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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任一戈

作品名称:同学会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0-06-02 09:20:30      字数:5149

  路桂香下去了,会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等掌声停下后,弘子站起来总结说,我这把能说会道的嘴真不知该如何总结路桂香的发言了,一起读了几年书,真没想到她是这么有味,把话说得这么幽默,更不知道她的人是这么透明,别人把自己撕裂给大家看,她不光是撕裂自己,还把自己的老公陈直也给撕裂了。路桂香的发言,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天问:到底是有饭吃好还是没饭吃好?她自己没弄清楚,我们做听众的也没弄清楚,因为在她看来,这就是个悖论,有饭吃不好,没饭吃也不好。其实,生活里的悖论还是蛮多的,比如说陈直到底是会写散文好还是不会写散文好?陈直是当官好还是不当官好?
  路桂香只负责提出问题,不负责解答问题,我们呢,也是只负责听取问题,不负责解答问题。下面,我们又要换人了,有请任一戈,任一戈——
  任一戈站了起来,他没有立即走到台子上去,而是先绕场一周,到每个同学面前去打躬作揖说:我是任一戈,我是任一戈……
  我一边看着这个任一戈一边就想,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呢?读书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风华绝代啊,现在,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满脸的皱纹,眼袋吊着,估计每只眼袋里可装得下一两米。
  坐在我身边的吴斤山悄悄地对我说,柳夫子,有人说,这个任一戈疯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说,不会吧,顶多就是精神有点问题。吴斤山说,精神有点问题还不就是疯了。
  我没有再回答吴斤山的问题,我在脑海里搜索着任一戈的历史影像,读书时是什么样子,读书后,我和他还交往过几年时间,他是我在离校后唯一还保持过交往的同学。可是,尽管我努力搜索着过去,还是无法把历史的任一戈和眼前的这个叫任一戈的人联系起来。
  任一戈走完一圈后来到了台子上,他拿着话筒说,你们可能有人知道,我脑壳有点问题,医生的诊断是精神病,不过,程度不是很严重,好的时候,我和你们没多大的区别,犯病的时候,我才是个病人,我不知道今晚上我会不会犯病,只希望你们不要轻视我、看不起我,我只希望天天开同学会,我只想和你们天天在一起,这个世界满地都是坏人,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我才是安全的。
  我是怎么得的精神病呢,有人分析说,我是因为到了西藏支边才得了精神病的,也有人分析说,我是因为杏花离开了我而得的精神病,许多人和我一起分析过,分析来分析去,分析的人也差一点犯病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们想想,国家那么大,几个人是没病的,我估计一百个人里头起码有九十五个人在患病,其中,精神病人可能有五十个。根据是什么呢?我不说别的,你只看街面就知道了,一条街道修好后,经常有人会去开挖路面埋藏什么,等他把要埋藏的全埋好做上水泥后,没过一个月,又有人来继续开挖路面了,他的目的还是要填埋管道线路,如果是一个正常人,能是这个样子?
  我在市教育局上班,我那个单位叫做人事科,科长对我说,交给你一件光荣任务,你拿一张报纸坐到过道里,如果有人问人事科在哪里,你就给我拦住他们,不准他们往里闯。我就问科长,要是那人手里拿了东西还拦不拦?科长就训斥我说,你总没精神病哪,他手里拿了东西你怎么可以拦住,你要是拦住了,岂不是害他又往回提吗,他要是体力不胜任,死在路上怎么办,你叫我负责呀?
  我遇上了这样的科长,你们说说,到底是我有病还是科长有病?
  离开师范学院以后,我在我们那个县教育局清了一年的档案,你们猜猜看,我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中国人的档案全是造假案卷,年龄造假,学历造假,配偶造假,参加工作时间造假,工作地点造假,有的人还把他的名字也做了造假,那么,有不有真实的东西呢,比如相片,我告诉你们,就是相片,也有人造假。
  造假一般是三个手段,一个手段是涂改,第二个手段是重写,第三个手段是在工作单位开具假证明。档案案卷为什么要造假呢?原因很复杂很复杂,大体是朝着有利于自己一方进行篡改造假。我一年三百多天就活在这虚假的案卷中,我看不到真实的大地,天天就和一群骗子打交道,也以为这天下人皆为骗子了,如果说我有精神病,那也是从这时候起就开始有了。
  当时和我一起去那个县清档案的还有一个我们班里的同学,他就是日子,为什么是我们两个人呢,因为我俩都是组织的人,组织信得过,在重用我们二人。
  日子就对我说,任一戈呀,大家都在造假,我们又在清档案,是不是也把自己的案卷修改一番呀?我说,如何修改啊,我们才出学校,羽毛上还粘着蛋壳里的胎水呢。日子说,就不能想点办法呀,比如说,把我们读书前的历史填写几年民办教师教龄,这样,我们就没试用期了,工资也会高一级的。
  我自己其实教过几年民办,还当过几年校长,不需要篡改历史,日子不同,他没这样的历史就需要篡改,这不关我的事,他要篡改就由他去,我还笑话他说,你是不是把你的名字也改一下,就叫月子吧。
  一年快要完了,局长就找到了我和日子二人,他说,有件喜事告诉你们二人,上面分了一个支边的指标给我们局,你二人是组织信得过的人,不知你们谁愿意去?我们就问是去哪里支边,局长说是去西藏。日子一听是去西藏就抢在前头说,还真是件好事喜事,就让任一戈去吧,他的组织龄比我长一年,理应照顾他的。就这样,我接受了去西藏支边的任务。
  当然,我不是傻子,去支边还是要讲条件的,我就问有什么好处?局长说,支边三年,拿双倍工资,在内地的工资归你拿,到了那边,你还可以拿一份工资。我说,这是国家政策,又不是你给的好处。局长说,回来了可以留在市教育局工作。我说,你只是个县教育局局长,怎么可以答应我留在市教育局工作呢?他说等你回来了我就是市教育局领导了。局长这么许诺,我还有何话可说!
  西藏真是远啊,西藏真是高啊,西藏真是大啊!我坐在飞机上,看着外面的天,天瓦蓝瓦蓝的,白云就像棉絮一样,舒卷着,展开着;机翼下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面有无数的牛羊和奔马,坐在飞机上,我有无数的感慨,感觉到教育局长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是他让我进入到天堂。我从没坐过飞机,要不是来支边,怎么会坐上飞机看到这般的美景呢?
  飞机在拉萨降落后,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境地。我站不稳地,要是站了十分钟,就有一种要倒下去的感觉,更不能做事,一做事脑壳就有要炸裂的感觉,这样一来,我只好躺到床上一动也不动了,即使躺到了床上,也是张着嘴巴大口喘气,有人告诉我说,这是高原反应。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我好了一点,就爬起来试着去做点事,能做什么呢,自然是去给藏族孩子上汉语课,我给孩子们教的第一个字就是“日”字,刚写完,就有个叫大罗的男孩子跑上去在黑板上写了个“ཉིན”,他用汉语说,这就是藏语的“日”字,大罗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我必须要学会藏语才可以教他们,可是,我不会藏语呀!大罗说,我可以教你。
  就这样,大罗做了我的藏语老师,我问大罗,你是怎么学会汉语的,大罗说,他父亲一直在成都工作,他小时候就是在成都长大的,最近五年才同父母亲转到拉萨来。
  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我原本是来教藏族孩子学习汉语的,反过来却让藏族孩子教我学习藏语了,到底是我在支边还是边在支我呢?这不是瞎搞吗?
  我教不了孩子们的汉语,就主动提出来给学校打扫卫生,校长倒是同意,他说他们学校正缺少一个搞清洁卫生的人。可是,我们的领队不同意了,他说,怎么可以这样做,你去打扫卫生,我们支边的人还有尊严吗,我们是来传播教育思想的,肩负着组织的重任,你去打扫卫生,不光是丢了我们支边人的脸面,更是丢了组织的脸面,你对得起组织吗,组织还要付你双倍的工资呢!
  领队说得很严肃,我只好放弃自己违背组织原则的打算。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要我做,那怎么办?我只好躺在床上坐吃等死啦。
  高原反应一直伴随着我,越是睡觉越是厉害,我整日里昏昏沉沉,有时候爬起来想要出去,就是找不到门。有时候走到街上,看见街上的人不是人,而是一群群斑马,或者是一群群花狗,它们在徜徉,它们在奔跑。
  领队越来越不把我当一回事,他们去做什么事也不和我商量,他们什么时候去吃饭也不叫我一声,他们洗澡洗衣服也不带着我去,他们去大昭寺参观就把我锁在房子里,说是怕我去捣乱,这时候,领队就已经把我当作一个精神病对待了,我听见过他的悄悄话,他对一位女支边员咬过耳朵,明确地说我有精神病。我当时以为他们在亲密,就凑了过去看,于是,听到了他那句话。
  我就是这样被精神病的,还在西藏的日子里就成为另类了。等我回到老家时,原来的县教育局局长果然不在县里了,去了市教育局,不过,他是名副局长,还没爬到局长的宝座,我要他兑现诺言,他说,我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你回来,你回来了,我就好把你安到人事科这个要害部门去,给我好好看着那个科的人,别给我捣乱。
  等我到人事科上班时,情况远不是原来想的那样,没几天工夫我就长期休息了,科里的人还在外面造谣,说我在西藏就精神病了,不适宜工作。其实,不是这样的。我长期休息,是因为人事科上班的人太多了,一起有22人,只有两个岗位是需要人做事的,一个是科长的岗位,这个岗位主要是等着谁来送礼,好接受礼品,这岗位要是缺人了就不礼貌,别人送礼了还没安排人接收,总有点不好吧。另一个岗位就是扫扫地,打打字,有人来送礼就泡泡茶,啊,忘记了,还要为科长泡茶。
  接受礼品是一件繁重的工作,科长只好亲自坚守岗位,因为每个送礼的人都有要求的,别人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只有科长能答应,能解决。
  就这样,我在市教育局人事科被淘汰出局,不过,待遇还是在那里,编织挂在那里,工资福利在那里领,科里还给我分了一套住房,我没花一分钱。
  闲得无事,我就到街上去摆残局,二十几年来,不避风雨,比我们科长上班还要做得好,南来北往的人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你们知道我摆摊的招牌写的什么吗?我写的是“疯子残局”四个字,走输了的人往往不服气,临走的时候,总要把棋子摔到地上说“你这个疯子”,他生气了,我还嘿嘿笑,他就不会打我了,我后来的结论就是“抻手不打笑脸人”。
  我的精神病名气就这样传开了,有一年,柳夫子来到我的住地,你们记得柳夫子吗,就是读书时和我玩得最好的柳条同学。他来做什么呢?他是来给我做媒的,先要考察我一番,看我是不是真的疯了。那时,他已经在四明中学做了几年校长,我就问他,你现在捞到了多少钱?就这么一句话,把个柳夫子气得翻白眼。柳夫子和我下棋,每盘棋不出五步我就把他将死了,连下了三盘,结局都是一样的,然后我就问柳夫子,你说说,我是不是个疯子?
  柳夫子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找对象结婚?我说,我在等杏花。柳夫子说,杏花早就是别人的老婆了,她的儿子都上初中了,你还等什么啊。我就说,我等她离婚,等她死老公,她离婚了或者死老公了,她就是我的。柳夫子就骂了我一句神经病。
  我这人读书的时候就是喜欢读倒叙的文章,所以,我今天的发言也是倒叙式的,现在该说说我和杏花的事了。
  在南湖师范读书时,我们没评过班花,在我心目中,杏花就是班花,她长得最美,虽说她个子不高,不是标准的美女,但是在我们班里,我认为她长得最美。一双丹凤眼可以勾人魂魄,嘴巴长在鼻子底下,不大不小,那副牙齿哟,白得雪一样,那张脸蛋哟,白里透着红,水嫩嫩的。只不过,现在的杏花已经不是昨日的杏花了,怪不得哟,快要50岁的人了,你还能希望她是少女时代?
  杏花的美其实在心灵,那时候,她对我说,家里穷,老父又生病,希望班里评助学金的时候帮她说句好听的话,评她一个甲等,我那时是副班长,还是组织的人,答应她这个要求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说她心灵美就在这里,知道关心父母,知道要为家里减轻负担,一个人的善良首先要表现在热爱父母亲身上,杏花就是这样一位女生,她的心灵不美还谁的美呀,你们说是不是?
  从此我就爱上了这朵班花,其实,杏花也是很爱我的,我们无数次在湖里划船游玩,有时候是星期天,有时候是傍晚,我们总是把船划到岸上人看不见的地方,那里只有我们二人,于是我们就……
  那时候,我的心里是多么的甜蜜啊,我就想,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伴侣了,有一朵花将会陪同我走完一生,我冷了她会拿衣服给我穿,我饿了她会做饭给我吃,我工作累了她会给我捶背,我委屈了她会安慰我给我疗伤。
  但是,大家知道,杏花最终没嫁给我,我不知道原因,杏花从来没对我说起过,今晚上是个机会,希望你在这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一说,让我死个明白。
  我去西藏的时候,杏花还送了我一程,我到了西藏还和杏花通了几封信,只是半年后再给她写信就不见她回信了,我当时还以为她出事了,就写信问柳夫子,柳夫子说她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我当时并没有狂躁不安,更没有哭,我很坚强,也想得通。杏花大了,我不在身边,一个长大了的女人是需要男人的,她需要男人把她拥在怀里,她需要男人覆盖她,她还需要男人给她通气,我和她相隔几千里啊,我做不到,别的男人做得到,所以,我不怪杏花。
  所以,我爱杏花就是一以贯之,从没有移情别恋过,柳夫子那年去给我说媒,我就用我的棋艺打得他开不了口。现在,我在家里没事做,就天天祷告,希望杏花快一点离婚或者快点死老公,以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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