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5-24 15:53:37 字数:5686
在云泽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他赶上了去云梦镇的末班车。末班车上开始人很多,一般都是乡下的农民到县城办完事回去的。他的衣服早已干了,但头发仍乱糟糟的,而且一副倦容,因此,他一上车,刚挤到一位老妇身边的空处立停下来时,有一个年轻村姑在远处叫了一声:“阿妈,当心‘洋夹’!”一车的人都听到了。他看了看身边的老妇和那位呼喊的村姑,明白那个年轻村姑一定是这老妇的女儿,因怀疑他是农场出来的小偷,提醒着母亲当心身上的钱包,当地人都把钱包叫“洋夹”的。当时农场做这种小偷的人,也不是个别的一个人、二个人的。
他在九连时,一天“大傻”也贼兮兮地来报告,说连里一个叫“老K”的惯偷又出去作案了。像那次报告“小傻”掉河里一样,“大傻”笑嘻嘻地道,“老K”背着一只时兴的“马桶包”,穿戴得整整齐齐一早悄悄地离开了连队。大老汤让他带了郑源(那时郑源还没得肝炎)去把“老K”追回来。他们一路追到云梦湖镇,在镇上转了一圈,不见“老K”的踪影。
“估计去云泽(县城)了,”郑源推想道,“这云梦湖镇上人太少,他很难下手。”
“我们继续追吗?”他有点犹豫起来,县城比云梦湖镇大得多,有时街上还游人如织,那么在茫茫人海中还找得到他吗?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追下去。“就是这次追不到他,也要让他知道,我们是在追他。下次他再想出来做这‘三只手’(扒手),也要考虑考虑了,是有人追着的,不是没人管的。”
“对,”郑源道,“也许我们还真的会抓住他哩!”
“听说,”他似不无远虑地道,“他‘老K’还不是连里最狡猾的‘三只手’,还有好几个人比他更厉害的。钱不够用,只要出去一次,就不知可带着多少钱回来。这些人在来农场之前,做社会青年时,就已从事这扒窃活动了。要将这些人教育好,是一个不小的难题。”这些人多数是在文革前来农场的,也有的是在文革初被赶到农场来的。在他的脑海里,这批被强制赶到农场的社会青年(也称为“社青”的人),与他们知青(知识青年),是有云泥之别的。认为他都是一些不好好读书的人,考不上学校才做了社会青年的,甚至在思想中常常把社青等同于不良青年。因此,在说到这些有问题的社青,乃至在提及所有的社青时,他脸上总是一副不屑一提的神情。
“你在对他们的看法上是有误解的。”郑源在这一点上一直与他观点不同。
“我也知道,他们中有人是读书读得还可以的,只是由于家庭出生问题,没有继续升学。但整体上看,怎么说呢?”他还是坚持着他原来的看法。
“偏见,你对他们的看法太不公正。”郑源拼命反对他的观点。
他们在争论中,不知不觉赶到了云泽县城。
他先在主街上搜找着,看到有背马桶包的人,就赶快上前去辨认。街上背马桶包的人也不多,
因为街上一般都是本地农村上来办事的人,其中大部分人来镇上卖掉一些从嘴里省下来的的蔬果、家禽和鸡鸭蛋,然后买一些农资产品和日用品回家。有的先卖掉了一些自家所种所养的东西,有了几元、甚至几毛钱后,就坐进饭馆或点心店吃一些东西。男性村民一般会坐进敞开式的点心店吃老酒,他们只是化三、四分钱买一根油条或一个油饼什么的,吃一小片油饼或油条,就喝一口酒。酒一般是从点心店隔壁的小店里买的,那种二两一瓶装的土烧,也就是一毛几分钱一瓶的。可一下子化近二毛钱,对他们来说已是不小的支出。当然坐于畅开式的点心店里喝酒,对他们来说,已是一种很大的享受。因为顾惜这种享受,他们一般吃得很慢很慢。看看街景慢慢吃着,甚至会坐上好半天。若碰到了熟人,更是谈谈吃吃,几乎忘记了要回家。据说,后来茶馆店恢复营业后,他们就转移到了茶馆店去了。吃茶的吃茶,喝酒的喝酒,虽然别人看上去很穷酸,但他们自得其乐,也很珍惜这难得的快乐时光。
这样的点心店在县城的两条大街上有好几家,当他俩走过这些店家时,也朝里面看看,怕万一“老K”躲在里面吃点心。在两条大街相交的十字路口,有一家较有规模的百货店,里面人头攒动。他们也进去搜寻了好半天,但徒劳无功。
后来他们沿着那条南北向的叫人民路的大街,走到了市河的石桥上。市河两岸都有路,称上塘街和下塘街,桥西边的是西上塘街和西下塘街;桥东为东上塘街和东下塘街。据说在昔日上塘街、下塘街的两边都是店家,非常热闹的,公私合营后都搬到了后建的大街上去了。当时没有“古镇”的概念,要到很后来才知道“古镇”的商业价值。其实,这云泽古镇是真的非常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古镇。这市河两岸的许多房子都是明清建筑,但当时对这些明清建筑也不当一回事,想拆的就拆了,修建时也随便修,根本没有“修旧如旧”的说法。
“我总感到这里很雅。”他在桥上站定下来,看着河两边的吊脚楼道。
“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郑源也道,“听说大老汤家就在这附近的。”
“我们是不是先去吃点东西?”他看到河里的船上有炊烟升起,也感到了肚子有些饿起来。
“看来上午是没有希望了。”郑源点着头道。
他们走进了一家叫人民饭店的、也是县城最大的饭馆,站在门内的一个带着红袖章服务员一见他们进门,就对他道:“快去找座位坐下来,马上开始了。”
“开始什么?”他心中带着这疑问与郑源分头去找空位。
他们刚找到了两个对面对的位置,就听到几声响亮的哨子声。他们转头去看时,见一位也带红袖章的(中年女子)服务员吹着哨子,一手拿着“小红书”(《毛主席语录》,因封皮是红色的,因此,大家称为“红宝书”或“小红书”)。
“大家起立!”那个女服务员放下嘴边哨子叫道,“拿出‘红宝书’,跟着我!”然后她举手挥着《毛主席语录》,大声道,“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大家也跟在后面,也举手挥着“小红书”:“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这仪式性的场景,以后也常常出现在头海中。
这仪式之后,那女服务员开始一张桌、一张桌地为大家开票。那时大家点的东西很简单,因此速度倒也很快。不一会儿,女服务员已来到他们桌前,他们各自要了一碗鲜肉大馄饨。
“我怎么少了一只?”郑源吃馄饨时说道。
“你怎么知道少了?”他觉得可疑地问。
“我数了啊,你看,”郑源用汤匙边数馄饨边解释,“我吃掉过三只,应该还有九只,可现在只剩下八只,啊唷,”郑源又自己叫起来,“粘牢哉,粘牢哉!”发现有两个馄饨是粘在了一起。
“你将来应该去做会计。”他笑道,想到自己与郑源比,简直像“马大哈”了,馄饨一揣上来,只顾吃,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数一数。
“我也是觉得好玩才数的。”郑源此时显得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想不到粘住在一起了。”
他忙道:“我是随便说的。”不过,他心中总认为郑源很精明,此事也很好玩,特别是叫“粘牢哉、粘牢哉”时,让他忍俊不禁。后来在无意间,他把此事说给卫燕南听了,卫燕南在与他私下里提到郑源时,不叫名字就叫其“粘牢哉”。“‘粘牢哉’今天也去验血了。”在郑源去验血那天,卫燕南还这么称呼的,“粘牢哉”差点成了郑源的正式绰号。不幸的是,血验下来,郑源得了较严重的肝炎,如此郑源才有了“郑老肝”的正式绰号。
饭后,当他们路过县人民医院门口时,见一农村老妇在哭泣,边上有人劝着什么。他们上前问哭的原因时,人家看看他们后道:“碰到‘三只手’了,她身上的十元钱,是借来看病的,拿人家这种钱的人,一定不得好死!”人家好像把他俩看作是小偷一伙的,对着他们恶狠狠地骂着。
他这时心想,不要真的是“老K”偷她的。那末连里派他们出来追“老K”,不让“老K”作案的,结果还是让“老K”作成了案。如果人家现在真的是连带地骂他们几声,也不能多说什么的。接下来,要紧的就是要尽快把“老K”找到,不让其继续作案下去,或将其“捉拿归案”。但对他们来说,既不专业,又无任何工具,只是靠着两双腿、两双眼在街上“扫描”,有点像从大海里捞针,要完成任务的可能性几乎是零,除非出现“瞎眼猫碰着死老鼠”的巧事,才能创回奇迹。
他们正在犯难时,有人从医院中出来,告诉那位啼哭的老妇人:“你的钱找到了,现在派出所。”
“抓到小偷了?”他忙上前相问。
“是啊,我们报案时,小偷也刚好被抓进派出所,小偷交待了在医院附近偷过一个人。”医院中出来的那人道。
“我去取钱。”老妇人急着要去派出所。
“我们也快去看看,”他对郑源道,“可能就是‘老K’。”
“今天要出奇迹了。”郑源道。
“奇什么迹?不过是无巧不成书!”他道,“快走。”
他们先于老妇人赶到了派出所,在门口向门房中的民警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出来时从连队开的证明,民警向里面打了个电话后,就有人出来,带着他进去认人。果然是“老K”,“老K”抱头坐在一个小房间内。
“不错,是我们连队的人。”他又问那位民警,“今天能带他回去吗?”
“我要请示领导。”民警很快去请示后回来告知他们,“你们要过几天来领人,还要让他继续交待一些问题。”
他与郑源相互看看道:“老天帮忙,总算可以安心回去了。”
那天,实际上对他们来说是一无所获的,但他们回连队时受到了几乎是夾道欢迎的待遇,好像“老K”的落网归案是他俩努力的结果。
“辛苦了。”大老汤、大老王都这样说。还有不少人来问“老K”是怎么落网的?也有人问“老K”在派出所是不是挨打了?但他们语焉不详的回答都令人大失所望。其实,他们不过是连队里第一个知道“老K”落网的人而已。
而今,他又被人家误以为专门在公共场所行窃的小偷,想到往昔追小偷也被误为小偷同伙,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中,一遍一遍问着自己,难道真的要与卫燕南分手了吗?卫燕南给过他的幸福、给过他的战胜孤独的力量,他怎么忘得了?但想起昔日的种种欢爱、热烈的希望、大胆的幻想,现在只能使他更痛苦。
车上的人越来越少着,有些人没乘几站就下去了。车到云梦湖镇时,车上已没有几个人了。这时虽已五点多了,因为是夏天,天还很亮。太阳还在房顶上方的地方,还没有马上回“禺谷(古代传说中日落处)”休息的意思。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他已两顿没吃饭了。想到了去镇上吃点东西,但走去一看,小街上店家都已关门。乡下的镇上一般都如此,四、五点钟都陆续关门了。因为开着门也没生意的,农民到镇上来办事,一般到三、四点钟就急着赶回家了。而镇上的人本来也不多,这时的人也不懂夜生活的。他从街上找了一圈回来,肚子更饿了。车站也已大门紧闭,只有那个看大门的老头在门房间里吃着简单的饭菜。这时,天也暗了起来,那颗大大的落日被房子挡掉了。他不敢再耽搁,也不管饿不饿,就沿着红星路大步南去。
当他赶到连队后的那个渡口时,太阳已沉入“禺谷”休息,只留下一些余辉在西天边。那只他一早出来时被他用活结牵住在北岸的渡船,又回到南岸去了。在之前使用了渡船的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生手,就是喜欢恶作剧的人,竟把船绑死在了南岸的树上,任他怎么拽拉,也拉不开绳结,也不见有人来。眼看天要彻底暗下来,他放弃了通过摆渡回连队的念头。
等他返回到老湖堤公路上时,天完全黑了。这时月亮还未升起来,天空中只有星星在闪烁。湖堤公路上是没有一盏路灯的,远处的路,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完全消失在苍苍茫茫的夜幕里。路南边,连队与连之间是漆黑一片的田野。路北边除了远处农民人家如豆一般灯火外,都是黑黑的一片,路上绝对没有其他行人。那些白天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此时好像都躲起来了,偶尔有不知是什么鸟发出一、两声很难听且恐怖的叫声。开始他还极力用幻想、希望,来扺抗一阵阵向他心头包围上来的、那种好像漫无边际的孤独感和沮丧感。夜色越来越浓,路两旁的两排树木,都变成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巨大黑影,小时听的一些鬼怪故事,这时也从他心底里冒出来了。风从他背后吹来,有一、二片落叶在他脚下嗦嗦地追逐作响。他毛骨悚然起来,他想唱歌,但也走音不成调。
在这之前,他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害怕黑暗的,也曾几次在九连与知青连之间走过夜路,不过。可眼下,黑暗还是让他如此地深感恐惧和紧张,仿佛这黑暗要把他吓够、耍够后,再把他一口吞吃掉。
“难道我真要被这黑暗压垮吗?”他问自己。还想起了一些与害怕黑暗的心理作斗争的旧事来。年少时,奇特的想象力,总让他把黑暗中的不明物想象成张牙舞爪、或悄然窥视着自己的鬼怪,使他头皮发怵,甚至直冒冷汗。可理智告诉他,鬼神都是不存在的。为了探明究竟和克服这种恐惧心理,就硬着头皮向不明物走过去,有时发觉那仅是墙上新补的地方显得颜色较深些而已。这时,他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自从与卫燕南相恋后,独自走夜时,仿佛卫燕南总走在自己的身旁,心中就充满了勇气和责任,从未怕过。可眼下,他已感觉不到卫燕南在身边存在了。尽管他只是向卫燕南发誓,要等自己“上调”回去后再会去见她,没有说过要分手,也没有说过不再见她。更何况他也忘不了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尤其是在他在最孤独绝望的时候,卫燕南带着他所喜爱的书籍来看他,在那灿烂的油菜花海中双双漫步,又燃起了他心中对未来的憧憬。在花海中双双散步时,他们又提起了那块玫瑰色的布料,他也想象着她穿着那玫瑰色的衣裙走在明亮的花海中,会多么的美!不过,他仍然只是苦笑了笑。当时看他笑笑,她也笑了笑。他怎么能忘怀这些呢?他知道自己内心里还深深爱着她,可在他内心深处里,又感觉到卫燕南已离他远去了。
他回到连队时,夜已有点深了。许多宿舍都已熄灯,只有少数几个窗口里灯还亮着。
许正平还在床上看书,等着他回来。
“你总算回来了,”许正平对他道,“有人说你今天不会回来了。小魏给你买的饭还在,不过冷掉了。”
“这种天没关系,再晚我也要回来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这时他恨不得一口气去把饭菜吞进肚子里。
“告诉你好消息,”许正平又对他道,“今天下午场组织部门来宣布了新的连队班子,不过,没有像传说的让你‘官复原职’,只是让你进了连委班子,那个组织组长还说,你需要继续改造思想。”
“果然像燕南说的,我还是个‘另类’。”他想道,“不过,总算可不再低着头做人了。至于改造思想,谁不要改造?”
“章峰已调走了,”许正平又告诉他道,“先让他回场部待命。”
“章峰没说什么吗?”他问许正平。
“没说什么。”许正平道,“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要我多尊重你。他也等了你好久,看晚了才走。我猜想,可能要让他去创建分场,(他)很需要人。”
“哦。”他心中继续翻腾着。
“喔,老岑,”许正平道,“排里决定,明天起,让小魏(延琏)正式跟着你学耙田,你要好好带他。”
“嗯。”他点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