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问罪

　　辛盟主醒来时，双方厮杀已停，萧微清点了人数，准备好解蛊丹，正打算分发下去。
　　辛盟主一把摁住她手中托盘，道：“且慢。”
　　萧微有些不快，道：“您这是做什么？”
　　辛盟主道：“都给哪些人服药？”
　　萧微道：“除了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人面蛊的弟子，每人服下一颗。”
　　刚来双溪镇时就是这么做的。
　　人面蛊的传染性太强，伤者定会感染，必须服下药物。没受伤的要么沾上了人面蛊的血，要么接触过人面蛊的毛发，感染的几率也很大。服下药物，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辛盟主抢过托盘，呵斥道：“一点不负责任，你站一边去。”
　　梅纤雨冷声道：“你干嘛斥责我娘？”
　　萧微朝她摇了摇头，拽着梅纤雨退到一边。
　　辛盟主冷眼一扫，道：“只要接触过人面蛊，蛊毒也会进入身体之中，但这不代表一定会毒发。人与人的体质不一样，微量的蛊毒会被人体自身的解毒系统消灭，服下解蛊丹，反而会中毒，吃不吃药，你们想好了，给个答复。来来来，受伤的站到一边，没受伤的站到另一边。”
　　众人自发分成了两拨，辛盟主先给伤者吃了药，看着另一拨道：“不服药的暂时分到别处住，确定无事之后再回来。”
　　那些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有人道：“罗夫人发疯那次可没这么啰嗦，受伤的没受伤的都吃药了。”
　　辛盟主神色有些窘迫。
　　解蛊丹有毒，当日服药之人全身滚烫腹痛如绞，不少弟子忍耐不住，满地打滚骂爹骂娘。
　　辛盟主后怕不已，庆幸没出人命，今日才改了主意，让没受伤的弟子自己拿主意。
　　他道：“当初没考虑那么多。”
　　有人道：“吃了药的都活着吧？”
　　辛盟主道：“都活着。”
　　梅纤雨大声道：“当然都活着，我娘严格把控药物里面有毒成分的剂量，根本不会致命，难受一会儿就好了。”
　　辛盟主不爱听这话，觉得梅纤雨和萧微一样不负责任，道：“你说的轻巧，有人不必服药也无大碍，却被解蛊丹折磨的要死，不是白受罪吗？”
　　梅纤雨道：“你能确定谁不服药就能没事吗？”
　　辛盟主答不出来。
　　这种事情很难说的清。
　　有个汉子五大三粗，壮的像头牛，服用了带有微毒的药物很快死翘翘。有位妇人瘦的皮包骨，风吹就倒，落水就飘，特意服毒自尽，最后都没死成。
　　人的身体太玄妙，谁的解毒系统功能强大，真不是凭肉眼一看就能确定的。
　　辛盟主想了半天，回道：“你能确定谁服了药毒不死吗？上次是侥幸，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万一这次有个倒霉的，明明依靠自身就能解了蛊毒，最后被解蛊丹毒死了，你说冤不冤？”
　　有人道：“还是吃药吧，万一我自己的解毒系统不管用呢。”
　　有人阻止道：“真发了疯也不怕，雪灵芝很快就来了。”
　　一群人出言附和：“对对对，有道理，发疯也不怕。”
　　梅雪亭父子回到药王庙时，正好看到这幕乱糟糟的场景，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梅子谦一个大步跃过来，道：“我没正式参战，没和任何一只人面蛊接触过，给我一颗药丸。就算被毒死了，我也不能给自己留下祸害别人的机会。”
　　辛盟主看他不顺眼，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抛给他一颗药丸。
　　梅子谦当着众人的面吃了下去，道：“我们吃一颗防治的药物即可，何必等着毒发去和真正需要雪灵芝的人去抢呢。”
　　四公子当众表了态，云霄宫弟子大受鼓舞，战胜了恐惧之情，纷纷上前取药。
　　梅雪亭和梅良辰一左一右拉着他的手，又是担忧，又是欣慰。萧微满目柔情，轻轻抚摸梅子谦的头发，道：“真的长大了。”
　　梅子谦不满地撇着辛盟主，道：“这种时候让大家伙自己做出选择，不是成心添乱嘛。”
　　辛盟主怒目圆睁，道：“医者联盟的规矩，是以人为本，尊重每个人的意愿。”
　　荷风庄弟子还在犹豫不决，小声商议起来：“我身体一向很好，可能就是那种能自己解毒的，还是不吃了，解蛊丹毒发的时候太疼了。”
　　“我身体也很好，光着膀子站在雪地里都不得风寒，我也不吃了。”
　　“梅家四公子说的有些道理，咱们何必等着毒发去和真正需要雪灵芝的人抢呢。”
　　“一群大老爷们儿，肚子疼一会儿，肯定能熬过去。”
　　商量来商量去，这些人始终拿不定主意。
　　先前服药的人开始发作了，有的忍耐力强，咬着衣袖不吭一声。有的忍耐力弱，跪在地上弓着腰，哭的惨兮兮的。
　　梅子谦全身烫的吓人，腹中如刀绞，腿肚子也转筋，咬着自己的手，拼尽全力忍耐着。
　　荷风庄弟子一瞧，登时魂飞天外，一致决定不吃药了，愿意暂时住到别处。
　　梅雪亭先是气愤，随后便是哭笑不得之感。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些人，也不能说他们自私。这种时候，侥幸心理占了上风，都盼着自身解毒功能强大，化去微量的蛊毒，免遭腹痛如绞之苦。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啊！可以理解！
　　梅良辰选中远处一座歪歪斜斜的阁楼，把这些不愿服药的人安置在里面，备下足够他们吃三天的粮食。
　　设下一个坚固的结界，返回了药王庙。
　　梅纤雨在照顾梅子谦，萧微照顾其他人，梅雪亭独自一人在事发地点，长吁短叹了半天，布下一道防火结界，用燃血符将所有的尸身烧成灰，就地掩埋。自始至终，他都不许梅良辰参与。
　　辛盟主站在大门口，一直冷冷地望着他。
　　忙完了这一切，已是第二日中午时分。大伙熬过了解蛊丹的折磨，又累又饿，倒的倒，歪的歪，恨不得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梅雪亭叹了口气，道：“子谦去做饭，良辰跟我来守着。”
　　梅子谦答应一声，到后院忙碌去了。
　　梅良辰道：“您身上多处有伤，还没服解蛊丹呢。”
　　梅雪亭道：“你不是也没服用吗。”
　　梅良辰道：“我不急，待大伙都恢复了体力再服用不迟。”
　　梅雪亭笑道：“我也不急，以为爹爹老了，就不如你了？”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都明白彼此的心意。并肩朝大门走去。
　　“且慢。”辛盟主大声喝止。
　　梅雪亭皱眉道：“老人家有话要说？”
　　辛盟主怒目圆睁，痛心疾首道：“你们这些丧良心的东西，个个都该下地狱。”
　　困顿不堪的人，被他一句话气醒了，纷纷喝骂：“臭老头说什么呢？”
　　“我们上阵杀敌，怎么满身的罪过了？”
　　“我们对你敬重有加，你为何诅咒我们？”
　　梅雪亭挥手阻止众人，道：“辛盟主，晚辈知道你医者仁心，可我们也不是随意杀戮之人。人面蛊是被杀了不少，我们的弟子也死了不少。为了防止蛊毒传播，尽数火葬，连个囫囵尸首都不能留下，他们的委屈又和谁说？”
　　辛盟主道：“我的责任是治病救人。你们的责任是保护芸芸众生，本质是一样的。人面蛊由人变成，也是天下众生，怎能说杀就杀，伤它们的腿，令其失去反抗之力，统一困住等待解药救治才是正理，你们太狠了，一个个全往要害上招呼。失了悲悯之心，你们还算个人吗？”
　　梅雪亭也是有一份愧疚之情的，但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往要害上招呼。
　　他道：“辛盟主，战场上哪容得我们一丝犹豫。往腿上招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是一对一，我强敌弱，往脚上招呼也行。可当时形势刻不容缓，蛊疫不同于别的瘟疫，我们面对的不是奄奄一息的病患，而是凶残至极失去人性的。所有人都是以一敌十，一个劲儿盯敌人大腿，最后就是全军覆没，人面蛊往别处蔓延，药品供应不上，所有人都得遭殃。”
　　辛盟主根本听不进这些话，道：“你别跟我扯没用的，当初我和我的徒子徒孙一听说双溪镇出事，连夜启程赶了过来。我们是来救人，不是看着你们杀人造孽。”
　　有名弟子委屈地直掉眼泪，骂道：“他娘的，累死累活还不得好，老子不干了，这就走。”
　　一大群人呼啦啦站起身，吵着嚷着要离开。
　　辛盟主声嘶力竭喊道：“你们有职责在身，说走就走，要不要脸？”
　　曾亲眼看到同伴被人面蛊扯断喉咙的那名弟子一步向前，周身杀气腾腾，喝道：“你给我住口，姓辛的，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大名，对你是敬重有加，谁知你竟是个不知好歹的糊涂东西。我师弟为了救你射杀人面蛊，你不感激就算了，反而开口就骂。我师弟若不是因为你分了心，怎会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你毫无愧疚之意，对我又是一番斥骂。人面蛊杀不得，我们就该死吗？砍伤敌人大腿，亏你想得出来，毫无参战的经验在那里纸上谈兵，不要脸的是你。”
　　辛盟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喘了半天，理直气壮地道：“医者自有医者的战场，老夫从医几十年，听说有发生瘟疫的地方带头往里冲。染了疫病而亡，那是老夫一生的荣光，同样的道理，你们死在战场上也是荣光，别为你们的冷血无情不负责任找借口。”
　　转过身来，怒气冲冲指着梅雪亭，道：“还有你，最不是个东西，一把火将所有尸身烧成灰。哪有这样办事的，骨灰都混在一起，埋在双溪镇，你想让所有居民知道这条街成了乱葬岗，日夜不得安生吗？”
　　梅良辰手握剑柄，劈了他的心都有了。
　　梅雪亭摁住他，道：“事急从权，晚辈顾不了那么多。谁知道下一批人面蛊会不会来，也不知它们何时来。晚辈没有时间将尸身带到野外区分开来再烧成灰烬。”
　　辛盟主猛然想起一事，正好一起问罪，道：“你也太过自负，弄了一批小纸人出去蹦跶，说什么方圆百里之内平安无事。这次就是你的疏忽才发生大乱，不设法亡羊补牢，只知道杀戮。”
　　梅雪亭哪里会料到人面蛊变得奸猾了，竟然避开了巡逻纸魅，从近处的土里钻出来。
　　他不愿推卸责任，道：“是我的疏忽。”
　　众弟子不干了，纷纷嚷道：“老爷我们走，人家不屑与我们为伍，何必碍他的眼。”
　　辛盟主急道：“我在教你们做人的道理，让你们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谁说你们碍眼了？”
　　“闭嘴吧你。”
　　“老头子别聒噪了。”
　　“回家教你儿子孙子去，我们凭什么听你教导。”
　　有性子急的，抓起石子朝辛盟主扔过去。
　　梅纤雨在一旁听了很久，本来义愤填膺的，忽然看到医者联盟的弟子都选择袖手旁观，任由盟主被砸，怒气忽然消了，捂嘴偷笑起来。
　　镇中居民缩头缩脑地躲在远处观看，越看越糊涂，一条战线的人，怎么起了内讧呢？
　　辛盟主被砸的晕头转向，忽然间老泪纵横，哽咽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一生以救人为己任，以教化众生为目标，竟落得如此下场。”
　　“去你的教化众生，我们没做错，双溪镇交给你了，爷爷不陪你玩儿了。”
　　乌泱泱的一群人朝门口走去。
　　梅子谦拿着锅铲跑过来，大声道：“开饭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道：“不吃了，气饱了。”
　　梅雪亭拦住众人，朗声道：“诸位听我一言，双溪镇一旦沦陷，造成蛊毒往外大面积传播，我们的至亲好友都会受害，没人能够独善其身。保护双溪镇，就是在保护我们的至亲，千万走不得。”
　　梅良辰道：“我收到消息，已有多地爆发人面蛊。倘若所有人受了委屈都一走了之，南方几日之后就会全部沦陷。我们不是滥杀之人，人面蛊能救绝不会杀。但战事来临，由不得我们心慈手软，所作所为，对得起天地良心，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如果我死在战场上，幸存者就把我烧成灰，埋了也好，被风吹了也罢，我认了。请问诸位师兄弟，可愿意与我们父子留在双溪镇，风雨同舟，生死与共，齐心协力渡过这场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