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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有些事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5-31 22:26:19      字数:5035

  三十晚上,是要守岁的。以前没有喇叭,也没有电视,人们往往熬不住;特别是小孩子,很早就睡了,可是大人得守着。据说,过去的“年”,跟庄稼成熟有关。先人认为,人留灵魂,物留种子,只要是成熟的、符合自然规律的,逝去了也不叫亡。亡的原意,是指不到成熟时就夭折的。年,是成熟的象征,年就被引申为万物之祖。守岁就是守祖,祈求祖先保佑。同时古人用守岁这一形式表达对过去光阴的留念、对将至光阴的尊重。
  曾听人说“守冬爹长命,守岁娘长命”。我没捞着给爹守岁,给娘是守过岁的,娘一辈子没啥大毛病,走的时候也很安详,或许就是我们的诚信打动了老天爷。
  不知什么时间,我睡过去了。再醒来,是被炮仗惊醒了。儿子那屋亮着灯,电视响着,看来明理两口坚持把春晚看完了。前些年,孙子两家,因为住不开,只要我在大儿子家过年,他们都是吃了饺子就回他们的家了,初一早上再早些回来。前年,我看明理经常忘事,腿脚也不太方便,就说,“明理,你得留一个晚上放鞭啊”。今年小孙子留下来。
  这也没办法,我的三个儿子,都住在村里,来来往往没觉得空落落的。现在呢,还有几个年轻人住在村里的?不是我说难听的,有些老家伙死了好几天,也未必有人知道。姜永凯就是冻死在外面好久才被人发现。
  孙子们放鞭可是毫不吝啬。挂鞭放了一串又一串,幸亏家里没有鸡鸭鹅,不然能吓个半死。还有那么多那么大的烟花,呼呼往天上蹿,空中开成了一个大花园。我好多年就是趴在窗上尽情地看,心中很高兴。我小时候,儿子们小时候,可是没有这么多鞭炮可放。
  大概是改革开放后吧,村里人腰包突然鼓起来了。于是,有人开始显摆自己,放起鞭炮来没完没了。新正大月的,燃放鞭炮,本是驱赶年兽之意,并不是用于庆贺的。用于庆贺的,是锣鼓喧天。我觉得鞭炮放多了反而泄气,泄自己的运势。听说县城禁止放鞭炮了。为啥农村就可以呢?农村人活该吗?
  孙子放完鞭炮,我看到明理去厢房了。我知道他是去发纸了。现在很多人都在屋子外面,甚至在大街上发纸,说是家里弄得脏乎乎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这是膈应纸灰,还是膈应祖宗呢?
  以前,妈总是让我跪在爹和祖宗的牌位前磕头,求他们保佑。现在呢,我希望水莲能保佑她的后代们健康快乐。也希望芙蓉、荷花能保佑他们的子孙们幸福安康。
  
  我从青港回来之后,去看荷花。贤亮、贤胜都在学校里,荷花一个人在家给麻线刷浆。这些年,荷花一直自己织布,浆布,除了保证一家人的穿戴,还卖些钱贴补家用。我也隔三差五帮衬些,生活还过得去,脸色越来越好。一看我来了,真的像盛开的荷花。急忙跑回屋又是洗脸又是照镜子,等我进了屋,立马就把门关上了,整个身子扔进了我的怀里。
  “祥弟,快。上次来,我身上不干净,昨天刚干净……”荷花的声音都变了。
  我有点儿措手不及,没想到她这么疯狂。我热血往上顶,三下五除二,两人就粘在了一起。外面刮起风,下起雨,屋后的树叶哗哗响着。
  “你两个月没来了,你是不是忘了我?”荷花咬着我的肩膀,喘着粗气,低声咆哮着。
  “怎么会忘?先把你收拾完了,再告诉你。”
  当树叶停止摇曳的时候,荷花推了我一下:“祥弟,孩子们快放学了。”
  荷花一边做饭,一边流着泪听我的故事。故事讲完了,饭熟了,孩子们回来了。孩子们看妈两眼通红:“干爹,我妈……”
  “唉,”荷花抱着贤亮,“你干爹被人抓到青港,差点儿回不来了……”
  “真的吗?干爹,你再给我们讲讲。”孩子们永远有着好奇心。
  “好,先吃饭,吃着饭,我讲。就怕你妈又哭。”
  “讲吧,我哭过了。”荷花擦擦脸,收拾饭去了。
  “你俩书读得咋样?”
  “我弟弟还行,我不行,赶不上跟我爷学大石头好学。”贤胜挠着头。
  荷花一边把饭菜端上炕,一边数落我:“祥弟,我实在经不起事情了。你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是这么说的,以后可得注意了。上次不是说不要冲动了吗?”
  “妈,你就妇人之见。”贤胜挺了挺腰板,“我们男人就得干男人的事儿。”
  “去一边,毛还没干呢。”荷花拍了贤胜脑袋一下。
  “你看,干爹,我妈又打我脑袋,都快打傻了。”
  “哈哈,荷花姐,脑袋可不能乱打,这是最重要的。”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后打你屁股。”荷花提溜了一下笤帚疙瘩,“不打不成材。”
  “妈,我听话。”贤亮仰着脖子,笑吟吟的。
  “马屁精,就嘴甜。”贤胜咬了一口玉米饼子,使劲嚼着。
  “不管怎么说,这年月,还得小心,凡事都要三思。”荷花眼眶又湿润了。女人的泪水能把男人淹没,一点儿不假。要不是孩子们在身边,我非把荷花搂到怀里不可。是啊,为了老人,为了女人,为了孩子,自己做事儿不能莽撞了……
  
  那屋里的钟声已经开始滴答新年的时间了,鞭炮声也渐渐消失了,我更接近100岁了。闭上眼睛,水莲、荷花、芙蓉、母亲、明义、三碗……一个个在我眼前晃悠,赶也赶不走,都好像是在招呼我跟他们走。忽然,我觉得眼睛湿乎乎的,一抹,还真是眼泪。不流泪有很多年了,84岁那年之后,我就像关了闸门,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很难在我心里起个浪花了。有句骂人的话叫作“你就是个棺材瓤子”,说的就是我。可是,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脑袋还能想,就不能不想。
  明理过来,轻声说:“爹,还没睡?”
  “嗨,我比你还老,觉肯定比你还少。”看着比我二十年前老多了的儿子,心里一阵酸楚。我这人是不是太自私了?自己活这么大的岁数,是不是把亲人的寿数都给占用了?
  “爹,你……”明理吞吞吐吐的,
  “怎么了?有么事吗?”
  “你白天掺和人家的事儿了?”
  “那算什么掺和?我就是说了我的想法。”
  “嗨,爹,咱一不当官,二不年轻,管不了那么多了。”明理还是老样子,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着头。一辈子小心翼翼,倒也过得顺心,还没遇到过什么坎,这也许应了那句话:“小心行得万年船。”
  
  荷花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中,再没有冲动过。可是,有时候不是你惹事,而是事惹你。你就说鬼子快投降的一个冬天,快过年了。我正在后院收拾柴火,守良来了。他从部队转到地方当了公安局副局长,素丽在县大队当护士,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我赶紧让守良回屋暖和一下,守良摆摆手:“师父,事情急,就不坐了。听说你在青港见过王三恩?”
  “是啊,还是他救了我呢,你怎么知道?”
  “师父,我是干啥吃的?”
  “我还以为保住秘密了呢?”
  “没事,师父,这个是知道的人不多。不过,王三恩又回来了,参加了一个特务组织,叫‘人山防区’,专门搞暗杀活动,已经有两人牺牲了。”守良眉头紧锁。
  “啊?他说他不回来了,要知道这样,我……”我心跳加速。
  “我只是来确定一下;再一个,如果碰上他,你别管,赶紧告诉给我。”
  “好好,吃完饭再走呗。”
  “不了,师父,等事情办完了,专门来家陪您喝酒。”守良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在我手里,就急匆匆走了。我打开包一看,是一条熟狗腿。这孩子,还记得师父爱吃这一口。
  看着徒弟孝敬的狗肉,想起了我的师父,现在叫老丈人。就带上狗肉,从家里提溜了一瓶老烧,来到师父家。师父现在基本不揽活了,只给邻居做些小活计,有时候给我帮个忙,出个主意。时间主要放在家里的几亩地上,每天两顿小酒,很滋润。师娘现在也不那么横草不拿竖草不捡,接近一位农家妇女了。毕竟是走过台见过世面的,言谈之间,总有些与邻居村野民妇不一样的地方。她经常望着墙上唯一一张自己的演出画像出神。这张画像,还是逃跑那天包东西带出来的。一开始,不敢拿出来,时间长了,年头多了,邻居基本都知道了,也就不怕了。
  我进了门:“爹,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师父刚刚烫好了酒,一见狗肉,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秋菊跑你家去了,你跑这儿来了。”师娘找出筷子和酒杯,“你爷儿俩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上炕,陪你爹喝两杯。”
  师娘现在看我那是眉开眼笑,这女婿半拉儿,一点儿不错,甚至我比她儿子还强。三恩基本不靠谱了,不给家里惹事就千恩万谢了;三思基本不回家,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了。
  我对这个当初把人气炸肺的丈母娘也改变了看法,这么一个被别人捧惯了的角儿,突然走进蓬门荜户,端上粗茶淡饭,也是不容易的。人啊,在自己觉得委屈的时候,也应该替别人想想。
  给师父倒上酒:“爹,现在好像社会太平了,您说这个共产党真的能夺得天下?”
  师父“嗞”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狗肉,一边嚼着,一边点着头,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听了好多年的戏词儿“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没有下文了。
  我和师娘很是失望,师娘说:“你这不说的废话吗?永足问的是共产党。”
  “怎么了?我说的没错啊。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起码还得……”师父伸出一只手,“三年。”师娘撇了一下嘴:“啊呀,你还成诸葛亮了,能掐会算?”
  我点点头:“爹说的是,出水才见一腿泥,现在日本人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将来就看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有能耐了。爹,二哥在青港有消息吗?”
  “别提那畜生,我王瑞银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师父把酒杯猛地磕在桌子上。
  “怎么了?再怎么不好也是你儿子。他不是经常捎好东好西给你吗?”白秋霜不爱听。
  “闭嘴,我看他就像你,像你们家那头的。”师父脸通红,不知是酒烧的,还是让儿子气的。
  “我……”师娘一脸委屈,“你就知道吼我。”
  师父拿筷子在桌子上敲了一下:“保证书。”师娘刚张嘴,就闭上了。
  从师父家走出来,晕乎乎的。太阳已经偏西了,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我发热的脸上,一下子就没影了。其实,我就是要找师父帮自己清醒一下。听人家讲,国民党目前是政府,有美式武器,正规军;共产党都是些泥腿子,游击队,连炮兵都不多。
  可是,我真的发现八路跟老百姓一条心。我认识的参加国民党军的基本都是平时横行乡里的二流子混星子,像王三恩;参加八路的都是心眼实在的,像表弟三虎,像徒弟守良……当然,也有徐元义那样的。唉,说起徐元义,就想起了大舅哥三思的死,就是徐元义的弟弟种下的坏蛆。这事儿,记着我下边给你说。
  你说三恩怎么就出息成这个样子了呢?后来我弄懂了一个问题,就像树苗吧,看上去都一样,但长大之后就大不相同了,有的笔直参天,有的横腰折断,有的长成了歪脖子……人也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是纳闷,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回来又杀人,为什么呢?我救了你两命,你救了我一命,本来就两清了,你现在……
  想起刘财主的女婿,想起刘财主的痛苦,还有刘财主女儿的泪眼,我真的恨三恩,恨国民党,你们不跟日本人干,干么窝里横呢?我这时酒劲上来了,“嗷”地喊了一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只麻雀不断地抖动着脑袋,在地上啄着什么。我真的很佩服这些小东西,用人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可能找出可以吃的东西啊。它们能,能把细小的草种子、细小的饭粒儿啄到嘴里。
  我不懂得孙子曾经摇头晃脑背诵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是明白,人要活着,就要有活着的方式。找对了方式,你就能活得有滋有味,反之,你就会穷困潦倒,一辈子不如意。做木匠,这是荷花给指引的方式,找对了。要是像大哥那样侍弄庄稼,我可能早晚得饿死。对了,找大哥聊聊去。
  大哥的家在我家的东面,隔一条浅浅的小河,终年流水不断,现在覆盖了一层冰雪。跨过石板桥,大哥家的门刚好开了,出来的是大侄子明升。明升读书很好,高小毕业后就回家种地了,为的是挣钱让弟弟读书。
  “叔来了?快进屋,我正要拿柴火烧炕呢。”明升个不高,力气不大,但干活从来不惜力。我进了正房,大嫂在堂屋剁白菜:“老二来得正是时候,晚上吃饺子。”
  “我咋就这好命,中午在老丈人家喝了酒,晚上就有饺子吃。”我的酒意已经醒了八分,走进西间,见大哥在吧嗒着烟袋。
  “没醉吧?酒要少喝点儿,大冬天的,西街唐老三不就是喝醉了躺在雪窝里冻伤了一条腿吗?”大哥把黄烟递给我,“这是人家捎来的漠河烟,你抽口。”
  我掏出烟袋,装上烟,点上,吸一口:“嗯,不假,纯正的漠河烟。”
  哥儿俩谈了些家长里短,我就把话题引到了王三恩身上:“大哥,你说他敢回来吗?”
  “你怎么关心起这事儿了?”大哥知道我一向是两耳不闻村中事,一心只做木匠活。
  “唉,以前老是不在家,现在岁数大了,在家时间长了,不了解村里的情况有些事不好办呢。”我听守良说过,有些事是秘密,不能随便说的。
  “二叔,听说王三恩回来了,还杀了人。”明升抱完柴火进了屋。
  “就你多话。”大哥瞅了明升一眼。我笑了笑:“大哥,你也太小心了。”
  大哥从嘴里拿出烟袋,磕了磕烟灰:“你们哪,小心行得万年船。你知道那特务是谁杀谁吗?再说,听说还乡团也来了,你不防备呀?”
  我沉思了半晌说:“大哥,你说,咱向着谁呢?”
  大哥摸了摸腰间:“共产党。你们别不信,共产党虽然现在有点儿弱,但不出三年肯定扭转乾坤,共产党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些农民起义军。”
  “看来,世道的确得变了。”我点点头。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谁知道哪个能称王呢?”明升摇摇头。
  “脑袋叫驴踢了?”大哥拿烟袋敲了明升脑门,“得民心者得天下。”
  明升摸了摸脑门,憨憨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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