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喜欢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5-29 15:11:06 字数:5148
我正在想着,明杰捅了我一下,说:“姑老爷,你经历的事多,你说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是怎么个道道?”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不蒸馒头争(蒸)口气’都是一个意思。人,的确应该有骨气,做什么事得有个最低限度。可是呢,有些时候啊,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万丈深渊。就说你吧,非要认死理,大部分人都同意搬迁了,这是大势所趋。你就是不同意,小胳膊能扭过大腿?”
“我这几天也在想,农村不会像从前一样了,发达的国家基本上都没有像我们这样的村子了。你看咱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土地撂荒的越来越多。搬迁改造是迟早的事儿,明年村子里的土地要流转了。”
“这就是发展、变化。土改的时候,地主的土地分给了穷人,后来转成了公家的,后来又分到农户,现在又要流转。我觉得吧,需要么就要办么,你的脑筋的确应该换换了。”
“嗯呢,我就是转不过弯,就怕像有的村子,开发之后,干部腰包鼓了,村民腰包瘪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明杰这种人,可能就是戏文唱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那种人。
熙康的酒意去得差不多了,打了个哈欠:“祥叔,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明杰又当上村长了。”
“哈哈哈,康叔,弄半天你睡了?”
“开始是没睡,可是你俩一说那些高深的东西,我的瞌睡虫就出来了。我在梦里劝你可别当什么村长了,我觉得你种的猕猴桃挺好吃的,多挣俩钱,准备交给养老院吧。”
“有道理。明杰,你儿子在省城工作,听说那里的房价吓死人。你得给自己留一手。”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我觉得干点事儿还是应该的。你们没听说一个叫褚时健的老头儿吗?就是以前咱们抽的那个‘红塔山’烟厂的老板,七十岁从监狱里出来,开始种橙子,都挣大钱了。这样的人,我喜欢。”
熙康打了个哈欠:“你喜欢管闲事,我喜欢吃饺子。祥叔,走,回家帮着烧火煮饺子。”
大年三十晚上吃饺子,是一直没有变的。今晚家里吃饺子的人数是一年中最多的一次。中午的团圆饭已经酒足饭饱,晚上再吃饺子,也就是个形式。听人家说,这叫作“有仪式感”。我很同意这种观点。别的不说,就说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这件事。小的时候,妈不吃,我们兄妹三个,绝对不吃;有子女之后,我不动筷子,孩子们都静静等着,就是最小的明清,抓耳挠腮,也不敢第一个动手。这就是仪式感。有人说,外国人父子之间相互称兄道弟。我就问你啊,你是外国人吗?
今晚的饺子跟往常差不多,有白菜馅的,有牛肉馅的。饺子都是元宝形状的,招财进宝,谁也不会不想吧?从我记事起,我们家总是10个饺子里包着钱,10个饺子包着枣。
我在灶口烧火,水莲下了饺子,不时用铲子搅拌着。我一边往锅底填着草拉着风匣,一边问“挣(碎的意思)没有挣呀”,水莲高兴地说“挣了,挣得还不少哪”。这是为了讨个彩头,明年能挣很多钱。
要是饺子没碎,水莲就用铲子弄碎几个。水莲笑,我也笑,孩子们看见了也笑,满家的笑声,真好。
生活好了,大年三十晚上吃饺子的热闹劲没有了。以前,吃到个钱,总要说一句,“我要发财了”;吃到个枣子,说一句“甜甜蜜蜜”。现在不行了,重孙子“咯嘣”吃了一枚钱,龇牙咧嘴:“可硌死我了。”
我喜欢的事儿,儿孙们都不喜欢了。儿媳他们包饺子的时候,我悄悄走到大门口,一看,我担心的果然又发生了。
我妈从小告诉我,老天爷大年三十晚上要给每家每户散发金银财宝,所以必须严防死守,不能让别人抢了去。我说,“那就把大门关紧,再用顶门杠顶上”。母亲说,“也得留着门,不然,祖宗们和各位神灵就进不了门”。我说,“那咋办”,母亲找了根柞木棍,说,“你把它放到门槛下”。
这根柞木棍至今还在,我每隔几年就刷层桐油,锃光瓦亮,什么鬼邪也不敢碰。可惜,现在在乎它的,也只有我了。从厢房里拿出来,小心翼翼放在门槛下,回来叮嘱了孩子们。有一年,孙子一脚踩上去了,摔了一跤。儿媳好生埋怨,说以后别再放了。我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没有它就挡不住钱财。儿媳一听,不再反驳。不过,还是得我去放。
做别人不喜欢的事儿,还真是麻烦。吃饺子的时候,推说去茅厕,到灶间一看,嗯,锅台后有一只碗盛着三个饺子,放着一双筷子,这是供应灶王爷的。到厢房一看,儿子明理到底还是忘了这一茬。供桌上一碗饺子也没有,去年也忘了。我赶紧回来,捅了一下明理:“你又忘了?”
明理一拍脑袋:“哈哈,我这脑袋还不如爹的。”
唉,在村子里,比明理岁数还大的,也没几个了。我不埋怨他忘了,而是埋怨他没有把这件事交代给下一代。难道,我们走了以后,再也不能在大年三十闻到孩子们饺子的香味了?
吃完饺子,孩子们都去看电视了,准备看“春晚”;不看电视也看手机去了,听说还能拜年,还能发红包。这是他们如今最喜欢的事儿。我喜欢什么呢?喜欢回忆,回忆我的青春岁月。
过了三十岁,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春天似乎格外明媚,春风化雨,滋润着田里的麦苗,应该有个好收成了。韭菜已经重新扬起了生机,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吃上头茬韭菜了。海上的鲅鱼也上来了,用鲅鱼和韭菜、萝卜丝包饺子那可是一绝啊。
据外面传来的消息,小日本快完了。村子里发动青壮年参军,有人踊跃,有人躲避,有人观望,村里的干部带头发动亲属。妇女主任乔凤仙让自己两个儿子参军,二儿子一口答应,小儿子一百个不愿意。小儿子跟我干了几天木匠活,就着了迷,发誓要成为一个像我一样出名的木匠。乔凤仙一枝不动百枝不摇,否则断绝母子关系。小儿子吃完出发前最后一顿饭,拿起一把锋利的斧头,将饭桌一批两截,将斧头扔进了茅坑,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说,后来在解放烟台的战斗中,还没放上一枪就死了,连个烈士的名号都没有。也有人说,这家伙当了逃兵。乔凤仙听到儿子死亡的消息,跑到村东的树林里嚎啕大哭。大儿子后来官至团长,寿终正寝。
我一辈子都认为共产党好,就是发现那时的共产党员都是好人,都是能够吃苦耐劳勇于牺牲自己的人。我也明白,一筐桃子总有三六九等,偶尔有一两个烂桃子也不足为奇。关键是,谁为老百姓着想,老百姓就拥护谁。
你就说那年清明节,大家刚刚在祖先的坟头点上纸钱,磕着头,突然天上一阵轰鸣。抬头一看,一架画着膏药旗的飞机越来越低,从头顶掠过,最后竟然落在北官道上。村长吆喝一声,大伙儿呼啦一下就围了上去。飞机上三名小鬼子一看乌泱泱围上一片人,举着双手就下来了。要是没有个带头的,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怎么对付得了?
春耕开始的时候,上级号召农民组织起来开展大生产运动。来村里主持宣传的竟然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程伟宏,是西村的,平时跟我不大来往。我在师父家学木匠的时候,伟宏到外地帮工去了,好多年没回来。前几年突然回来了,竟然是共产党员了。村里的小学也办起来了,程伟宏干脆就兼任了教师,他说,他真喜欢教书育人。
随着日本鬼子的节节败退,胶东地区基本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村子里的共产党员也都公开了身份,让我脑袋发懵,原来自己身边有这么多的共产党员,怪不得汉奸混不下去了,怪不得王三恩不再猖狂了。
街面上一安定,我就想出去干点活儿。自从四个孩子连着落地,家里的开销就慢慢大了起来,我肩头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当初那个“七郎八虎”的梦想,早就不敢有了。
路过芙蓉家的时候,门大敞着,屋里有人在哭,像是芙蓉的声音。紧两步进门,见芙蓉端着碗一边给德宽喂药,一边嘟囔:“哪有一口吃个胖子的?你要是有个好歹,这个家可怎么办?”
俩孩子趴在炕边,也是满脸泪花。德宽包着被子直挺挺躺在炕上,脸色煞白,嘴唇不动,药根本就喂不进去。“怎么了,这是?”
芙蓉看我来了,哭声更大了:“祥哥,你说这德宽,人心不足蛇吞象……”
德宽跟我一样,两个孩子以后,就拼命挣钱。他觉得自己的网面太小,网眼太大,每次打的鱼太少。就让芙蓉重新织了一张网面宽、网眼小的。德宽带着新网出海捕鱼,总能满载而归。
可是有一次,德宽准备收网了,一拉网,好沉好沉。“遇到鲅鱼垛了。”伙计们兴奋异常,使劲拉网,可是拉了半天也拉不上来。鱼儿在网里乱蹦乱跳,渔船摇摇晃晃。伙计们一看,坏了,船小鱼多,说,赶紧扔网,不然就会翻船。德宽舍不得,别人都松手了,他不肯松手,船一摇晃,就掉到海里去了。德宽被救回来,就剩下一口气了。
“找郎中了吗?”我伸手一摸,德宽浑身冰凉。
“找了,郎中说喂下这些药,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芙蓉泣不成声,俩孩子哇哇直哭。
“不行,这么样子肯定不行。”忽然想起我村老唐家那酒鬼老二躺在雪地里,差点儿冻僵,曲进贤给他用雪搓了半天,捡了一条命。德宽也是冻坏了,给他搓身子说不定管用。脱了德宽的衣服,让芙蓉跟我一起搓。俩孩子在炕洞里烧火,一边喊着“爹”。好大一会儿,德宽的身体开始变红,慢慢变暖,给他盖上被子。又过了一会儿,德宽睁开了眼,喘了口气。
“快扶他起来,喂药。”
德宽喝下药,躺了一会儿,直愣愣看着老婆孩子,又看看我:“我……”
“别说话,养养神。”我真是佩服我自己了,看了看芙蓉,她两眼呆呆的,眼泪不断,抬头看了看我:“大哥,你救了我们一家。”“哪里话?这是你们家祖上积了德,才会度过这场灾难。”
曲进贤把了把脉,诊断了一下:“祥哥,这兄弟得亏你及时出手,不然也就挂了。”
“那以后……”
“问题不大,但得很长一段时间恢复,最好每天能出去晒晒日头。”
“这可咋办?他也走不动啊。”芙蓉愁得又要哭。
“这还用愁吗?我不是能工巧匠吗?”我一拍胸脯,曲进贤点点头笑了笑,芙蓉皱着眉头,摇摇头。
我想起《三国》里诸葛亮坐过轮椅,就摸索着做了一辆。拉给德宽一试,还真行。只要芙蓉把德宽扶上轮椅,德宽就可以自己到院子里晒太阳,甚至可以到大街上跟邻居们聊天。邻居们也都围过来看热闹,德宽的心情也特别好。德宽请了这些天帮助过他的邻居和朋友。说:“我李德宽能有今天,全是朋友们的成全,特别是姜师傅,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姜哥,我还不能喝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哪里话,我也是瞎猫碰上……啊哈哈,不对,反正赶巧了,还是你命大福大造化大。”
芙蓉上了一盘鲞鱼,香气扑鼻啊。我跟你说啊,鲞鱼可是海中最美味的鱼。鲞鱼洗净,除鳃弃脏,花生油热了之后,放入鲞鱼,稍微煎一下,盛出。然后,锅烧热,姜丝爆香,甜面酱炒熟,添清汤、糖、醋烧开,鲞鱼再下锅,香葱切段,覆盖鲞鱼,中小火焖至酥烂,收浓汤汁,精盐调味即可。切记,鱼鳞万万不可刮除。可能你还没有口福吃上,即使你吃上了,据说也是养殖的。在我年轻的时候,鲞鱼数量很大,吃都吃不完。后来,我们的船大了,马力强了,网宽了,胃口也无穷无尽了,鲞鱼便不知不觉间无影无踪了。不光是鲞鱼,现在海边上海货越来越少了。
大家吃着鲞鱼的时候,德宽叹了口气:“唉,我差点儿命丧鱼肚子啊。”
“是啊,咱们天天从海里捞生活,有时候啊,想一想真对不起大海。我们也就是海神节和过年出海的时候祭祀过。”
“据说东北有个特别大的湖,那里的渔民只有在冬天捕鱼,小的还不要。”
“那拉上来怎么办?”
“人家用大眼网捞鱼,小鱼就漏了。”
大家都把眼光看向德宽,德宽红了脸,笑了笑:“再也不敢了。”
看着德宽一天天好起来,看着芙蓉的笑容越来越多,我想起我妈的一句话:“救人一命那是为子孙后代积德。”我对于积德,不太懂,可是让别人高兴,自己也会高兴,这就够了。一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尽心了就足够了。
过了段时间,听人说德宽不用坐轮椅了,我高兴地去看望德宽。一进门,两口正在剥花生,一看我来了。德宽一下子站起来:“大哥来了,你看,我站起来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曲进贤有两把刷子。”我拍了拍德宽的肩膀,“仍然是条汉子。”
“大哥你先坐会儿,我烧水泡茶。”芙蓉似乎有啥心事,眼神游离,不像以前那样直视着我。
我跟德宽拉了一会儿家常,德宽忽然一拍脑袋:“大哥,看我这脑子,我哥叫我去他家帮他砌墙。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了。”
“没事儿,要不要我也去帮帮忙?”
“不用,他都找好人手了。”说完,德宽就扛着铁锨出去了。
芙蓉烧好了水,泡了一壶茶,坐下来,还是没有正视我。我问芙蓉:“俩孩子学习怎么样?现在社会不同了,应该让孩子多读些书。”
芙蓉说:“让小子读书我同意,闺女就不用读书了,反正是要嫁人的。”
我说:“以前不让女孩读书,是没办法的事儿,现在提倡了,你就别糊涂了,闺女读书说不定能找个好女婿。”
“嗯,大哥说的有道理,听你的,”芙蓉给我沏了杯茶递给我,“大哥,我……”
“怎么了?”我把茶杯放下,“德宽都站起来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不太高兴?”
芙蓉突然扑倒我怀里:“大哥,你抱抱我。”
我吓了一跳,我虽然也动过心思,可是真没敢往深处想,我已经对不起水莲了。两手不知怎么放,鼻子里却被芙蓉说不出的香气充满了,心跳得厉害。
“大哥,抱紧我。”芙蓉有了哭腔,浑身颤抖,“就抱一下。”
“妹子,德宽回来就……”
“是……德宽……允许的……”
“啊?怎么……可能……”
“他……不行了,郎中说没救了。”芙蓉呜呜哭了。
我慢慢推开芙蓉:“妹子,我再让曲进贤给德宽调理一下。”
芙蓉低着头:“大哥,我是不是太那个,可我……真的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