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5-30 11:32:25 字数:5582
一个“双抢”(夏天抢收抢种的简称)下来,魏延琏跟着他已学会了耙田。
魏延琏总左一声师傅、右一声师傅地叫他。“师傅,”这天魏延琏对他道,“这最后一块田,让我一个人来(耙)吧。”
他点头道:“是要看看你独立操作,行不行?”
“师傅,你放心,看我的。”魏延琏信心十足地道。
他坐在田头的泥埂上,看着魏延琏驭牛耙田,看没什么大问题,思想荡开去了。“双抢”以来,他已瘦了许多,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白天带着魏延琏耙田,吃过晚饭就参加脱粒、搬稻草。十点多钟,在水龙头上冲一冲脚就倒头睡了。可每次都像刚睡下,就听到起床哨子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了。艰难地睁开眼后,只刷洗一下,就跟大家摸黑去秧田抜秧。天有点亮后,他就叫上魏延琏先去食堂吃一点早饭,就去牛棚牵牛耙田。一次天稍亮时,他感到小腿上有点痛、又有点痒,仔细去看,发现是一只带花纹的大蚂蝗叮吸在他小腿上,他伸手去拽,怎么也拽不下来,倒是拉得蚂蝗有足足三寸长。边上有人提醒他不能这样拔,要拍打。他听了就用力拍打起自己的小腿,不一会蚂蝗真的被震得脱落了下来。这时小腿上还在出血,血把脚边的水也洇红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无暇去多想卫燕南。现在“双抢”已收尾,有点闲下来了,他又想得厉害起来,他仍深深爱着她。
早上,在拔着秧时又想到了她。一边想,一边拔着秧,却睡着了。他仿佛与卫燕南一起,先在云梦湖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好像爬起了秦云塔。想不到秦云塔竟会像传说中的通天塔那样,高得不可思议,他们爬一层又一层,怎么爬也爬不到顶。但他从每层的窗口望出去,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致,仿佛一幅幅不同的画一样。有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景色,有平畴千里的稻浪滚滚景象,也有白云、粉墙、红叶等景物。
“怎么还看不到云梦湖?”每爬上一层,卫燕南就会这样不停地问他。
“我们再往上爬,高了就能见到了。”他相信只要往上爬,到了一定的高度总可以看到云梦湖的。
“可我太累了,实在爬不动了,不想爬了。”卫燕南又表示不想再爬。
“我们多休息一会吧!”他不甘心半途而废,为卫燕南鼓气,“可能再爬上一层,就可以看到了。到这种时候,不爬了多可惜?”
但在又爬上了一层后,还是看不到湖的影子。
“不爬了,不爬了。”卫燕南坚决地道,“也许根本就看不到云梦湖的。我们已爬了多少层了?这塔是通天的!永远爬不到顶的,是上当了,我不爬了。”
“我不骗你,再爬上一层,再看不到……”他顿住了想着什么。
“一块下去,是吗?”卫燕南抢着问他。
“不,”他道,“我还是要上去。”
“你还要上去?”卫燕南伤心地问,“那我怎么办?”
“你等着我,或者你先一个人下去。”他心里不安地道。
“这塔是爬不到顶的。”卫燕南悲观地道,“你也不要爬了,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还是相信会有结果。”他很执着地道,“就是一层层看看风景也满好。”说时他又看起窗口外的迷人景色。
“你在想什么?”卫燕南见他对着窗外沉思,就问起他来,并道,“就算是看到云梦湖,又怎么样呢?”
“不想留遗憾,”他道,“有时结果也没有过程重要。”
“没有结果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卫燕南不以然地道。
“有时过程也是一种结果,”他若有所指地道,“过程也很享受。”他又看着窗口外沉思默想。
“你又在想什么?”见他默默想着什么,卫燕南又问他道。
“你就等在此地吧!”他失望地看着卫燕南,开口恳求道。
“玉来!”当他真要独自往上爬时,听得卫燕南尖厉地叫了他一声。这时他醒来了,睁开眼,什么也不见了——卫燕南、宝塔呢?唯有自己独自坐在黑暗的水田中,只听到前面有拔秧弄出的水声。由于天黑模糊,更显得与同事们已相距甚远。他意识到刚才是睡着了,宝塔、卫燕南都是梦中出现的景象。但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他心想,怎么没有人叫他一声?但他马上想到,也许是这些同事没注意到他睡着,也可能认为他太累,不忍心叫醒他。他想到了不能太落后,要快些赶上去,双手伸进水中,摸到秧苗的根部处拼命拔起来。
他看了一会魏延链耙地,想着想着觉得头又痛起来,耳朵里响着隆隆声,仿佛打谷场上的脱粒机就在他耳朵边。
“小魏,我去一次医务室。”他的心像要跳出胸膛,觉得实在坐不住时,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
“师傅,你怎么啦?”魏延链喊停了“长角牛”,问着他。
“没什么,去一去就来。当心‘长角牛’欺生。”他提醒魏延琏。
“师傅,你放心去吧。”魏延琏还是信心满满的。
他沿着沟渠往回走,双脚似绑上了铅块,感到越来越沉重起来。
“我病了吗?真会病吗?”他担忧地问起自己,可又反复安慰着自己:是太累了,走,走,快走……但两条腿越来越不听话起来,心又像要蹦出胸膛。他不得不在沟渠边上坐下来,坐了一会,站起来又走了几步,气喘不住,浑身软绵绵起来。他又用拳头捶了几下脑袋,想把头脑中的隆隆声和灼痛感赶走。
再走下去,却觉得两腿特别轻松起来,而脑袋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怎么了?我又怎么了?”他的腿像在飘浮了。“哦!”他仿佛突然挣开眼,发觉脚下都是白皚皚的、松软的积雪,一脚踩上去,会深深陷进去。他又急又恨。“怎么不让回九连?”这时他意识中觉得自己正在返回故连的路上。心里一急,他从梦中惊醒,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见自己还是在长满鲜草的沟渠边,但沟渠转动起来,整个大地也转着,天也转了起来……他吃惊地闭住眼,只见巨大的金星在眼前飞舞,又觉得昏昏沉沉的,再挣不开眼,摇晃了几下,倒了下来。
到第二天,他才转动了几次眼,但仍然没有真的醒来。他的耳边总是响着一种低沉的隆隆声,似他十几年前一次游泳时,头撞到了河底后所发生的感觉一样,仿佛跌进了一个万丈深潭,身子一直往下沉着……沉啊……沉……耳边隆隆隆、隆隆隆地响着……响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边的隆隆声渐渐地小了。当他睁开眼来时,见魏延琏在床边。
“我怎么啦?”他想,“这是在哪里?”
“师傅你醒了?别动。”魏延琏忙按了一下床头处的一个按钮,先是护士奔来,随即医生也到了。又为他做起各种捡查。
“你没有大碍,没有太碍了,”医生笑着对他道,“你只是劳累过度和思虑过度……”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只说一声:“谢谢!”
“是我刚才昏过去了吗?”等医生护士走开后,他问起魏延琏。
“哪里是刚才?师傅,”魏延琏道,“你昨天昏迷到现在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道。
魏延琏继续道:“你昏倒在沟渠边,是阿山看到后把你背回连队的。阿山虽然力气很大,但你人更高大,把你背到医务室后,他也瘫倒了。当时你发着很高的热度,因此,打电话给场部医院,派救护车直接把你送到这县医院。这里的医生说,再晚要生命不保了。”
“嗯,”他想了想道,“我又逃过了一次。”在他的记忆中,他已几次死里逃生。最初的一次,在他十岁左右时,与几个同龄的邻居到河里游泳,一次跳水时用力过猛,撞上了坚硬的河底,头脑已撞昏,只觉得这平时熟悉的河水变了,齐颈深的水变得深不可测,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无底洞,身子不住地往下沉,往下沉,总沉不到底。耳朵里只听到水的隆隆声,眼睛也看不到什么,只见像浓雾一样的白茫茫一片。后来小伙伴们告诉他,他们就在旁边,看到他两只手掌在水面处乱划乱抓着。他们以为,他也像以往有人装淹死一样,是在逗大家玩的。因此,都没有理他,这时只要边上的人把他拉下,他就可能脱险了。可一直等他喝足了水后,有一个小伙游到身边时,无意地碰到了他一下,仿佛他被震动了一下后,突然间又见到了午后灿烂的阳光和在河中嬉闹着伙伴们。他马上说不游了,上了岸。其他小伙伴也纷纷上岸,问他怎么啦?他简单地说了一下,大家都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时候的他对此说法也深信不疑。不过,从此后他再也不敢把头蒙到水里。长大了后,他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说法有了些怀疑,但又认为,能死里逃生本是就最大的福了。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大难不死的经验也越来越让他认识到,生命有可能就在高高兴兴的玩耍中,或一不留神中就结束了。因此,他总告诫自己,要珍惜生命就得珍惜时间。要做的事要抓紧去做,不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不要留下太多的遗憾。他也很感激那位碰撞了他伙伴,认为是他救了自己,不然他的生命早已结束了。
他不好意思地对魏延琏一笑道:“麻烦你们了。我像是做着一个一个的梦……”他依稀地记得,好像是到过一个湖边,有时卫燕南就在他身边,有时突然发现卫燕南不见了……
“师傅,昨晚我听到你叫过卫老师的。”魏延琏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你开我玩笑吧?”
“我怎么会开师傅的玩笑?”魏延琏又道,“让卫老师来看你吧?”
“不行,”他忙道,“不行了啊!”
“为什么?”魏延琏很不解地问道。
他摇起头,不堪回首地道:“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哦!”魏延琏看着他,可又困惑地眨着眼。
第二天,一早醒来,天还蒙蒙亮,见陪他魏延琏还在躺椅里睡觉,不安地想,我连累他了。他也想到了昨晚梦中的情景,在迷迷糊糊中,卫燕南与他站在一座山顶上的庙宇前,山坡上开满红艳艳的杜鹃花,山脚下是一条宽大的河流,闪着粼粼的银光。寺庙的明黄色的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斗大的大字。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的?他从来没有与卫燕南去过这漫山遍野开着杜鹃花的地方啊!他依稀记那寺庙倒是像小时候母亲带着去过的地方。
他尚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到过一个地方,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子,里面供着一尊比大人稍大一些的菩萨。一个老尼好像是母亲很熟悉的人,母亲口口声声地叫她为“师太”,也让他叫“老师太”。母亲把买来的几样水果在一张供桌一一放好后,自己先在拜垫上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叫他也跪下磕头。师太与母亲坐着说话时,他觉得很无聊,也不敢去看菩萨的脸,以前他听母亲说过一件亊,有人走进一个庙中,抬头见泥塑木雕的大老爷竟对着她笑,她也笑了一笑,结果不久她就死了,说是大老爷要娶其为妻,把她的魂摄去了。他此时不知道、也分不清各类庙宇的区别,因此,走进任何庙宇他都有些紧张,怕高高在上的那些塑像也会对着他笑起来。
后来老尼要包香灰给他吃时,他指了指供桌上的桃子,表示想吃这个东西。
母亲马上道:“这你不能吃。”
“没关系。”老尼马上取了一只大桃子给他,又对他道,“你先吃了这(香灰水),再吃这桃。”又对他道,“你是菩萨的儿子,将来碰到困难、碰到危险时,你念菩萨,菩萨就会来救你,保祐你。”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此刻,他多希望真的有无所不能的菩萨,可让卫燕南出现于他面前。可他又明白,真有菩萨,也不会这么做的。他想着几天来做过的那些梦,特别是爬秦云塔的那个梦,让他感到沮丧与无望。他与卫燕南虽在同一个塔里,但卫燕南是坚决不肯再跟着他往上爬了,可他是一定要爬上最高处看看的,认为高处一定有好风光。
“你醒了?”魏延琏醒来问他,“师傅,昨晚你又做梦了?”
他干笑了一下,反问道:“昨晚我又叫过人了吗?”
魏延琏笑了笑,问道:“你这么想着她,为什么还要与她分手?”
“没有分手啊!”他忙申明道,“你是认为我们分手了?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那你为什么不想告诉她?”魏延琏道,“让她来看看你吧?”
“不要,不要。”他心想,自己发过了誓,不“上调”回去,不会再见她的。不过,他想,又何苦呢?他心里自劝起来,就见见她吧!她也会理解(自己)、也会原谅(自己)、也会高兴的。见见她吧!或让小魏告诉她自己目前生病的情况吧!
魏延琏这时也一直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表态。
不能动摇啊,他想,会被认为说话不算数。何必呢?何必去自取其辱?他这时又想到了,自己求着她相信时,她可坚决不肯相信,让他多么失望和伤心!不过,现在仔细想来,她是看清了自己的理想主义的生活取向的——仿佛永远在寻找生存的意义。而自己为寻求所谓生存的意义,也不见得真会把“上调”作为唯一的努力追求的目标。近来他不时地会想到章峰,仿佛在下意识中等待着章峰来找他,他会跟着章峰去为创建新农场而奋斗,不惜重新住茅房,踩泥泞。因为在他内心深处里,认为把荒滩改造为良田,比“上调”去当个单纯的装卸工、建筑工有意义得多。
“师傅,你在想什么?”魏延琏见他久久不语,又问他了。
“如果要你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白手起家建设一个新的农场,你会去吗?”他想了想问魏延琏。
“不去,我干什么要去?”魏延琏道,“我听说过我们知青连的地方,本来也是一个低洼地,只长芦苇和杂草,是像你一样的知青前辈付出很多很多,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的。”魏延琏称他为知青前辈,有恭维的意味。不过,他是比魏延琏早几年到农场的,但到知青连他要比魏延琏晚了几个月。
“要让我去,我去。”他道。
“师傅去,我也去。”魏延琏乖巧地道,这时大概又想到他不仅是其师傅,还是“连里领导”。
“嘿嘿。”他笑了笑,心想这魏延琏与阿山完全是不一样的人,尽管他们同是所谓七二届的人。他们虽然在小学时就做革命的红小兵,到中学又做革命的红卫兵,但在他们头脑中并没有多少革命的道理和热情。他们到农场来,也只是对当时分配政策的一种顺从。
“师傅,你真会去?真会要你去吗?”魏延琏连问了两个问题。
“我想有可能,”他确实感到这种可能性是有的,章峰如果去当头,很有可能会想到他。到那时真是进退维谷,很难决择啊!如果答应了留下去创建新农场,那真是不出卫燕南的所料啊!或者说,像殷瑛所嘲讽自己的那样,只要上面捧捧自己,就什么都肯卖力去做。但如果为了要“上调”不答应,那又会怎么样?还能“上调”吗?另一方面,不答应也是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啊!也是一种痛苦。如果卫燕南能支持他留下去创建新农场,那该多好!但绝无可能,就算她本人肯,还她母亲一关怎么过?
“师傅,你真的去了,”魏延琏道,“我也一定会去。”
“嘿嘿!”他又无声笑了笑。
“小魏,你能帮我找支笔、找张纸来吗?”过了一会,他恳求般地对魏延琏道。
“师傅,我就去找。”魏延琏很快从护士那里借来了笔和纸,问他,“师傅,你要写什么?”
“随便写几句,”他笑笑道。
后来,魏延琏偷看了他的东西。看到的是一首其不甚了了的诗。
念旧暝暝入梦中,依稀一片杜鹃红。
迢迢银河亦有渡,咫尺却隔山千重。
魏延琏心想:师傅,你乱七八糟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