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青草儿喜作新妇

　　开元二十六年早春的一天，孟浩然骑着甘元明那头识途的老驴，由南至北，得得地走近了现山。他犹豫了一下，因为眼前有两条路。--条照直通往襄阳城的南门城内;一条则向右拐，爬过--段广阔的沙滩之后,经船渡过汉水，上东津，直奔孟庄。真是近乡情更怯,但孟浩然不是怯别的，而是怎么与张徐徐见面。他决定先进城还掉甘元明的马，再看情况什么时候回孟庄涧南园。
　　
　　那头昏昏欲睡的老驴驮着孟浩然融进襄阳南门的阴影里,然后又冒出来。这时街上突然冲过来两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拦住驴头，伸出肮脏的小手乞讨。孟浩然吃了一惊，幸亏是一匹慢腾腾的老驴,不然这两个小孩一定要伤在驴蹄之下了。他跳下驴，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分给两个孩子，又弯腰叮嘱道:“以后不要拦别人的坐骑，小心踢到了你们。”
　　
　　两个孩子哼了几声，扭头高兴地喊阿妈。不远处墙壁边站着她们的母亲，跟她的孩子一样衣衫褴褛。那母亲见了孟浩然，没有过来道谢，却连孩子也不顾，迅速向巷子深处走去。两个孩子大声喊着母亲，追过去了。
　　
　　孟浩然跃上了驴背，感叹着生活的残酷。他纵驴得得地走了几步，依稀觉得这两个女孩及她们的母亲很熟悉。这两个孩子一模一样，显然是双胞胎。一瞬间有个念头猛烈撞击他的脑海:这乞讨的竞是青草儿一家!孩子们的母亲正是青草儿!
　　
　　他大口喘着气，心口如刀绞般难受，来不及多想，朝驴屁股死命一拍，朝巷子里赶去。转过一个墙角，他看到青草儿一-家三口正抱成一团痛哭。那两个女孩本来不哭，见母亲满面泪水，也跟着哭起来。孟浩然再次跳下驴。他细细地看去，这么寒冷的天气，青草儿和她的孩子们却几乎衣不蔽体。如果告八在九泉之下有知，该如何面对?孟浩然尚未开言，一股酸楚涌上喉咙，使他无法发问。但他何须发问?这一切除了张徐徐有力量办到以外，更复何人?
　　
　　青草儿停止了哭泣,抬起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牵驴人。孟浩然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青草儿慌忙摆手:“不!不!”
　　
　　孟浩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右臂-.揽，就把青草儿扔到驴背上，又递上一个孩子。自己抱起另一个孩子。牵着缰绳走上大街。两边屋檐下有人指指点点，孟浩然可顾不得许多了。
　　
　　青草儿一路上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在饥寒交迫中是如何死去的;张徐徐是如何逼债的;她又是如何被迫卖地到卖房到一贫如洗只得以讨乞为生的。
　　
　　孟浩然道:“我出门不过两年，便是卖地卖房对付，也不至于如此呀!
　　
　　青草儿道:“那债我也不大懂，全凭张大娘一句话据说告八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数字了。”
　　
　　孟浩然问:“你们如今在哪里安身呢?”
　　
　　青草儿说:“如今娘儿三人在从前的老屋山墙边搭了个草棚安身。”她苦笑道:“我是一株草儿，活该过这种生活。可是两个孩子也如此受苦，我觉得对不起告八。”
　　
　　孟浩然黯然道:“不是你，是我对不起他。”
　　
　　他们出了东门，经过沙滩时，青草儿还勉强骑在驴背上。渡过汉江到了东津之后，她说什么也不肯骑了，甚至也不敢跟孟浩然-一起走路。她央求道:“老爷，一-路上多少人在笑您呢!可是，只要您不怕我也不怕。但现在离家近了，我怕张大娘，我不能让左邻右舍笑话您!我们要下来。”
　　
　　孟浩然一路走来，早已打定了主意。此时对青草儿说:“不要怕。你现在也算这片土地的主人之一了。”
　　
　　青草儿茫然问道:“为什么?”
　　
　　孟浩然清楚地回答:“因为我要娶你。”他停顿片刻道:“实际上，在你骑上驴背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
　　
　　青草儿起初没有反应。她其实-路上心里也在紧张计划，如何应
　　
　　对这局面。她一点也不抱希望，她了解张徐徐，那是一个有铁一般意志的女人。孟浩然不可能替自己收回房屋，也不可能长久教济她们一家为了不然麻烦，青草儿甚至打算带着孩子们远离襄阳，到外地去讨饭。
　　
　　可是此刻听了孟浩然句话，青草儿突然喜:这真是个好办法!惟-的难关仍是张徐徐一这位一手遮天的女主人会同意吗?如果不同意孟浩然能坚持到底吗?所以她的脸上并未表示特别的兴奋，只淡淡地笑说:“老爷，您可不能拿这种话开玩笑。我虽然穷到要饭，到底不是青楼女子，不是给人取笑逗乐的角儿。”
　　
　　孟浩然不慌不忙道:“你别管了，我自有安排。而且，这是条惟一的道路。”他想想又道:“此刻倒是不声张为好。你娘儿仨先回去吧。”青草儿牵着她的两个小女儿在早春的荒野上一-步步走远。孟浩然鼓励自己，，要横下一条心，想办法把这件事办得稳稳妥妥、漂漂亮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张徐徐主政的这许多年里，孟家的财富和土地成倍地增长。从前的住宅越来越显寒酸窄小，她遂在青草儿家附近一处傍山面水的地方，聘请巧匠，动用民工，盖起了一座气势轩昂的新住宅。正门上额那“孟宅”两个烫金字其大如斗，隔着几架山坡都能看到，在绿水青山之间格外醒目。
　　
　　孟郊长得更强壮了，他带着一帮人在新宅外干活。见父亲归来，孟郊喜不自禁，把惊愕不已的父亲迎进了新屋，又去后院通知母亲。孟浩然在富丽堂皇的大院里东瞧西望，内心里不得不承认:老妻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但是一想到这片地方原是告八那个小家的旧址，心里就一阵阵隐痛。
　　
　　张徐徐出来了。两人见面，都有陌生的感觉。
　　
　　张徐徐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家，我管得怎么样?’
　　
　　孟浩然只好说:“很好，你辛苦了。”
　　
　　张徐徐扔下一句“你明白这一点就行了。”又喊孟郊，“带着你父系先洗濯休息”掉头进内宅去了。
　　
　　夫妻间说上三句话，孟浩然就明白彼此之间隔着天远地荒.水火不容站在张徐徐面前，他有一种被置身于火炉上烘烤的焦痛的感觉。
　　孟浩然欲跟上去，却被儿子拉住。原来张徐徐住的那-重院落、没经她同意谁也不能进去。
　　
　　孟浩然怒道:“我本孟氏，此即孟宅。有何不能进!”推门迈进了高高的石槛。
　　
　　张徐徐果然在内室门口拦住他说:“你的卧室郊儿待会告诉你”孟浩然本来准备单刀直入把娶青草儿的事提出来，转念一想还是先营造一点气氛再说。
　　
　　过了几天，孟浩然乘着张徐徐高兴，对她道:“还有一件事你该知道。'
　　
　　张徐徐问道:“什么事?”
　　
　　孟浩然说:“你还记得十年前说过的话么?”
　　
　　张徐徐问:“什么话?”
　　
　　孟浩然道:“你劝我娶青草儿为偏室。”
　　
　　张徐徐一愣。
　　
　　孟浩然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已经决定，听从你的建议,纳其为妾。月内随便选个日子，办了这事吧。”
　　
　　张徐徐这才反应过来,冷冷说道:“你要娶那个叫化子?”9孟浩然道:“她本来不是叫化子，是我们的邻居。”
　　
　　张徐徐道:“你知道，我不反对你纳妾。可是为什么不找一个体面一点的或年轻--点的?为什么找-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呢?你就不顾及盂家的门庭吗?
　　
　　孟浩然黯然道:“我不是纳妾，是在教济告八的遗孀。”
　　
　　张徐徐道:“那就给她些银两吧。”
　　
　　孟浩然坚定地说:“不。我也需要她。”
　　
　　张徐徐偷觑了一下丈夫的脸色，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孟浩然-字一板说:“那我们就离婚，然后我再娶她。那时候她就不是小妾，而是这孟宅的正式夫人了。”
　　
　　张徐徐虽然具有男人的勇气和能力，毕竟不是男人，她在丈夫家里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只得忍气吞声道:“这毕竞是件大事，明天再商量不迟。”
　　
　　第二天,张徐徐瞪着红通通的双眼说考虑好了却不说怎么好盂浩然冷冷道:“你是准备和离了?”
　　张徐徐也冷道:“你当年新婚之夜说过什么?”
　　
　　盂浩然愣，总算想起不离不弃的誓言，他正欲辩解，却被对方打断。
　　
　　张徐徐咬着牙说:“你非要娶青草儿也可以。”
　　
　　孟浩然闻之大喜。
　　
　　不料张徐徐脸上浮现出严厉的表情，一字一音道:“只是，这新宅是我数十年心血，却没有她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处。”
　　
　　孟浩然脱口而出:“那她们在何处安身?”
　　
　　张徐徐道:“旧宅尚未拆完，留两间给她们吧。”
　　
　　盂浩然摇摇头:“不行。颓墙残瓦怎么能当安身之处?”
　　
　　张徐徐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道:“如果你胆敢把她娶进新宅，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大门槛上。”
　　
　　孟浩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脑中灵光一闪，接口道:“岘山那边的橘子园每年要雇人看守。干脆就在岘山脚下橘园中建几间草庐，让她们一家搬去得了。”
　　
　　张徐徐瞪了丈夫一一眼，心想只当是雇了一名照看橘子园的长工。再说眼不见为净，便扭过脸去,算是默许。然后一言不发进屋去了。孟浩然本来以为有一场争斗，没有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出了院门，他心情特别愉快，见儿子孟郊从面前走过，便叫住他小声说:“小子，你说你母亲像谁?
　　
　　孟郊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愣了愣。
　　
　　孟浩然笑道:“她嫁到我们家.成为-方大地主:倘若嫁进皇官去，岂不又是一.位武后?”
　　
　　盂郊一想，老父说得真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