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节

　　王人达在家里也在琢磨要不要向李真知作一说明，稿子是自己坚持要发的，现在林书记在追究责任，他要为李真知分担一些才是，至少也要认识到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作为一个报人，这样的新闻如果不发，简直是严重失职。只能说现在三阳市的舆论环境太差，太逼仄，逼仄得有点使人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早上六点刚过，电话铃响了。李真知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王人达说，李总是我，王人达。报纸惹麻烦了吧，我要向您作检查，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办报总要担些风险，这个风险就由我们一起承担吧。您担七，我担三，我想您能理解。
　　王总，不要紧，我理解，你是副老总，报纸我负主要责任。至于这次，我负全责。你并没有错哪，有新闻不发是失职。没事的，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尽管放心。田内损失田外补嘛，三阳晚报影响大了，我受点委屈算什么？你的标题做得好，比《海西日报》水平高。好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此类事以后还是小心为好，上面太敏感，看不得负面新闻，你我的乌纱帽还是要保啊！说着两个人都笑了。王人达觉得李真知不迁怒，不诿过，是个值得尊重的领导，心里也放松了。
　　次日午后，李真知来到三阳宾馆，准备向林文检讨。林文住三楼。这是一套两居室，中间是会客厅，两旁为卧室。林文住东面的房间，秘书住西边房间。他找到林文住所时，会客厅里刘秘书正在清点文件，他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刘秘书应声说：“李总好，请进！”起身把他引进会客厅，并告诉他林书记还在午休，请他在沙发上稍坐，又为他沏了一杯茶。李真知问：林书记很忙吧？刘秘书说，开“两会”肯定忙。三阳晚报的那篇报道在“两会”代表中反响强烈，议论纷纷，林书记不高兴。
　　没说别的吧？李真知问。
　　他发火了，不过也是在气头上，风头过去就会好的。等会见了面，你得忍一忍，让他把气消了。刘秘书说。
　　谢谢你，刘秘书！还望你在林书记面前多多美言，日后感谢！
　　感谢倒不必要，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有个材料要整，您在这里稍待，喝喝茶。说完，刘秘书到隔壁房间去了。
　　李真知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心里有些不安，便站起来踱了几步，然后又坐下来。自个儿想，不知道这次能否过关。在三阳市，他最怕三个人，“一文一武一汤”，他常和别人开玩笑说，“行不慌，坐不慌，就怕文武汤”。他说的“文武汤”，“文”自然是林文，“武”即是市长刘武，“汤”就是他妻子汤玮。这三个人在他生命中都举足轻重，前俩人关系到他的政治生命，把握着他的政治前途；后者则掌控着他的生活细节，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当然是出于对家庭的呵护，对自己权益的维护。眼前的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如果他把握不好，或者林书记要计较，那他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林书记的门开了。
　　林文穿着睡衣，从内间出来，李真知赶紧上去很谦恭地问林书记好，并说，打扰您的午睡了。林文嗯了一声，算是作了答。一面抽出烟来递一支给李真知，李真知作了个推却的手势说，谢谢，我不会！一面在旁边沙发上坐下。
　　林书记，我给您添乱了，请求您处分！这是我的检查。还望您宽大为怀，多多原谅！说着，很认真地递上检查。林文接过去，随便翻了翻。然后说，看样子，态度还是蛮认真的嘛，写了五六页。他吸了一口烟说，可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是在给三阳市脸上抹黑！你是老报人了，办报是老资格了，应该知道讲政治的重要性，不能还是那样书生气。要知道，你办的是党报，不是一般的报纸，党报就要讲党性，不讲党性，还叫什么党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李真知连忙说是是是，我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就是一时糊涂。
　　糊涂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糊涂啊，政协、人大在开会，你们不报道三阳市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却去报道什么强奸案，难道这样的新闻读者就一定喜欢，就一定能使《三阳晚报》受益？我看未见得吧。退一步说，即使能受益，也不能把重心放在这样的稿子上，讲政治是你的重心，那些杀人强奸、偷扒抢劫，死人的事啊，天天都有，你报得赢吗？再说，一张报纸如果天天报道这些东西，那不是说明我们的社会一片黑暗，没了光明吗？党报的总编辑，你的头脑一定要清醒，不但你要清醒，你下面的副总编、中层干部都要清醒，你要给他们讲，办党报，讲政治是第一位的，不能因经济效益放弃党的利益。不然，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党报工作者。这些道理不知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的，想过的，只是没想得您这么深刻全面，没看得您这么高远。您到底是大领导。李真知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准备记录林文的话。
　　林文又说，我也知道你们办报不容易，现在不像过去，政府财政方面没给你们太大的支持，基本要由自己解决，你们就要考虑市场问题，尽登一些开会的消息、领导视察的消息，读者肯定不愿意看，这个你们可以拿出一个方案，对市里的会议怎么报，哪些要报，哪些可以不报，哪些该详报，哪些可以略报，市委、市政府领导出席的活动怎么报，下面局级活动怎么报，都要有一个具体方案。这样就有章可循。
　　李真知认真听着，一面在笔记本上“沙沙沙”写个不停。林文吸了一口烟，略有所思。李真知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读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林文接着说，要注意这么几条：第一，与党中央保持一致，与市委的大政方针、战略部署保持一致，把握报纸的大方向。大方向不能出问题，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报纸的生命线。现在社会上思想比较混乱，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三道四，置党的领导于不顾，把过去党在社会主义历史时期的失误扩大化，不说成绩，只说失误，这些人是别有用心的，别有用心，他强调说。作为老总一定要看得清形势，一定要有清醒的头脑，有自己坚定的原则，不被一些人所利用，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只有这样，你才能把握住政治斗争这根弦，不犯方向上的错误。第二，党报要多报道改革开放的成果，多报道三阳市近年来经济建设的成就，要让老百姓看到生活在一天一天变好，一天一天变富。要把三阳的过去与今天对比，用事实说话，让人信服。第三，要配合市委的战略步署和重大举措办报，当好市委、市政府的喉舌，当好吹鼓手。市委正在规划未来十年的建设蓝图，报纸可以在这方面开专版，配合市委的战略部署，做好宣传，向全市人民展示三阳市美好的未来。这些大的宣传做好了，其他事情就好办了。李真知连连点头称是，我们一定好好研究，制订报道计划。林文又说，至于你的这次错误我要看看你的认识再说，认识深刻了，到位了，说明你有进步了。认识不深刻不到位，那就还要再从思想上找原因，只有认识到位了才知道怎么去做；认识不到位或者根本没有这个认识，那今后还会犯同样的错误。人嘛犯错误是难免的，可悲的是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那就说明认识问题没有解决。你是老总，这个问题比我认识更深，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下午我还有会。说着站起身来，李真知伸出手来想要跟他握，林文装作没看见，这使李真知很尴尬。好在没有旁人，不然，他的脸要没处放了。他跚跚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林书记，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回去认真研究，决不辜负您的期望。林文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听见，这使李真知如坠云中，心里很不是滋味。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无法把握自己的未来，除了小心谨慎，别无他法。他在忐忑中离开了林文的住所。
　　回到家里，李真知情绪低落地坐到椅子上，怅然而失。妻子汤玮看着他这副形貌，嗔怪地问，去林书记那里了？
　　去了，人家是一副冷脸，形势不妙啊！
　　汤玮想了一会说，你没带一点礼物给他？
　　没什么好带的。
　　还是书生气！你至少应该给他带两条烟嘛，一个进门礼都没有，他会把你放在心上？李真知不说话，心想，妻子说的也是，假若我带两条烟，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了。可自己总觉得那样太俗气，拎来拎去，让别人看了以为我李真知只会拉关系拍马屁。于是说，我靠业务吃饭，不靠拉关系吃饭，也看不惯那一套。
　　你就一股酸气，当官的哪个不靠关系吃饭，不靠关系，业务再强迟早要被涮掉。你要是想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就要把握两条。
　　李真知不吱声，他不以为然，好像觉得，我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还要你来教训我？妻子不管他怎么想，只管自己说：把握两点，一不犯错误，二多跑领导。把握了这两点，你的屁股才会坐得牢，否则你迟早要被涮掉。中国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朝中有人好做官，你一个外地来的，又无背景靠山，要想吃得开，不去多跑领导，领导就不会把你放在心里。李真知说，好啦，你不要唠唠叨叨的了，你没看人家心里本来就烦。
　　烦是你自己带来的，又不干我的事，我是关心你才跟你讲，要不然，我还懒得跟你说。
　　静了一会，汤玮又说，现在还来得及，你找个机会到林文那里去一趟，带一点东西。
　　带什么？别人也不缺什么！
　　你怎么这样憨呢？不缺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又是一回事。你不送就是你没尽到礼数，没把他放在心里。你啊，只读了办报的书，没读做人的书。这样吧，我陪你去逛一趟商店，给他买一套衣服。
　　那还不如到书画店买一幅字画。
　　也行。反正不能这样干等着，干等着你就有危险。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下午，夫妻俩去了一趟字画店，没看见合适的字画，好的太贵，以他们当时的月收入要花去整整两个月的钱，妻子有点不忍心；而差一点的他们自己都看不上，更不要说林文了。于是又到三阳几家大商店去，看能否买到合适的礼品。最后，他们在红都百货商店购得一套西装，价值三百八十八元，比他们俩一个月的收入还高。
　　这是一九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