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人心之恶（1）

　　辛盟主转过身子，不客气地在石爷爷脸上蹬了一下，斥道：“你个老匹夫，我早就想骂你。你手爪子痒痒了乱动瞎动，赶紧去治伤，再敢惹事，我亲自把你两只狗爪子剁下来。”
　　这位老人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呛，谁都敢骂。
　　这场风波，被他强势压下了。
　　一些云霄宫弟子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忽然觉得这个老头有那么一丁点的可爱之处。
　　仔细想来，其实他心肠真的挺不错，一把跌一跤就碎的老骨头了，为了救人到处跑，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钻。根本没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
　　只是过于顽固迂腐，刻板幼稚。像一块在茅厕里浸了几十年的石头，又臭又硬。
　　梅雪亭很感激老人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跟着辛盟主进了厢房，深深鞠了一躬，肃然道：“多谢老前辈为拙荆主持公道。”
　　辛盟主余怒未消，板着脸瞄了他一眼，道：“不必，就事论事而已。”
　　说话间，取来针线，脱下鞋子，开始缝补鞋上的窟窿。
　　老人家的穿着十分寒酸，一身暗灰色的布衣打满了补丁，一双鞋子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别处的都没管，这个窟窿露出了脚趾头，看着实在不像话，不缝一下不行了。
　　梅雪亭很想和他打好关系，厚着脸皮留下来，道：“辛前辈，晚辈有几句肺腑之言，战场上杀戮，实属迫不得已，老人家不管有多气愤，骂我一个人就是。都是热血男儿铮铮好汉，流血吃苦都不怕。恶语伤人六月寒，心凉透了就再也捂不过来了。”
　　辛盟主头也不抬，缝好鞋上的窟窿，用牙齿咬断了丝线，重新穿好了鞋子，这才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办事儿？”
　　梅雪亭心想：“还用问吗，你忒不会办事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大家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生生地被你气丢了半条。”
　　见他一声不吭的，辛盟主也没继续追问，取下墙上的破斗笠，用剪刀剪去毛毛刺刺的地方，戴在头上，道：“都觉得我是个老不死的讨人嫌，可有些事情看不惯，我忍不住说，说着说着就骂上了，改不了。”
　　回想自己这一生，着实有些悲凉。
　　他年轻时，是位一个脏字都不会骂的人。走南闯北几十年，见过太多恶人恶事，气着气着就成了今天的样子。
　　有时冷静下来，颇觉丢人，感觉自己像个无知泼妇骂大街，从前读过的圣贤书全都泡了汤。他想做个慈眉善目言语温和的老人家，可每次事到临头就控制不住，恨不得骂死几个坏东西。
　　或许，这就是愤世嫉俗吧。在他的眼里，天下众生，富贵的，贫贱的，读书的，宰牛的，无人不可怜，无人不可悲，无人不可恨，包括他自己，亦是面目可憎的，已经找不回从前的辛崇善了。
　　梅雪亭道：“您也说了，大难临头，所有人都该拧成一股绳。您也该明白，大的矛盾都是小的争执引起的，您再这样下去，我也管不住宫中弟子了。”
　　辛盟主道：“我有我的原则，你有你的坚持，谁也改变不了谁。我只能跟你保证，我今后再有难听的话会忍着，大难过去咱们算总账。”
　　好一头倔驴。
　　梅雪亭很无奈，道：“好吧，我是统领弟子的主帅，找我一个人算账即可。”
　　辛盟主终于认真地打量他一眼，对梅雪亭的心情极为复杂，厌恶他心狠手辣没人性，敬佩他敢作敢为有担当，又唾弃他在关键时刻纵容家人临阵脱逃。
　　总而言之，就是依然看他不顺眼，道：“她们都留下了？”
　　梅雪亭道：“阿微决定留下，两个孩子撵都撵不走。”
　　“根本就不该走。”辛盟主老毛病发作，疾言厉色道，“不管有何要事，在别人看来就是逃命，会扰乱所有人的心思。你既是主帅，她们是主帅的家属，留下来稳定军心才是。今天有逃的，明天后天就会有居民效仿，你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吗？”
　　梅雪亭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跟辛盟主言明，只能道：“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辛盟主道：“双溪镇里的人命更多，孰轻孰重，你掂量清楚。”
　　梅雪亭小声答道：“前辈说的有道理。”
　　辛盟主向来吃软不吃硬，梅雪亭放低了姿态，他不好继续斥责。回身拿起墙边的一根竹竿，道：“我带弟子去采药，你们守好药王庙。”
　　梅雪亭急道：“不能去，万一山中冒出人面蛊就不好了。”
　　辛盟主想起一事，道：“那名救我的弟子可有家人？”
　　梅雪亭已多年不管云霄宫的事，对各位弟子的家庭状况并不了解，摇头道：“不太清楚。”
　　辛盟主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打开包裹，找出一枚玉佩，交给梅雪亭，道：“老夫身无长物，这枚祖传的玉佩还算值点钱。如果他有家人，代我将玉佩送上，告诉他们，不管何人生病，老夫只要活着，一定会前去救治。如果没有家人，就把玉佩当了，代替我多买些纸钱烧给他。”
　　梅雪亭听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意思，惊道：“您非去采药不可？”
　　辛盟主道：“难道让你媳妇去采药？拖家带口的，要死也先死我这个老东西。”
　　梅雪亭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道：“您当初不让阿微走，就是怕您折在这里，没有更好的大夫坐镇。”
　　辛盟主没答话，也没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厢房，招呼道：“医者联盟的弟子赶紧过来。”
　　他的徒子徒孙们，都是一样的打扮，露窟窿的鞋子，带补丁的衣裳，破旧不堪的斗笠，细细的长竹竿，大号的药篓，随着他一声令下，慢慢悠悠站成一列。
　　辛盟主的眼睛突然红了，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一直以为徒子徒孙对自己敬重有加，直到云霄宫弟子的石头砸过来，他恍然发现，徒子徒孙们心中都恨着他。
　　这些人，个个是医道好手，开家医馆自力更生不成问题。却随着他栉风沐雨吃尽了苦头，被他强行带到危险的漩涡中。
　　罢了，还是让他们留在后方吧。
　　辛盟主道：“有个天大的难题留给你们，好好研究一下，看看能否找到代替雪灵芝的药物。”
　　梅雪亭喜道：“有代替之物？”
　　辛盟主回身朝他龇了一下牙，又道：“集思广益，难题才好解决，为师祝你们成功。”
　　他的首徒宋誉颇感为难，道：“哪有能代替雪灵芝的东西，师父，实在不行，咱们人工培育吧。”
　　辛盟主勃然大怒，道：“胡扯，此事不准再提，不管从谁那里露出一点口风，老夫会亲手打死他。”
　　宋誉又气又恨，却不敢发作，低眉顺眼道：“是。”
　　辛盟主长吁一口气，暗中给自己鼓足了劲，迈开步伐，稳稳当当朝药王庙外走去。孤身一人，越走越远，坚定勇敢，头也未回，守庙的弟子遥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感慨丛生。
　　不得不承认，这位老人家，是个英雄！
　　好在他孤身没多久，医者联盟的几个弟子和云霄宫的几名精英追了上去，愿意和他一起涉险。
　　梅雪亭返回药王殿找萧微，急匆匆问道：“雪灵芝有人工培育之法？”
　　梅良辰被吸引过来，喜道：“真的吗？”
　　萧微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立即关好药王殿的大门，压低声音道：“你听谁说的？”
　　梅雪亭道：“医者联盟的人。”
　　萧微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道：“辛盟主提议的？”
　　梅雪亭赶紧摇头，道：“没有，他下了严令，谁敢再提就打死谁。”
　　“我的天，吓死我了。”
　　萧微很少有吃惊害怕的时候，足见此事对她的刺激不小，梅良辰奇道：“难道是一种阴邪之法？”
　　梅纤雨一边碾药一边道：“当然了。”
　　梅子谦嘴快，接口道：“把活人闷死在腐朽的棺材里，而且是女儿家最好。”
　　“你闭嘴。”萧微沉声呵斥一句，兀自放心不下，捅开窗户纸，往外观望了半天。见附近无人，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
　　梅子谦吐了吐舌头，取出一本古旧的册子，翻到记载着雪灵芝那一页，交给梅良辰，道：“你们自己看。”
　　梅雪亭凑了过去，和梅良辰一起看完，两颗心一起“咚咚”狂跳。
　　人工培育之法，何止是“阴邪”二字能概括的，简直阴损歹毒，造孽不浅。
　　雪灵芝又名“墓中宝”、“亡魂怨”、“骨中精”，这些别名，才道出了雪灵芝为阴毒之物的本质。
　　生长在白骨成堆之地，集阴气怨气而生。
　　女儿家属阴，活活闷死必生怨气，有位不知名的医师因此灵机一动，以此歹毒之法来人工培育雪灵芝。
　　经过数次的失败后，他终于找到了诀窍，在乱葬岗找来腐朽糟烂的棺木，将未婚少女置于棺中，割破其动脉，再合上棺盖。
　　少女的泼天怨气随着鲜血浸染了腐朽的棺木，一个月时间便能长出碗大的一株，经过医师的巧手将精华提炼浓缩，功效足以和野生的雪灵芝媲美。
　　萧微小声道：“野生的都是精华，碾成粉入药即可。就拿解蛊丹来说，我用一株野生雪灵芝炼出了一百二十颗，用人工培育的五株才能炼出一颗药，此法着实不可取。”
　　梅良辰把册子还给梅子谦，道：“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人心之恶，无法估量，指不定有多少人为了自保屠杀未婚少女呢。”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梅纤雨一眼，满心的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