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皮影腔

　　柳家二姑娘柳月青同丫头槐花悄悄地从柳家大院的后门溜了出来。
　　槐花的怀里抱了个腌过咸鸭蛋的空坛子，两个人一路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后山下的小河边。
　　槐花在河边蹲下来，一边刷洗掉坛子上的盐渍，一边埋怨说：“二姑娘，您也像大姑娘一样嫁个好人家不好？练这个做什么？这是下九流，穷人家的孩子吃不上饭了才练这个呢。这要让老爷跟太太知道了，咱们俩个都得挨打。”
　　柳月青听槐花这样一说，便义正言辞地问道：“我不怕他们打，他们是仗着自己是爹妈才打人，他们打得没道理！槐花，我问你，我爹做寿的时候请没请人搭台唱过影？给祖宗迁坟立碑时请没请人搭台唱过影？求龙王爷降雨时是不是唱过影？”
　　槐花不解地说：“那是唱过呀，那样的场面，全仗着唱影儿出彩儿呢，怎么了？”
　　柳月青说：“我爹爱听，老祖宗爱听，龙王爷也爱听，为啥这些人、鬼、神都爱听‘下九流’呢？”
　　“……姑娘讲得这是啥道理？”槐花不明白柳月青在想什么。
　　“爱听它，又说唱它的人是‘下九流’，那他们那些爱听的人就是‘上九流’了？这些人真是无耻！”柳月青眼睛一瞪说。
　　槐花忙说：“姑娘快别瞎说，你怎么能说老爷、祖宗、龙王爷无耻呢。”
　　柳月青“咯咯咯”地笑起来，说：“那他们就别说这唱影的是‘下九流’，若是真爱听，就得承认它是好东西！行了，坛子里灌半下水就行，我看了宝家班的人就这么练嗓儿。以后我也要天天来喊嗓儿，回头把这个坛子就埋在这儿，得空咱们就来。有朝一日，我一开腔儿，也能给他们来个满堂彩儿！”
　　槐花听她的吩咐，将洗刷干净的坛子里灌了半下水，放在了河边干净的沙地上。
　　柳月青郑重其事地双膝跪在沙地上，将额头抵在坛子口上，对着坛子里长长地喊：“啊——”。声音在坛子里“嗡嗡”作响。
　　她喊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她的额头上有一个深深的红印子，脸也憋得通红。
　　丫头槐花忙拿出自己的手绢儿来，仔细叠了，把它垫在柳月青的额头下，关切地说：“姑娘快垫上个帕子吧，要是天天这么练，怕嗓子还没练好，姑娘的额头就仲成个寿星老儿了。”
　　柳月青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额头，没心没肺地笑了，她的笑声清脆爽朗，惊得水中一只小青蛙“噌”地跳出老远。
　　柳月青虽没有姐姐柳芍药那样沉鱼落雁的娇美，却体态康健，明媚开朗，另有一种少女的朝气蓬勃的活力。还有着一种能够感染人的快乐力量。
　　忽然，柳月青停住了笑声，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从山顶上隐约传来一个汉子的皮影唱腔，那唱腔与平日里戏台上听得不同，洪钟一般铿锵有力，像嘶吼，像愤怒，又像哭喊。
　　山间夹杂着的风声不时将唱腔送到山下，又不时地将唱腔阻断，柳月青听得断断续续，却被这唱腔的韵调所吸引。
　　她果敢地招呼丫头槐花，说：“走，上去听听。”
　　槐花想拦住她，可矫健的柳月青早已跃步跑开，奔上了山。
　　槐花虽然大她两岁，跟在她身后倒显得笨拙了，磕磕绊绊地在后面叫着：“二姑娘，二姑娘，别去了吧！”仍喊不住她，只得紧追了上去。
　　柳月青兴致盎然地爬上了山，眼瞅着就出树林到了山顶，她却不敢再近前了，压着吁吁的气喘，躲在了大杨树的后面。
　　树林外，前面的空地上正是柳家的祖坟。
　　一个魁梧的汉子背对着树林，面立在大娘兰玉秀的墓前。
　　“……黄天望黄土，黄土长青蒿，青蒿掩一人，一人自去了……”汉子正在对着墓碑仰天而唱。
　　柳月青并不怕这汉子，她不敢上前，是因为她看见一个人正从汉子的对面走过来。
　　“她死了，你还不让她安生。”迎面走过来，怒气冲冲说话的人正是柳成林。
　　汉子停了唱，身影屹然不动，对着柳成林说：“我是没有叫她安生，她不给我权力叫她安生，她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叫她安生？！”
　　“若不是你，她何必死？”柳成林的脸色阴沉，露出嗤之以鼻的恨恶。
　　“呵呵，”汉子突然笑了，“柳老爷真是好心胸，你连一个真性情的女子都容不下吗？她当我是个穷唱影的，救济了我，我敬佩她的人品，将她毫发无损的还给你了，你却从此就疑上了她。恐怕她到死都不知道，你我是兄弟吧？”
　　柳成林冷笑：“兄弟？毫发无损？如今你还这样说？谁不知道风流土匪楚长天的浪荡名声？哪个女人跟你一天一夜还能毫发无损？真是毫发无损，那孽种又是哪儿来的？”
　　“你疑她疑得太苦了，她才跟的我。你当我带不走她吗？你抛不下的我都能抛下！人生一世，最难得的是一个人的真心，我甘愿带着她浪迹天涯，做一个穷唱影的又能怎么样？是她放不下你，放不下家，放不下名声……”汉子说着悲从中来，声音微微颤抖。
　　柳成林却冷冷地转过身去，说：“莫再说这些废话，旧恨抹不了，也不必再添新仇。云中豹的事你不必来找我，雷公山的事也与我无关。”
　　汉子说：“自从云中豹来沙河镇结了亲家，我那雷公山上日日有扛枪的打探。你不是不知道，那座大墓我们十年前就照量过，且不说那是一块整石的盖子，当年我们动手的时候，那情形你一定还记得吧？先动手的刘三两回去后便死了。你与我也大病了一场，我们当时发誓，杨家英魂如能留得我们命在，我们从此金盆洗手，再不盗墓挖坟，甘愿一生守护那墓。”
　　柳成林不以为然，说：“哼，既然你知道柳云两家结亲了，自古官匪不两立，这沙河镇你以后也不必来，以前的事也不必提！”
　　柳成林说完，转身便走。
　　汉子大声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一句，我们当初盗墓，虽然也是为了钱，可都卖给了京里的藏家子！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云中豹却是要用老祖宗的东西换外国人手里的洋枪洋炮！咱们的东西给了洋人，那就是丢了老祖宗的脸！当了卖国贼！日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给了谁还不是一样？不都是一个利吗？”柳成林头也不回地说，看来他是真的绝情绝义了。
　　汉子听了柳成林的最后一句话，没再说什么，大声唱道：“啊呀呀！厮要分杯羹，当记那年下，兵戈与铁马，阴风鬼魂话，五雷轰顶呀！”
　　柳成林猛地回头，眼眸睁大，有愤怒也有惊惧。
　　汉子已疾风一样地走远了。
　　槐花已吓呆了，边跟在柳月青的身后往回走，边打着牙梆骨，一路说着：“姑娘，我刚听着好害怕。”
　　柳月青说：“别怕！回去我就问问我娘，我大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我先前隐约听我姥姥跟我娘说过，说大娘跟一个唱驴皮影的好了，还生下了孩子，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儿。后来那孩子就死了，大娘成日里哭，哭完喝了凉汤，呛了肺就死了。”
　　槐花忙央告说：“姑娘千万别问，这些事都是旧事了，还犯忌讳，不是我们小孩子家该打听的，万一姑娘说走了嘴，夫人知道了今天的事儿，第一个要被打死的人就是我了！”
　　柳月青听了槐花的央告，想了想说：“也是，我娘是个胆小鬼，她最怕我爹，不会跟我说实话的。那不如去问问桂妈，她是大娘的陪嫁丫头，她一定知道事情原委的。”
　　槐花着急道：“姑娘啊，你怎么这么好信儿呢？算我求你了，你就当今天的事儿咱们没遇上过，烂在肚子里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关我们什么事呢？你要这样，我跟着伺候，早晚有一天要被打死的！”
　　柳月青站定了说：“我要知道！你没听刚那汉子说吗？他说他为了真心什么都能抛下！他愿意做一个唱影人，跟着心上人浪迹天涯……我要是遇上这样的人我就跟他走！大娘为什么不走呢？”
　　槐花惊恐道：“姑娘，你可万不敢说这样的话！”
　　柳月青看着槐花煞白的小脸，“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说：“槐花，你怎么这么胆儿小呢？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难道一辈子被他们困住了不成吗？是他们做了事瞒着我们呢，又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事！他们不怕，我们怕什么呢？”
　　槐花说：“姑娘你还是小呢，不知道轻重。你要知道，向来是做下事的人不怕，那些撞破了他们事的人就不好了。我刚进府的时候就学了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做聋子做哑巴，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本份。我也是一时由着姑娘任性，倒忘了自己的本份了，姑娘，你就饶了我，千万不要提这个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