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节

　　令王人达始料不及的是他那日坚持要发的稿子后来竟捅下了天大的娄子，这娄子让总编辑李真知背了黑锅。
　　那日早晨六点半，王人达像往常一样来到早班室，找来一张刚刚送来的《海西日报》看。一会儿，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版的下方，这儿有一条抓眼球的报道：“昨日下午四点三十分左右，位于三阳市南区如南路一辆中巴车上发生一起恶性轮奸案，四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将一个约十八岁的女孩扒光衣服，就在中巴车的后座上进行轮奸。令人嗔怪的是，中巴司机不闻不问，车上乘客也只当看客。”这是导语部分，接下来是整个事件的详细叙述：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昨日下午三点过后，天由晴转阴，接着下起了小雨，到四点钟的时候，雨停了。当中巴车开至新星路口时，有四个戴墨镜、穿短衫的年轻人朝司机招手，车嘎地一声停在路边，四个戴墨镜的人上了车。他们也不买票，只朝司机打了一个飞眼，就在车内扫视。司机知道这帮人是三阳市出了名的混混，专门惹事生非，但愿他们别过分，权当自己送他们一程。于是，司机只管开他的车，什么也不问。谁知这四人见后座上有一女孩，长得清秀。他们便上去调戏她，女孩却一声不吭，任他们胡诌乱摸。这四个人觉得女孩软弱可欺，于是开始扒她的衣服。奇怪的是女孩也不叫喊——她哪里敢叫喊？这帮人满脸凶气，若叫喊，只怕命都难保。乘客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作没看见。于是便发生了这起恶性强奸案。
　　直到女孩下车报警，歹徒早已逃之夭夭。当警察询问中巴司机时，他只说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上的车，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好像也没听到女孩叫喊，因为他专注于开车去了。警察只好叫他将车开到派出所询问，进行笔录。
　　这真是一件极为罕见的轮奸案，没有别的，只能说明三阳市的社会秩序混乱到了极点！
　　王人达问组版编辑方叶琳：有没有中巴车上轮奸案的稿子？方叶琳说有，今早汪主任送过来的。王人达赶紧拿来看了，稿子是社会新闻部主任汪同写的。汪同与王人达平时玩得好，无话不说。报社的事，王人达自然也对他关照有加。王人达看过这稿子，来了兴趣，他今生从未听到过这类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轮奸案，恐怕也是三阳市未曾有过的，就感到这是重大新闻事件，必须刊发。无论从遵循新闻规律的角度考虑，还是从报纸自身利益或与汪同的关系考虑，都必须发。《海西日报》这样的省委机关报都发了，《三阳晚报》不发，别人说你是新闻的瞎子，不配办报。但放的位置要考虑，于是他就在稿子上面修改了几处，对照《海西日报》补充了一些细节，去掉了多余的文字，用词更准确稳妥了。王人达要让这条稿子成为今天报纸的看点，他觉得眼前这个标题太直白太平淡，不足以吸引读者，也未体现《三阳晚报》的水平。于是在标题上认真思考了一番后，以对偶句式做成了两行标题：
　　少女中巴车里遭轮奸，司机不闻不问；
　　良知天平秤上失价值，乘客全当看客！
　　他细细品味一番后，很满意，比《海西日报》的“昨日三阳市中巴车上发生一起轮奸案”来得有文彩。于是在稿笺“值班领导”一栏签上一个“王”字，并在稿笺旁注明“二版右下”的字样，意思是刊于二版右下方，然后交给了组版编辑管子坚。管子坚将先前已排好的一条稿子换了。
　　大概七点半钟，总编辑李真知来了。一进门就问今天稿子情况如何。王人达说，有一条稿子必须跟您说一下。这条稿子讲起来是负面新闻，但是大事件，《海西日报》发了，而且是发在头版，我们要不发，恐怕不妥。不过从顾全大局出发，我把它放在二版下面。李真知把稿子拿过来，取下眼镜慢慢看。大概五分钟时间，他放下稿子说，这稿子是重要新闻，标题也做得好，体现了你王总的水平。但我就怕惹麻烦。王人达知道李真知素来稳重，肯定不会爽快答应，他要力争，不仅是为三阳晚报，也为他刚才所耗的神思。于是说，这样大的事件，《海西日报》都敢发，《三阳晚报》如果不发，也是说不过去的。为了给李真知打气，又进一步捣鼓道，李总，说心里话，这样的事对三阳市来说确实不光彩，不是好事。但确是大事件，恐怕三阳市还是头一回，我们记录它就是客观反映了社会现象，也是对历史负责。李真知说，有《海西日报》吗？王人达说有，顺手把《海西日报》递给他。李真知拿来仔细地看。他近视，脸跟报纸挨得很近。看完后，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们发条简讯吧，不要写得太细了。王人达不愿意，说，李总，这是抢眼球的新闻，是三阳市的大事件，发一条简讯就不如不发，您是老报人了，有这样好的报料却视而不见，也是对新闻事实的罔顾。再说，记者辛辛苦苦采访回来，辛辛苦苦写了稿子，我们又不发，或只发一条简讯，也是对记者劳动的不尊重。李真知说，这些道理我都懂，你也不用多说。可是，如果因为这条新闻惹了麻烦，特别是惹怒了林书记、刘市长，那你我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说这话时，语气很重。王人达说，担心肯定有，但怕担心就不要办报，我宁愿不当这副总编辑也不能不发这条稿子。李真知看王人达的架式是志在必得了，但他内心真不想为这样的事丢了乌纱帽。王人达见李真知还在犹豫，便更坚定地说，他作为值班副总编不发这样的重要新闻就是失职，记者会骂他，自己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李真知知道王人达和汪同的关系，也就没继续坚持。从内心说，他也喜欢王人达这样热爱新闻事业的报人，单就报人的责任而言，他也是愿意按新闻规律办事，希望三阳晚报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办了几十年报纸，他这个从名牌大学新闻专业毕业的老报人并非不懂这些道理。可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要想自己坐稳总编辑这个位置，就得时刻盯着领导的眼色行事，尊重新闻规律不如尊重上级领导，多想读者不如多想上级领导。他知道发这条稿子，肯定是要冒风险的。思前想后，他对王人达说，我准备做检讨吧。王人达说，李总你不要那么悲观，事情还没到这一步。李真知笑了笑，心想，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
　　就这样，稿子发了。
　　稿子见报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一传十，十传百，老读者互相谈论，新读者争相传阅，零售点上的报纸很快售罄，摊主纷纷向报社要报，要求加印。报人们也都赞叹标题制作很成功，很抢眼球。王人达颇得意于自己的杰作，于是趁机向李真知说，既然有这样的好势头，我们不妨扩大战果，赶紧加印，形成三阳晚报的旋风。李真知也觉得这是扩大影响的好机会，在大伙的怂恿下，又加印了十万份报纸，没多久又被抢购一空，真可谓一时洛阳为之纸贵。
　　与此同时，一些读者向群众工作部打来电话，说三阳市的社会秩序混乱到了如此地步，真是令人发指，报纸应该发后续报道，敦促有关方面下大力气整治社会秩序，要不然，谁还敢来三阳投资创业？
　　而在当天召开的三阳市政协会议上，当代表们接过刚发下来的《三阳晚报》看时，都被那条重量级新闻惊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愤慨，有嘲笑，有责问，议论纷纷，沸沸扬扬，使当天本要讨论的议题却转移到这个话题上来了。有的说，我们还在讨论要改善投资环境，营造良好氛围，可这样的环境谁还敢来？有的说，我们的公安警察吃了人民的饭，干什么去了？对于这样的犯罪分子，不给以有力的打击，他们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整个会议都在议论这一事件。市委书记林文到达会场时，人们的议论依然很热烈。至于林文在主席台上坐了好一会，主持人请大家安静，大厅才逐渐安静下来。
　　市委宣传部长章里仁没参加今天的大会，他一早来到办公室，按通常的习惯拿来当天的报纸看。他浏览了一遍《人民日报》、《海西日报》后，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三阳晚报》上，看是否有他的名字。当他看到二版的那个标题时，也立刻被吸引住了，但同时感到事态严重。
　　这个李真知怎么回事，昏了头？这样的稿子也敢登，太不识时务了！实在他平日还是很谨慎的嘛，怎么今天……他一面嘀咕一面想，又拿《海西日报》细看，果然《海西日报》也登了，且是在头版。章里仁从座位上站起来，口里说：都一起来凑热闹了，有他们好看的！他从桌上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着吸了一口，想，林书记和刘市长肯定会追究这件事，李真知要挨批是少不了的，这位老同学怎么这么糊涂，这个时候竟登出这样的东西？不免职是好事。如果免职，他这个宣传部长兼推荐人也有推不脱的责任。想到这里，章里仁心里也有点担心。出于对李真知的关心，他拨通了李真知办公室的电话。
　　李真知接了电话，章里仁说，是真知吧？
　　李真知说，哦部长你好。怎么样，老同学，是不是捅娄子了？
　　章里仁说，是的，既然你知道会捅娄子，为什么还要登呢？不是自找麻烦嘛。
　　啊，老同学，我闯祸了，给你惹麻烦了。对章里仁他一直这样直呼“你”，知道这个老同学不会见外。
　　现在不是惹麻烦的问题，你要赶紧灭火，林书记那里恐怕已经火烧到眉毛尖上了。两会代表这会儿估计也是热闹非凡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章里仁说，第一，赶紧写出深刻检查，亲自送去；第二，到林书记那里不要找客观原因，就从自己头上找原因，多做自我批评；第三，请求领导严肃处理，愿意接受一切处罚。第四，如能得到林书记宽容，下不为例。就说这些吧，也不要说多的。
　　是是是，我一定遵照执行，事情完了之后再请你喝酒。
　　哈，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喝酒？你倒稳得住。章里仁说完，笑了起来。见对方语气稍稍缓解，李真知紧张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他说，老同学，你以为我会是怎样的结果？章里仁说，要在平时也就是批评两句罢了，可这是非常时期，正在开“两会”，代表们肯定会关注，要不然也不会有太大的事，《海西日报》也登了嘛。这是我私下里跟你说，你要记住，办报无小事，尤其是影响到社会安定的问题。
　　是是是，这些我心里都清楚。
　　是啊，你是老报人了，我想也不至于太糊涂。
　　我本不想发，可值班副总编坚持要发，还讲出了许多理由，我也就没有再坚持了，因为《海西日报》也登了，而且在我们前头。
　　你这人就这个毛病，原则问题是不能让步的。你办的是党报，不是普通的报纸。《海西日报》是省里的事，他们不会为这个计较。要在平日你登了也就登了，大不了教训两句就完了。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两会”代表怎么看？
　　上午散会后，林文再看了一遍《三阳晚报》的报道，当他仔细看时，确实生气了，而且比任何人都气愤。但他的气愤不只是对犯罪分子的愤怒，同时还兼有对《三阳晚报》不懂政治大局的愤怒。他想，李真知的党委书记大概是当得不清醒了，要冷一冷才行。
　　下午讨论时，代表们的注意力不觉又转到了中巴车轮奸案上。并由此又谈到了三阳市这几年屡禁不止的其他社会问题，诸如摩托飞车抢劫，火车站商贩兜售假冒伪劣产品、欺诈外地乘客现象，公交车、中巴车的扒窃现象，等等，都是一直没有解决好的老问题。这些丑陋现象严重影响了三阳市的形象，使得许多外地人一谈起三阳市就直摇头。有代表问公安局长罪犯抓到没有。这位局长回答正在抓捕之中，并已有了线索，相信不需多久便能捉拿归案。
　　林文知道三阳的这些问题由来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正因为这些问题解决起来要一段时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作为党报的《三阳晚报》便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添乱，他叫秘书责成李真知作出深刻检查，明天下午交来。
　　李真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现在所有的事都必须放下，写好检讨是头等大事，自己亲自写，任何人也不能代笔。当夜回到家里，草草地吃一点东西，告诉妻子不要打扰他。于是，拔掉电话线，就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他摊开纸笺，凝神静思，想着该怎样着笔，怎样开头，才能打动林书记，得到他的同情，安全渡过这一关。想了一阵，他挥笔在信笺顶格写上“尊敬的林书记”六个字，第二行矮两格写上“您跟前的一名小卒李真知谨拜于您足下”。接着从自己党性不强，缺乏政治头脑找主观原因，再从自己书生气严重，只顾遵循新闻规律而未考虑社会效果找客观原因。又说关键还是自己原则性不强，只顾一头，迁就他人，紧要关头没有能坚持正确的意见，从而给三阳市委市政府带来了不良影响，教训是深刻的。最后他表示一定记住这次教训，不悭己过，愿意接受市领导，特别是尊敬的林书记的严肃批评。密密麻麻写了五张纸，整整四千字。完了又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这才放下笔。看看时间竟是深夜十二点半了。这才感到全身疲惫，脑子里嗡嗡作响。他顾不了多少，赶紧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