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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6-05 17:23:05      字数:8067

  那年,从云泽县医院出院后,他回家休息了几天。
  母亲见他几天里一次也没有出去找过卫燕南,也没见卫燕南前来探视过,就猜到了几分,劝慰他道:“我看你们也不是太适合……”
  “妈,”他不让母亲说下去,又痛苦不安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老要我找你喜欢的人?”
  母亲哑然无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天天闷在家里,俩人也不来不去了。”
  “妈,你又烦我了。”他想自己只是克制着不去找卫燕南而已,根本没有像母亲猜想中的那样,俩人已分了手。不过,但在他内心深处里,也怕自取其辱,因此,极力克制着自己。他那在极端自卑感下的自尊心,已让他的神经十分过敏。
  “我们家也不一定适合她啊!”母亲一直注视着他,轻声地叹着气,又道,“我也怕将来你会怨我没有提醒过你。”
  “妈,你到底怕什么?”他知道母亲讲话常转弯抹角,有时甚至还倒过来讲的,他不满地道,“她家既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资产。”当时对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政策虽强调不应歧视,称为“可教育好子女”;但在一些人眼里,仍是“政治贱民”,许多好事都很难轮到他们的。他又补充地道,“她母亲好像还做过单位里的科长。”
  母亲这时很出乎他意料地回答他:“那更不适合了。”
  “为什么?”他惊讶地看着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又想起了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他总觉得母亲心中有什么东西瞒着人,她的说话做事方式也都被这个秘密(从他的角度来说是一个“谜”)左右着的。他也曾经从小时候听母亲讲的许多故事中,去猜测过母亲心底的这个秘密。这时,他又回想起了母亲讲过的一个令他最难忘的故事。
  母亲说,在他老家有一个人家嫁女儿,结果在半路上新娘逃走了。新娘是不满意父母作主的婚姻,才从花轿里逃走的。新娘吃了许多苦逃到了上海,在一个军官太太家中做佣人。后来知道了这位太太的丈夫正是她当年暗慕地投奔了黄埔军校的表哥,此时已是国民党军队中一位将军,在北伐军阀、抗击日寇中,都立过战功。新娘的一位亲弟弟也被这位表哥任为了副官。
  “他们都不能算是好人。”那次母亲还这样说,“他们打过日本人,但也打过共产党。”
  “他们现在哪里?”他问。
  “我怎么知道?”母亲解释道,“是听来的一个故事,猜想是去了台湾。”
  “妈,你哭了?”他问。
  “没有,是落了灰色。今天已给你讲了好多故事,现在去找小朋友玩吧!记住,不要惹事。”母亲用话把他支开了。
  随着长大,他越来越怀疑母亲就是那个逃走的新娘。
  如今听母亲这样说,他更怀疑起来,试探地问道:“妈,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就是那个逃走的新娘?”
  母亲像被揭穿了秘密,慌里慌张地道:“你还记着小时候给你讲的故事?那完全是一个听来的故事。你还是找个平常点的人家(的女儿),文化低一点也没关系。”
  他早已有足够能力判断母亲话的真伪了,因此他心中一时间也波澜汹涌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想到,即使是真的,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母亲早已逃离了这“反革命家庭”,沦为了最底层的人,在旧社会做佣人吃尽了苦,已和这个家完全没有了关系。他也知道,自己还是什么也不要知道的好,因此,也不必去与母亲较真,不必非要搞得清清楚楚的。他也想到了,母亲曾经自己让他找根本看不上眼的表妹,不由得苦笑了笑。
  “妈,你不要管我们的事吧!”他仿佛恳求母亲地道。他心底里对卫燕南也有着一种怨恨,认为她不肯体谅他所处的屈辱处境。
  在他回到连队时,收到了卫燕南在带学生学农时写的信。信上说农村所见的一切,勾起了她对农场生活的回忆,令她非常想念他。他读第二遍时,他坚执誓言的决心就动摇了,想立即回信诉说自己对她的思念,甚至想休假时就去见她。不过,真要写回信时,他又不想写了,认为一个连这点誓言也守不住的人,还算什么男子汉?还能做什么大事?还能有什么成就?他虽然一直珍藏着这封信,但他一次又一次克制住了想见她的强烈冲动。甚至为了像一个所谓男子汉的样子,连信也一直忍着不回。
  
  他也曾经等着章峰的召唤,然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渐渐认为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后来才知道章峰是想要他的,但是因为在所编的独幕剧《路口》里显出的一点才气,他被市里一个当时在人们看来相当有权威的意识形态机构看中,章峰自然只能知“情”而退。不过,在“上调”之前,场组织部门特地找了他一次,他这时大喜过望,并没有太在意那位部门负责人对他说的一些话,只记得这负责人说“你还是去基层加强思想改造,不要去上层建筑”等等。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曾被那个权威机构相中的内幕,因此一点不明白“不要去上层建筑”,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只是想过,“还是认为我思想有问题”。不过,处于喜出望外中的他,也没有去多想。一回到连队,他就喜不自胜地给卫燕南写了封信,要把自己的快乐立即传递给她。但他在信上不仅是报了喜,还若扬眉吐气一般地诘难起卫燕南——“你说我不能回上调,现在我上调了,是谁对了?”最后又加了一句“今后怎么办?由你决定吧!”他像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一般,也昏了头,没有想到,应为卫燕南设身处地考虑一下,而是一下子把人逼进了墙角。
  
  “我(上调)回来了。”他回家喜气洋洋地报告母亲。他是与回城过春节的那些同事一起回来的,大家帮着他把六年前搬去一个大籐箱子也扛回来了。
  “出去六年了啊。”母亲含着泪花道。
  “家里有我的信吗?”他急切地问母亲,他在信上关照了卫燕南回信要往家里寄的。在他感觉中,卫燕南收到他的信后,也一定会马上给他回信的。
  “没有你的信,什么信也没有。”母亲强调道,目光里仿佛追问着是谁写来的信?
  他高兴的心情已去了一大半,想了想对母亲道:“春节里可能有许多人要来,要准备一些菜。”
  “你叫了哪些人?”母亲多了一份心问他道。
  “是我们知青连的一些人,可能老的连队也会有一些人要来。”他已心思重重起来。
  由于一直没收到卫燕南的回信,春节里他也尽量不与老连队的那些同事、同学联系。他也有过几次想去主动找卫燕南的时候,但每次走近打(传呼)电话的地方,又缩了回来,正如后来殷瑛说他的是“死要面子”。而当他下定决心去找她时,却收到了她的回信。回信上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他心头一沉,顿时意识到完了。但这时他只是认为,是卫燕南不想与他重归于好了。他的那分自尊心又使他深感蒙羞、屈辱和打击,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那封信写得不好,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他的心一直流着血。
  “见他不吃不喝地闷坐,一直用怜悯目光看着他的母亲,忍不住地问:“她在信上怎么说?”
  他看了一眼母亲,怨气冲天地道:“这下称你心了!不过,今后我什么都不要你管!”
  母亲流起泪,一言不发看着他,只是轻轻地叹气。
  看着母亲不安、伤心的样子,他心酸地说了一声:“你不用为我担心的。”
  母亲似误会了他的意思,也道:“你放心,这两年来做媒、来问的人不少,都被我回绝。有的(姑娘)你也认识的,不知现在……”
  “妈,”他忍住了心中的怨恨道,“以后再说吧!”他又心想,我真这么可怜吗?后来,他又立誓要找个更漂亮的人做妻子,以找回他的“尊严”和面子。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不多想,他又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但在静下来时,他仍感到痛苦不堪,在夜深人静或冷雨敲窗时,他思念难已。
  
  在文革结束后,他以一首《雨过天睛》的小诗,在单位所在系统的赛诗会上一举夺魁。又在后来的改革大潮中,他与许许多多从农村回来的知青一样,也走上了单位的领导岗位。他不再自卑,也没了那种过分的自尊心。
  
  那年,在他自认为已能面对过去,以为那份感情上的创伤已被漫长的岁月抚平了的时候,终于答应了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的郑源,踏上了回农场看看的怀旧之旅。
  在云梦湖镇上下车后,他提出进云梦寺去看看。
  郑源学起寺僧似地竖掌道:“阿弥陀佛!拜菩萨可以,可我们都等你‘颂《皇村》’哩!”话里好像有怕他要皈依佛门的意思。
  他不由得一笑。
  
  “‘颂《皇村》’出来,不要忘记我,”殷瑛最后一次到他家来时,也这样说过。那天殷瑛是与好几个去过农场的同学一起到他家的,但在孟立军等人走时,殷瑛还在小园子里向他父亲讨教植物嫁接经验,因此落了后的,或许也是故意落单的。
  “还会忘记?”他心中认为根本不存在“忘记”两字的,认为谁也不可能忘记同去了农场,又朝夕相处过的老同学的。
  “也不见得,”殷瑛讥嘲地道,“我们现在还在你眼里。一旦你当了更大的官,有了新朋友,还会想得起我们这些你眼里的芸芸众生?”
  “嘿,”他无奈地笑道,“就你嘴厉害。”
  “不管你怎样,总希望你能在文学上有所成就,——能辉煌、伟大!”殷瑛冲着他微笑道。但殷瑛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了下来,稍停了片刻道,“望你早日‘颂《皇村》’成功,我要走了。”
  他只点了点头,以为过一些日子,又会碰见她的。他认为,他们这些一起去过农场的同学,永远会来来往往的。后来才知道,殷瑛这次实际上是来与他道别的,不久后她就跟着出国继承遗产的父母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与孟立军有时还有书信来往。孟立军“下海”后,又在生意上与她有些来往。殷瑛在信上也问起过他的近况,关心着他的“颂《皇村》”。
  
  “不知殷瑛最近有没有给孟立军写信?”他挂念地道。
  “孟立军也好长时间没有与我联系了。”郑源道。
  “他是做生意的人了么!”他道。
  “你知道吗?听说胡群也做生意了。”郑源又感叹地问道,“你想得到吗?”
  听到这有关胡群的最新消息,心底涌起阵阵波澜,许多年前就听说胡群等不少人都被“劝退出党”了,当时也认为完全是应该的。他想了一下道:“怎么想不到?也许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们这些人都是被作为‘三种人’清理出了党的。”所谓“三种人”,是造反起家、帮派思想严重和打砸抢的人。不过,想到在他认识时已变得很温和、也显得老成持重的章峰,有点惋惜地道,“要不是文革,他们也不会这样的。”
  “不过是不让他们继续留在党内、不让他们当‘官’,不像他们过去总把人往死里整!”郑源道。
  他又想到章峰对自己的关心、尊重,便道:“后来也有变化了。”他也想到章峰在创业中的热忱和不可抹煞的作用,觉得多少对其有些不公正。但他承认,哪一场运动能一点不伤及无辜,能做到百分之一百的正确?何况章峰并非一点也没问题的无辜。
  “你不要做东郭先生唷!”郑源半开玩笑地道。
  “我只是说了我亲身经历过的和看到的。”他感触颇多地道。
  “你有点太实事求是了!”郑源不无担忧地道。
  他理解郑源的担忧和好意,但他只是让郑源的感到不知再说什么好地一笑。
  郑源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很快登上了秦云塔。
  他看着远处的闪闪发亮的云梦湖水,心中又涌起一种痛楚和一种失落的感觉。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心中泪水汹涌。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还无法面对过去,也许永远也无法面对过去!事实上,他心里也一直清楚那道伤口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只要轻轻一通就会破掉。他久久地不敢回农场去看望那些早应该去看望的人,就是怕捅开这道伤口。
  “我们下去吧!”郑源提醒他,“时候不早了。”
  他点了点头。
  从云梦湖镇到农场,此时已通上了公交车。因此,不必像昔日那样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才能到达连队。路上,他在心中又吟成了《登秦云寺塔感怀》:
  秦云塔高可凭倚,无边平野秋色里。
  稻香万里碧云天,词艳千载黄花地。
  小桥古刹流水长,远村近舍炊烟细。
  慢道晓来霜林醉,红尘独多离人泪。
  
  连队已大变了样,只有不多的被农场临时雇佣来种田的外地人住着几套房外,大部分房子都空关着,显得有点冷冷清清的。昔日的那个连队呢?那个他们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洒下过汗和泪的连队,那个他与卫燕南相识相爱、共同生活过的连队,那个他被强迫去了知青连队后把它视作精神避难所的连队呢?昔日那个人丁兴旺的连队,除了几幢空空洞洞的破房子外,几乎荡然无存了(当地的老职工和家属都搬迁到场部集中住了)!
  当年“老班长”吴斌,早已从场部赶来等候着他们了,而大老汤、大老王等早已离开了连队,也早离休了。当面对老吴——这个一直关心着他们的“老班长”时,他勉力地笑着;但他明明白白心在流血。当老吴提起卫燕南时,他的心颤栗了一下,脸上顿时失去了那点佯装出来的笑。好在这时郑源过来与老吴攀谈起来,他失魂落魄地溜开了。
  横亘在连队后面的那条老湖堤公路和高高的水塔,是极少数未变的旧物。他走到了上面。路北侧那条与路平行的小河,是他撑过船、游过泳的地方,如今也好像变窄了;两岸杂草丛生,当年台阶式的码头和伸到河里的水桥都已荡然无存。可他的目光终于一亮,看到了西边那顶在黄昏、在月下他与卫燕南曾经无数次牵手走过的小桥。他禁不住地走了过去。走上桥时,腿有点变软、有点不听使唤了。他的心凄凉得像要窒息了。心想:“我怎么能一个人在上面走?我怎么会一个人在上面走?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上面走?”逝去的往事还活生生地在眼前,令他心碎!
  他还想:如果真有“时光隧道”,他一定会走进去,真正地回到过去。他要学着重新处理他与卫燕南之间的关系——当然也难,因为他无法改变那个社会环境;他的性格又使他极易受到伤害(后来又一次证明过,这大概也是所谓“宿命”的真正内在根据吧!)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强烈的自卑感和强烈的自尊心在他身上是紧紧统一在一起的,这使他一再伤她心,毁坏了他们的关系——不是毁坏了爱,在强烈的自卑感和自尊心的驱使下,他虽然一直刻骨铭心地爱着她,嘴上却偏要说一些最绝情的话!
  他也感到,上天已经惩罚了他——在应该让人故地重游时感到兴奋的地方,面对让人回忆起来应该感到温馨的爱,已令他寸肠痛断,更害怕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也许他将永远只能在心中吟唱自己伤心之歌——
  人事全非故连在,旧情依然心已碎;
  春风不与离魂便,万重蓬山万重水。
  
  郑源见他深深地陷于自责中时,劝慰他道:“你也不必太自责,主要不是你的责任。”
  “我不该写那封信。”他懊丧地道。他总想,怎么能把自己与卫燕南之间的这场爱情悲剧,都归咎于他人(如双方的母亲)、时代或者命运呢?应该也是自己的选择的结果。当然,选择总是一定时空下的选择,有时是很无奈,很可怕——不仅是两难的选择,后果也都是不堪设想的。但对谁都是一样,是概莫能外的。若母亲真是那位在出嫁时半路上逃走的新娘的话,她的选择后果也是无奈而可怕的;而她那位表哥的选择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先是怀着一腔热血,投奔革命,十八、九岁就进军校,讨军阀,抗日寇,最后在与共产党军队角逐中,败走台湾,从威势赫赫的将军,成为苟延在海岛的残兵败将,又在思乡中渐渐老去。他也意识到自己个人的无奈、苦难和爱情悲剧,相比历史更迭下的那种无奈,特别在战争、死亡面前,是那么苍白渺小,几乎不值一提了。
  郑源又斟酌再三后对他道:“不全是你的责任。看你一直这样(伤心、自责),我也只能对你说了,你就算不写那封信,也不见得你们能和好下去的。”
  “何以见得?何以见得?”他不信地问道。
  “我说一件事,不过,”郑源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不要激动,不要责怪你母亲。”
  “我母亲怎么啦?”他谅讶地看着郑源问。
  “你母亲单独与她谈过一次……”郑源似有点后悔,说到这里又不肯说下去了。
  “我母亲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他急切地问道。
  郑源犹犹豫豫地道:“你母亲说,你们家不适合她。”
  “是吗?是这样吗?”他的心一阵一阵地颤栗,但立即沮丧地垂下头去。他想到了母亲,在一段时间里确实一再对他强调过,要找一个穷苦一点、平常一点的人家,人的文化也不必太高,才会有幸福。他现在想起来了,殷瑛也好像早就暗示过他。那时殷瑛与孟立军等去过农场的同学经常有聚会的。殷瑛见他陷入自责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对他说过:“不要这样(痛苦)下去,我们等着你‘颂《皇村》’哩!人家也不一定只是因为你的那封信才与你分手的。”但当时他没有听进去,更没有去细想。
  “你要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郑源见他垂头不语,有点何奈地道。
  “我相信!”他痛苦地道。
  “你不要恨你母亲啊!”郑源很小心地道,“那时的人都很‘左’,你母亲好像也是有点‘极左’,把一桩看来很完美的姻缘拆散了。”
  “我不恨!”他痛苦地道,“我还能恨什么?”
  
  他一直不快活,母亲也跟着不快活。他心中虽怨恨母亲,认为是母亲的自私、愚昧害了他俩,但意识到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已无法改变什么了。
  一天,他回到家,对母亲曾采取不冷不热的态度。母亲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可又显出委决不下的样子。
  “妈,你有话就说吧!”他觉得自己一直对母亲态度生硬,已把母亲逼得够可怜的了。
  “不知你会恨我吗?”母亲吞吞吐吐地道,“妈一直欺骗了你……”
  “妈,”他心想自己早知道了,“我还怎么怪你?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不是,不是这事。”母亲知道他误会了,终于说了出来,“你有一个舅舅要来。”
  “他先是一怔,然后垂下头想:原来都是真的!心中又想起了昔日母亲讲的那个故事。
  “你不想要他来吗?”母亲惴惴不安地问他,又负疚地道,“以前一直不敢对你说,因为他当过国民党的兵。”
  他抬起头与母亲对视了一下,立即避开了母亲痛苦、屈辱的目光。
  “他可以来,是那位亲舅舅,还是表舅?还是一起来?”他问。
  “你表舅已死了,他等不到可回来的这一天。”母亲眼圈红了。
  他想劝母亲不要伤心,可他自己先号陶大哭起来。他想到多少年里母亲的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啊!为了让他们这些子女能平安成长,希望子女的前途不要受到影响,她像大地一样隐忍着,守口如瓶。一切恐惧、一切压力,她都默默地承受着。她要求他们子女不要惹事,也总转了弯说的,费尽了苦心,甚至不惜伪装成“极左”的样子。他想到自己种种不幸,却让母亲担惊受怕,增添压力,更感到伤心、不安了。
  他停住了哭,感恩地看着母亲问道:“他什么时候来?乘什么来?我去接他。”
  “嗯。”母亲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仿佛都展开了。
  在此时此刻,他也想到了卫燕南,他多希望卫燕南理解、原谅自己母亲。
  也在深深的思念中,一次他走到了雁西路上。他多想能与卫燕南不期而遇或只要让他看到卫燕南一眼,他也想象着她穿着玫瑰色衣裙在路上行走的情景。但他也知道,她不一定还住在这老房子里。果然不久有人告诉他,她早已随丈夫去了美国。可后来每次路过雁西路时,他还是会去张望那熟悉的房子。后来发现路面放宽了,他所熟识房子也不见了。不过,他还是会来到这条路上,心中也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年龄已经上去,她更不可能再穿玫瑰色的衣裙了,不过,在这地方他仿佛还能闻到她留下的气息,令他留恋不舍。
  一天,在深深思念中,他来到卫燕南曾带学生学农的地方。当他衣袂飘飘地站立在乌龙山顶的栖霞寺前,看着满山火红的杜鹃和山下金黄色的菜花,他感到又惊讶,又困惑:自己怎么好像已在梦中到过这地方?而当年卫燕南带学生学农的地方,正是在这山下的某一个村庄。从山上眺望,山下一条亮晶晶的河流的两旁,远远近近散落着好些村庄。他不知道,当年卫燕南到底待在哪一个村庄的?只知道,当年卫燕南正是在这地方,给他写了那封信的。想着这些,他泪流满面。
  
  一阵风过,身后寺院中的宝塔角上的风铃“钉钉铛铛”地响起来。想到小时候,母亲为了他平平安安,就把他过继于了观音菩萨。
  他想去拜拜(观音)菩萨,不过,他不是要向菩萨求保佑,要说保佑,已保佑他了,不需要再求保佑。他只是把传说中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当作真、善、美的最高象征,在心理上需要在至真至善至美面前进行忏悔和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
  此时他也想,如果能重新选择,又会这样呢?其他人,他不知道。对自己,他想过,至少会学得谦和一些,更不会去写那样的信了。但也只是瞎想想而已。知青的时代,已是回不去了的!可他还是写道:
  
  时而锣鼓喧天,
  时而大浪滔滔;
  有人说是红火的象征,
  有人说是动乱的年兆。
  就在这严重的岁月,
  她一直对我道,
  家里有一块玫瑰色的布料;
  她与妹妹,
  可做连衣裙各一套。
  我总是对她笑笑,
  她也回我苦苦一笑。
  
  在这远去的岁月,
  我也曾热血沸腾,
  可总厌其缺少
  唐诗宋词,
  李杜和东波、清照。
  于是,我去了
  还留有美的苏杭,
  寻诗觅句,
  却走向了“在劫难逃”。
  在孤独的劳作中,
  只能遥想那块布料……
  
  多少年过去了,
  我徜徉在
  已流金溢彩的街角,
  渴望着
  蓦然回首间,
  它会在我眼前闪耀。
  我也曾
  爬上了突兀江边的青峰,
  远眺她足迹到过的远郊;
  
  多少年过去了,
  我总希望在人流中把它看到;
  也许她都让与了妹妹,
  也许是她厌自己已太老。
  可我想
  就是到拄着拐杖的时候,
  我也会把它寻找!
  
  2020.6.5修改于田园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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