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豆粒 　　

　　山丘的话说完了，他回到了座位上。
　　弘子说，山丘的话有点意思的，他把他娘生他的背景说给我们听了，我们也就知道了他这个古怪名字的来历，山丘同学重点讲了他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追求路桂香的过程，他的手段有点强硬，引起了路桂香的反感，遭到了路桂香的臭骂，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二人今天是不是释怀了。路桂香你释怀了吗？
　　弘子这么一问，路桂香只好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你们别听山丘的胡扯，他在南湖师范读书时根本就没和我有过来往，他也没坐在我的背后，他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编个故事逗大家一笑。
　　弘子说，原来如比，我还当真呢。另外，山丘也讲了自己在社会上混社会的经历，还发了一通感想，我想，这些感想对大家也许还是有点启发的，姑妄听之吧。好了，下面有请豆粒，豆粒——
　　豆粒走到了台中央，他说，我就是豆粒，想必大家还记得我吧。豆粒这个名字实在是不雅，但是好记。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叫豆粒吗？我家原是城镇户口，国家整顿城市秩序那年，我家下放了，来到洞里开荒救饿。我那时已经一岁了，还没名字，父母亲老是叫我“毛坨”。我父亲那年开了好多荒地，种了好多蚕豆，第二年收获季节，我就满2岁了，父亲看着一地如山的豆粒，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大家知道，我是写毛笔字的，毛笔字美其名曰书法，“婉若银钩，源若惊鸾”是我追求的目标。
　　豆粒说，大家看见过钩窗帘的银钩吧，看见过妇女头上的装饰物吧，说书法“婉若银钩”，是比喻遒媚刚劲的书法；比喻弯月。弯月美不美？很美啊，美不胜收啊！这世界没什么比中国书法更美的东西了，无论是黄山松还是洞庭月，无论是庐山瀑布还是壶口激流，都无法和中国书法比美。
　　“惊鸾”是用来形容舞姿轻盈美妙的，我一说到舞蹈，大家的脑子里是不是就浮现出那些大妈们的广场舞和街舞？我跟你们说啊，那不是舞蹈，那只能算是划动手脚。你们在电影里看过虞姬的舞蹈吗？那才是舞蹈，多么的优美！“鸾”是凤凰一类的鸟啊，“惊”是害怕啊，是精神突然受到刺激啊！凤凰原本是漂亮的物种，它受到刺激后，振翅一飞冲天，它的飞掠没有轨迹，完全是自由的。
　　书法的美就在于它是自由的，没有模式。我们的习作者往往说要模仿魏碑，要模仿颜筋柳骨，那么我就问问你，颜真卿又是学的谁呢，柳公权又是学的谁呢？他们是自由的，所以才有颜筋柳骨这一说法。
　　扯远了啊，大家应该还记得，我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就很喜欢练习书法，还用钢笔练习硬笔书法。我进师范学院校门的时候是17岁，读到第三年，我20岁了，看见别人都在谈恋爱，我的硬笔书法也练习得很不错了，就开始给班里的女同学写情书。
　　我知道，班里的男同学还在第一学期就有人给女同学写情书了，我在第三学年给女同学写情书还不是马后炮。这是一种表象，事实上，没有哪个男生有固定的对象，也没哪个女生有固定的对象，他们都在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他们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做爱情游戏，这其实是个规律，大家都在看，到底谁最适合自己。
　　我不是个三心二意的人，还在练习硬笔书法的时候，我就盯准了一个女生，她就是我们班里的班花林小诗。
　　林小诗脸蛋不是最美的一个，但是，她的气质好，身材好，人缘好，没一个男生不喜欢她。当然，这种喜欢都是在心里的，没几个人敢于给她写信求爱，为什么呀？就是怕遭到拒绝呀，被人拒绝是多没面子的事啊，所以，向林小诗求爱就是一件难事，很难的事。
　　我这人就喜欢做难事，练习书法难不难，很难啊，一天只算你练习2小时，那么你一生该有多少时间花在书法上？可我还是迎难而上了！向林小诗求爱也是一样，再难我也要上。
　　第一次给林小诗写信，我就开始卖弄自己的才华，我说，小诗你见过这首小诗吗？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鸳鸯草的绿叶铺满了一地，撒满了飘香的石阶，叶间是成双成对鸳鸯般的小花。我和你不就是这一株株的鸳鸯草吗？春阳暖暖地晒着，我们在茁壮地成长，为什么不快乐点呢，为什么不尽情享受这美好时光？生命能有多久，你的美丽什么时候会凋谢呢？
　　小诗呀，这不是我的诗，这是唐朝诗人薛涛的诗，他说的却是我两的事，你听见了吗？
　　把信塞进林小诗的抽屉里后，我就躲在一边看，看见林小诗在读我的信，看见她一脸的笑咪咪，看见她随手把信给了她的同桌，她的同桌又在往后传递。
　　我是个不怕丑的人，尽管我知道林小诗在出我的丑，我还是坚持给她写信。我在第二封信里说，小诗呀，你太好了，还把我向你求爱的信息广为散发，生怕别人来抢你去，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今天给你朗诵另一首小诗吧：
　　
　　一片白云青山在，一片白云青山外。
　　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
　　
　　你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这里面只有两个意象：青山、白云。青山是不动的，白云是自由的。这是个很古老的故事啊，还是后周时代吧，梁意娘和情人李生被迫分开三年后，梁意娘把这首歌寄送给她的情人。
　　爱是什么，爱就是一种温柔的环绕，“青山原不动，白云自去来”，这句诗联透出了人生几点玄机，它古朴禅味十足。
　　让我做青山吧，你来做白云吧！
　　这一次，我没有悄悄地把信给林小诗，而是当着她的面大大方方给她的。林小诗接过信，莞尔一笑，脸上的两个酒窝盛满了她的笑意。她说，豆粒呀，你蛮勤快啊，又要练习书法，又要给我写信，这都是要花脑筋的，要死脑细胞的，我可不愿意哟。
　　我说，小诗呀小诗，为了你，我就是死一亿个脑细胞也心甘情愿。你就快点看信吧。
　　林小诗展信读了起来，一边读一边笑，末了就问我说，豆粒呀，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说就是就是。她说，你比我小啊，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好好读书，不要浪费精力，古语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说我不小了，已经立事好久了，真的。
　　林小诗依然是笑，好像我的鼻子里掉出了鼻涕又用嘴巴吸进去一样好笑。我说你别尽是笑啊，要回答我啊。林小诗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给我写信的男生很多，起码是三五个吧。
　　我说我做青山，你做白云，好不好？林小诗反问我说，你做青山，一动不动？我做白云，绕着你飞？我连连点头说是。她说是你个头啊是是是！
　　今晚上的林小诗就坐在我的身边，听了豆粒的讲述后，我就倾身看了看林小诗，她呢，也在认真听，嘴角带着笑，眉眼带着笑，我不知道豆粒的说辞是真是假，几十年前的事情他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竟然还可以背出他的信的内容，这不是天才么？
　　林小诗没有长胖，不像一般的女人样，一到中年就没了人形，胖得猪一样走不动路。她还是那么单瘦，放在青年时期该叫苗条，只有脸相是无可奈何地老了，虽然皱纹不很明显，但是脸部透出来的气息已经说明了老之将至，那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豆粒继续在台子上说，林小诗没有答应做我的白云，她不想绕着我飞，但是，我不能气馁呀，便一鼓作气写下第三封求爱信。
　　我说，小诗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答复我，不要不爱我。我虽说直到今年才向你求爱，是因为前两年我觉得自己还小，怕你笑话。现在，快要毕业了，我要是再不说出来我爱你，就怕你真的不爱我了。我知道你没说过你爱我，但是我期望你爱我。送你一首小诗，卞之琳的《断章》之二十：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你看卞之琳说得多好啊，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相对的。你在桥上看着风景，你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风景。明月照着你家的窗棂，成为一景；你又何尝不出现在别人的梦中，也成一景。小诗呀小诗，我会装饰你的梦吗？
　　这封信写好后，我没立即交给林小诗，而是打开它朗读给她听。林小诗听后说，豆粒呀，你写的太好了，你应该去《诗刊》编辑部的做主编的，我知道这是卞之琳的作品，你可以说是你的作品呀，去蒙他呀！或者，你应该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做播音员的，声情并茂，听的人不得不流眼泪。
　　我当时说，你就没流眼泪呀。她说她麻木了，听我的肉麻话太多了，流不出眼泪。
　　这时候，座位上的林小诗站了起来说，大家相信豆粒的话吗？那时候他就是一副娃娃脸，现在，他还是一副娃娃脸，我都不知道他现在结婚了没有。
　　豆粒说，好了，我就不说南湖师范学院的事了，林小诗否认也不要紧，承认又能怎么样，我们还能回得去么？
　　我读的是师范，原本应该教书的，毕业后其实没去学校教过一天书。毕业的时候，人还在师范学院，我就被教育局要走了，为什么呢，皆因我的字写得好。那时，学书法还没形成气候，会写毛笔字的人不多，我就很抢手。后来很多人问我是怎么调到教育局的，以为我有什么背景。
　　教育局有什么字要写呢，其实也不多，就是开会的会标，各个办公室的布置呀，或者一些时髦的欢迎标语呀什么的。再后来，各种文秘广告店铺日益发达，我的字也就没作用了。
　　当然，书法是我的一种爱好，尽管教育局后来不需要我写什么了，我却是坚持不懈练习，我要参加一些书法作品比赛，我要让我的毛笔字出名赚钱，你们现在拿多少钱一个月，我呢，告诉你们吧，我的稿费是我的工资的两倍。
　　我给别人写字了，别人是要给钱的。我从不明码标价，那样太没品味了，别人问我多少钱，我总是说，你看着给吧，随便！
　　这说法妙啊，他不能少给，给少了就显得他小气，显得他还很穷，没有人愿意装穷吧，只有人愿意装富的。
　　我这人很实际，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所以，即使是当官的来求字，我也是要收一点润笔费的。一次，省里一个厅长找到我，说我的字写得好，想请我写一幅字。我问他写什么，他说随便，只要有意义就行了，由我定。后来，我就写了“慎独”二字，厅长后来拿字，在我的书桌上丢下一个信封就走了，他一出门，我就打开了信封，那是一万块钱啊。天哪，我从此就知道了自己的价值！
　　话也说回来，我的字应该是很值钱的，说不定五十年后，我的一幅字就能卖出几十万元钱呢，你们知道王羲之的《兰亭序》吗？你们说说值多少钱？无价宝啊，你就是拿出一个城市的价值也抵不过的，只可惜，没这幅字的真迹了。
　　学书法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做“墨成池，笔成冢”，就是说，要写完一个池子的墨水，写秃了的毛笔要可以埋一座坟。这话固然不错，但是，我的经验是书法不是练出来的，而是学出来的。
　　我在教育局熬了二十几年，早就是一名股长了，你们可能会说，这算什么，不就是一名股长吗，股长算几品官？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教育局的股长比许多政府部门的股长要实惠的多。政府部门的股长想要搞点钱，就一定得去想办法，安手脚，在公款上做文章，我们呢，根本不需要这样。大家算算，一年有多少节，大家会说，不就是五八腊三个节吗？你错了啊，大错特错啊！
　　我们不是还有个行业内的教师节吗？不是还有个国庆节、劳动节、元旦节吗？难道这些节日不重要？
　　大凡节日就有人送礼，我们过节由谁来送礼呢？当然是下面的中学校长和教育组长，这些校长和组长没人不想挪动位子的，你要想挪动位子，不送礼谁认识你啊。
　　当然，我这里说的送礼就是最一般的送礼，属于世俗礼节，一般来说，也就是三五百元钱的红包。三五百元能是行贿么？不是。能是受贿么？不是。既然不是，为什么不行呢？所以，这是可行的，而且大行其道。
　　俗话说，积少成多呀。你想想，我们一个县该有多少中学校长，多少教育组长？百把个吧。假如是一百，你再去乘以三五百，那该是多少？退一步吧，就算只有一半的校长组长送礼，而且标准也算最低的三百元，那该是多少，一年过几个节日，再乘以几，这又该是多少？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
　　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们这些股长都是贪官啊，不是不是，我们没贪一分钱，贪污公款代价太大了，不敢去做，收点小红包是舀不上瓢的事情，不要紧的，大家都收了，你瞅我见的。
　　我常常想，一个校长按照常规送我们股长三百元，那送局级领导该是多少元，也是三百元吗？我没有问过他们，就是问了，也没人说实话的。我又想，难怪下面的校组都说欠帐了的，不欠帐才是见鬼呢。
　　股与股也是差别一天大，在我们教育局，安全股能和人事股比吗？督导室能与计财股比吗？我初当股长的时候，就是在全局最差的那个股，做了2年，我就想着要挪挪屁股。我不是想着要把屁股挪到副局长位子上去，而是想挪到一个绩优股上去。于是，便去找局长。我说局长大人，我都在那个股搞了两年啦，能不能考虑把我挪动一下呀？局长看着我笑了笑说，好吧，等我挪动了，你就来坐我这把椅子。听了这句话，我就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只好尴尬地退了回去。
　　过了一个月，我又去找局长，局长一见我就笑着说，是不是还是想挪位子呀，我都没地挪啊。我没说一句话，又退了回去。
　　再过了一个月，我又去找局长，我抢先说，局长大人，你就看在我兢兢业业工作的份上，给我挪挪位子吧。这一次。局长没说一句话，只是望着我笑。
　　后来，我把这情况说给我老婆听，叫她帮我分析分析，为什么没有效果。我老婆就像比赛抢答题一样说，这还要分析呀，你是猪啊，一双空手去要求局长帮你挪位子，美的你！
　　老婆这么一点拨我就明白了，我说，我以为我们是一个单位的，又天天见面，要是给他送红包多尴尬，再说，都传他是廉洁局长呢。
　　我老婆只是笑，不说话，后来我的位子确实挪动了，你们能猜到原因吗？猜不到就别猜了，难得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