成立乡农会等经常来开会好用的。
　　“张乡长，喔，张组长，这屋里长久没住人了，一股灰尘气味，屋角里都布满了蛛蜘网，让我明天派几个人来打扫一下，你们再搬进来，今晚我看你们还是先到我家去住一夜吧？”郭保长说。
　　“不用！不用！等下我们自己打扫一下就行了。”
　　“厨房里锅碗镬盆和碗筷都有的，你们随便用好了。”房东侄子说。
　　“谢谢！谢谢！吃饭碗我们自己都随身带着，欠缺的我们临时借用一些，用好依旧会放回去的，打破了我们会照赔的。”
　　“赔什么，打碎也不要紧，这么多碗筷你们尽管用。”房东侄子说。
　　“那你们晚上睡的床还没有呢，我给你们送几张棕棚床来？”房东的侄子说，“楼上我叔叔的房间里有铜床，铁床，我叫人去搬几张下来好了，他们搁着也是搁着。”
　　祥荣挥挥手说：“不用！不用！都不用。”他望望上过漆的金黄色的地板说，“我们睡在这地板上就好，等一下我们打扫一下就可以了。”
　　“睡地板怎么能行！冷冷的。”
　　“行。这在屋里有这样地板睡够好的了，比行军时露天睡石板上强多了。”
　　“那，我看你们被子也太单簿了，你们每人只背着一条小棉被，垫被也没有，我去给你们拿几床棉垫来，这里春天还很冷的。”
　　“也不用。我们等下去买些稻草来垫一下就可以了。”他们什么都不要。保长和房东侄子感到挺过意不去的，末了说：“夜饭到我家去吃吧，这么晚你们就别再自己弄饭了。你们米没米菜没菜柴没柴的怎么煮饭呀？”
　　祥荣指着缠在背上像袜筒似的米袋说：“粮食我们自己带着，我们煮起来很快的。”
　　郭保长敬佩地遗憾地叹一口气，觉得这些解放军太不愿意打扰老百姓了，要是国军恨不得什么都拿来吃用呢。他感叹共产党的军队和国民党真不一样。
　　待郭保长走后，他们立即动起手来，房子前面就是一条小河，河里有水，小王开出墙门找来木桶，到小河里打来水擦桌子凳子。小李找来扫把打扫房间，烧饭的锅子都是现成的。文书兼司务长小李拿些钱同小王到村里小店和老乡家里去买来一些稻草、咸菜、天菜蕻和芋头等食物。其他的人在家里打扫整理，不到一个钟头，房间也整理好了，并且垫上了稻草。夜饭也煮熟了，吓饭是烤天菜蕻、蒸芋头、咸菜汤，他们吃着烤天菜蕻，蒸芋头粘盐巴，就着咸菜汤吃得津津有味，从山东来的小王还说，这芋头真粉真好吃，他在山东从没吃过这种芋头。祥荣说这是我们这里最起码的下饭，大家望望组长笑着说还是江南好呀。贵法也被留在那里同他们一块吃了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