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黎儒

　　豆粒留下一个悬念就下去了，大家用不着去想，随他去。
　　弘子站起来总结说，豆粒这人很老实，是一说一，练习书法原本是高雅的事情，他不说自己的高雅，而是把自己卑微的一面展示给大家看。给人写字为什么要钱呢？因为大家都这样，你不这样你就是另类，再说，没人说钱越少越好吧。做个股长级小官有许多的灰色收入，为什么够不上贪官级别呢，因为股长收的红包都是世俗礼品，舀不上瓢的事情。世界是斑斓多彩的，世界是由七色构成的，人就是人，人不是石狮子。该高雅的时候我们一定高雅，该卑微的时候我们就卑微。下面有请黎儒，黎儒——
　　四眼狗黎儒跑到了台子上，弘子说，你慢点慢点，眼睛又不江湖，摔倒了划不来的。
　　黎儒就说，我急啊，这么多人发言了，把我落到这里，你们还以为没我这人呢。
　　弘子说，没谁哪敢没你呀，大才子，光你这名字就可以吓死人的！
　　黎儒说，好了，言归正传吧。
　　他说，我为什么叫“黎儒”呢，什么叫“儒”呢？《说文解字》说：“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我们先人重视死的观念与丧葬礼仪，于是催生了一个特殊社会阶层“儒”。古时候吧，有专门负责办理丧葬事务的神职人员。这些人就是早期的儒，或者称为巫师、术士。他们精通当地的丧葬礼仪习惯，时间一长，便形成了一种相对独立的职业，称赞人殉为厚葬，厚葬遭到墨家的极度反对。但是，由于这种职业地位低微，收入也少，既没有固定的财产和收入，做事时还要仰人鼻息。所以形成比较柔弱的性格，这就是儒的本意，即柔。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人的影子，比如跟着道士跑的礼生。
　　我这个名字还有另一个解释，那就是读书人。
　　我呢，是一个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捡起砂锅还要问砂锅能装几升米的人。记得在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万老师给我们讲解《国风豳风七月》，其中有几段是这样说的：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jian于公。
　　这几段诗文里均有“公子”一词，这个词今天好理解，比如我们经常说“公子哥儿”，那是指男人。万老师当时怎么解释的呢？他说“公子”是国君之子，或是贵人，那也是男人。我们对这个词当时也无异议，老师还能有错吗？再说，书上也是这么解释的，就是现在，你们听了还是会认为万老师是对的。
　　我当时有些疑惑，“为公子裳”“为公子裘”，不就是为“公子”做好衣服吗，是不是那时候的贵族男子很喜欢打扮？
　　我还注意到诗里有一句“殆及公子同归”，“归”是什么？《说文解字》说，归，从止，从妇。妇人谓嫁归。依归也。意思是女子出嫁就叫归，那么，这首诗里的公子会不会出嫁呢？
　　我那时候就想着这可笑的问题，直到好久以后，我读林昭的传记，看到林昭在北大读书的时候，也就这个问题探究过，她的结论是：这里的“公子”就是指的女子。称女子为公子，在民国初年都很盛行的。
　　有人说我这个人能说会道，喜欢讲话，一天到晚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停。是啊，我就是这样。你不讲话，生一把嘴做什么呢？
　　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我和柳条睡一个寝室，柳条喜欢洗脚，几乎每个晚上睡觉前都要洗脚的。我就说，柳条啊，你洗脚洗的这么勤干嘛？你洗得勤，就说明你爱干净么，你的脚就不臭么？你要知道，我们洗的是冷水，冷水洗脚是洗不干净的，也是洗不走臭气的。
　　柳条回答说，洗了总比不洗要好吧。我说你错了，我们大家都是三天洗一次的，你却是天天晚上洗，你就把我们其他人比下去了，大家就觉得你是在矫情，把自己弄这么干净干嘛，你爱干净班里的女生就喜欢你吗，就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吗？
　　柳条辩解说，我洗脚与你有关系吗，与任何一个女生有关系吗，你一把嘴碎米嘴一样，说个不停，总有一天，我去叫娅女嫁给你算了。
　　柳条的话就把我唬住了，我的天哪，他要去把娅女嫁给我，那我一辈子还能好过吗？啊，我说错了，应该是娅女一辈子还能好过吗？娅女一辈子不好过，我自然也不好过。所以后来，无论柳条一天洗几次脚，我都紧闭嘴吧，一言不发，只当自己瞎了眼睛。
　　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你要是不让他说话该多难受啊。
　　我就说，柳条，我们今晚上去园艺场偷桃子吃好吗？柳条说我不去。我说，为什么不去？那里的桃子是那么大，皮是红的，里面的肉也是红的，那桃子的蜜汁也是红的，简直是红透了，连桃核也是红的，你知道桃子为什么从内到外全是红的吗？因为我们喜欢吃啊，因为太好吃了啊。
　　柳条就说我胡扯，他还是不肯同我去偷桃子。
　　我进一步说，大家都去，你若是不去，就是在显示自己，说自己就是与众不同，说自己清高，说自己一尘不染，你这样做只会脱离群众，你要是脱离的群众就会成为群众的敌人，群众就会斗死你的。
　　柳条还是说我在胡扯，自己看自己的书，不理睬我的说辞。
　　我就耐心地说，柳条呀柳条，桃子好吃为什么不知道要吃，吃了桃子人就会变得聪明起来。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吃了桃子会变得更加聪明，将来你若是当教师，一定是个很有名的大学教授，若果是当官，则一定是在中央做大官，坐轿车。你现在如若不去偷桃子吃，那么你将来则什么也不是，要不我就和你打赌。
　　柳条说，明天我就去劝说娅女，要她嫁给你，我只好再次紧闭了嘴巴。
　　我在师范学院没给女同学写过信，但是，我约谈过几个女生。我最看好的女生是林小诗，有一次，我把她约到了湖边柳树下。
　　我说，小诗你知道你有多美吗？你去湖边水里照照镜子吧，保证可以把湖里的游鱼羞得逃遁，把天上的云彩羞得掉到湖里。
　　林小诗望着我笑，并不做声。
　　我说，小诗你真的太美了，要是西施在世，她就不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要是杨玉环在世，她也不敢说自己倾国倾城了。
　　林小诗终于开口了，她说，你这么奉承我，有什么想法？
　　我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吗？那就是我爱你呀，我想要得到你呀。
　　小诗说，你爱我是我的荣幸啊，可是我不爱你呀。
　　我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爱我，但是，你从现在起可以爱我呀，我是个很可爱的人，你要是爱上我了，保证你走大运了。
　　小诗说，我不能爱你，因为你这人喜欢说假话说大话，我不能同说假话的人过一辈子。
　　我便表白说，我从不说假话的，更不说大话的，不知小诗你为什么这样说。
　　小诗说，我原本就不美，你竟然说我是比西施比杨贵妃还要美的人，这不是说大话说假话吗？将来我嫁给你了，你在外面又有了新女朋友，回到家里就会对我说，我今天交了一个男朋友。
　　我说，我夸赞你长得美并不是说假话说大话，这是一个修饰，就像写文章用形容词一样，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只要我爱你，我就认为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子，即使真的不是也无妨。
　　小诗说，我要是真的爱上了你，你可以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说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小诗说，我要是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你就不能再看别的女人一眼了，做得到吗？
　　我就哄她说，做得到，只要一看到别的女人，我就把眼睛眯起来，只留一条缝走路。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的那只眼用来看路。
　　小诗说，我一听就知道你又在说假话，你既然可以看路，就可以看别的女人。说完，小诗望着我笑，她说，我就是逗你耍的啊，谈恋爱两个人要来电，我和你在一起一点也不来电，就像和这柳树这湖水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同学们你们听听，林小诗就是这样埋汰我的，我的能说会道没一点用处。
　　林小诗拒绝了我，我后来就把目光盯住了笄尼。
　　大家知道，笄尼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女生。有一次，我就约笄尼进城，我们是撑着船去的。在船上，我说笄尼你知道吗，我很爱你，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爱上你了。笄尼说是吗，你都对哪个女生说过这样的话，好像是练习了一样，脱口而出，没半点羞涩。
　　我说，我喜欢表达，心里有想法就要勇敢表达，如果把我爱你的想法烂在心里，那岂不是埋没了爱情。
　　笄尼说，那我就要看看你是真心还是假心，我现在丢一方手帕到湖里去，你把它捞上来。说完，笄尼就把手帕丢进了湖里。我伸手去捞又捞不着，把船划近点，那荡漾的波涛就把手帕冲得远一点，我只好放弃，看着手帕慢慢沉入湖底。
　　笄尼就笑了，她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你不爱我，你更爱你自己。我问她何以有这样的判定，她说，你是会游泳的，要是真心爱我，就一个猛子栽下水去把手帕捞上来了。
　　师范学院毕业后，我分到了一所重点中学，重点中学好啊，在我们国家，处处都要讲等级，我们学校就是副处级架子，学校校长就是副处级干部，他的台阶上去了，下面人的台阶自然也就上了一级。
　　学校领导看中了我能说会道的才能，就将我提拔到学校办公室工作，我开始也不懂，这个办公室其实就是个万金油，你什么都要做，而且都要会做，要会写校长的报告，要会写学校的材料，要会写各种总结，要会对外交流，要能够和外界打交道，说千道万，就是要会吹。
　　办公室里的人也有大小，起码一条，主任就比一般办事员要大，最艰苦的工作是办事员去做，主任不愿意做的事情全是办事员做，主任所有的好处全不是办事员的好处。我认准了这条，就在做了两年办事员情况下，全力向主任这个位子冲刺。
　　我们校长和后勤处主任是铁哥们关系，八十年代还在用粮票，那时，就有人向上面告状，说我们学校后勤主任贪污了4万2千斤粮票。大家想想，贪污4万2千斤粮票在那个时候该是多大的罪责，就算一斤粮票价值5毛钱，那也是2万1千元钱啊。
　　校长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商量对策。我问校长，后勤主任到底有不有贪污问题？校长说他也不知道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要是真的查出来有贪污问题，人们又知道我和他关系好，还以为我和他在合伙贪污呢。我问校长，食堂里的粮票主要在哪方面使用，校长说，应该是购买豆粉丝，他开来的发票都是豆粉丝。我问校长做豆粉丝生意的人是谁，住在哪里，校长又告诉了我，我说，这好办，明天我就去把这件事搞定，但是，我有个要求，校长你要让我当这个办公室主任，校长答应了，并说我的才能早就堪任了。
　　我找到了那个做豆粉生意的春老板，问他我们学校在他这里买的豆粉是不是都付粮票了，春老板说，我们以前是收过粮票，现在不收了，早就不收了。我问早就不收了的“早”是什么时候，他说已经五年了。
　　我说，如果有纪检部门来问你收粮票的事情，你就说一直在收，他们如果要看你的账目，你就说公司倒闭了，帐也烧掉了。春老板问我这样说他这样回答有什么好处给他，我说，保证你家儿子可以升到我们学校去读书。
　　后来，纪检的人果然去问春老板了，春老板没有食言，就按照我们商量的说了。
　　后勤主任因此免去了牢狱之灾，校长也免去了忧思，我因此当上了办公室主任，那个春老板的孩子果然也到我们学校来读书了，大家皆大欢喜。
　　你们听了这个故事后，是不是认为我在包庇贪污犯？不是啊，我当时的思想也斗争过，问自己是不是在包庇后勤主任，想了一夜，终于想清楚了，我不是包庇，我是在完成校长交给的任务。后勤主任有没有贪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因为当初确实用粮票买过豆粉，校长更是说不清楚这件事。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校长不想让后勤主任成为贪污犯，如果揪出了后勤主任，那么，校长的脸上就不好看，会说他重用一个污点朋友。而且，学校的脸面也挂不住，重点学校怎么会出这样的人呢？
　　后来，校长还是没让他的朋友再做后勤主任了，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说，因为工作需要，让他去办厂子，把更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
　　通过这件事，我知道了一个道理，所有的关系，全是利益关系，全是交换关系，如果没有利益交换，则一事无成。
　　又过了两年，我们校长被人告了，许多问题又不能落到实处，表面看，所告事实是真，实际一查，又不能确定，疑疑惑惑。但是，上面让校长停职了。一个重点学校的校长一停职，受害的就是广大的学生。假如一个局长有问题需要停职，那个局是不会有半点损失的。重点学校校长就不同了，他不在位了，就没人管老师了，更没人管学生了，那些偷懒的老师和学生一天到晚唱歌庆祝。
　　当然，上面也指定了一个副校长代管全面工作，副校长开会明确说，我要求大家自觉工作，我是不太好管大家的。因为我们国家的事情总是这样，当校长的问题不大或者是查无实据时，他还是会回到他校长位子的，我现在去管你们，就得罪了你们，你们即使当面碰见了我也会对我嗤之以鼻的，那我无故呢。
　　副校长这么一说，大家不是自觉了，而是自由了，想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想什么时候退堂就什么时候退堂，结果，那一届最有希望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没一个考进去，最理想的就是取了一个武大，一个南开，其余都是很一般的大学。十年后，我们学校开校庆会邀请往届同学，就那一届没一人来参加会议，他们还写信来骂学校，说学校毁了他们一生。
　　后来，校长果然复职了，我在年终总结报告中说，今年高考，我校又取得了辉煌成绩，本科升学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二点三。我报出来的毕业学生总数是报的当年正式录取的数字，还有一大半学生是买位子进校的，这样一来，我们的分母就小了许多，那个“率”也就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