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青年军起义

　　五月中旬的一天，阿狗佬大的航船又靠到河埠头来，他大叫着：“方永盛！方永盛！”见永芳来到河埠头，航船上突然扔上来一捆劈柴，阿狗佬大说：“永芳，船上东西太多啦！这捆劈柴让我放一放吧，你们想要烧，烧掉也可以，我们山里有的是柴。”
　　永芳只好把它搬到店堂来。现在他的胆量大了，即使里面有东西，也不怕它了，就让它放在店堂后间的角落里。
　　吃晚饭之前，店里一时没有人来买东西，闲客们也都回家吃饭去了。趁先生不在，他到后间挪开那捆劈柴这边瞧瞧那边望望，终于发现那劈柴中间夹着大捆传单。他赶快抽出传单，忙悄悄地把它藏到楼上去，然后把那捆柴爿送到厨房去，让老板娘好一阵高兴：“永芳，这劈柴那里买的？这种劈柴很好烧的。”
　　永芳说：“师母，你尽管烧着好了，山里送来的。”
　　等夜里他拿出来那些传单一看，嘿，一下子使他兴奋得跳了起来，我的老天！这消息太振奋人了，那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油墨味的传单上苍劲有力地用大标题写着：
　　“《为迎接胜利，告浙东城乡各界人民书》，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浙东游纵队司令部、政治部。”
　　“迎接胜利！中国人民解放军浙东游击纵队司令部、政治部！”
　　“这真像罗顺和叔叔说的那样，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永芳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多么叫人高兴啊！那就是说这里的国民党、黑无常就要垮台了！当年的三五支队马上就要回来了！我的爸爸也好回来了！劳动人民苦出头了！
　　晚上店里打烊后，他对老板说他要回家去一趟，说是这晌他妈妈身体不大好，他要去看看妈妈。现在老板也不大管他，随口就答应了。
　　他就悄悄地拿了传单到村后的保国寺师范学校去找方明，方明是鄞师范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也是校长的联络员，而鄞师的校长夏方林是与龙嘘中心小学校长魏毅相联系的，他们都是中共地下党员。所以他把传单送到鄞县师范学校也就等于送到龙嘘乡中心学校了。明天这传单经鄞县师范夏校长和梁山伯庙魏毅校长的布置发放，全乡各个角落就都知道从四明山传达来的好消息了。
　　因此当他把这些传单送到方明那里时，方明说了一声永芳，有什么好消息时，永芳高兴地对方明说：“方明哥，你先看嘛，你看了尽快把它送到梁山伯庙去，我们这里很快就要解放了！”
　　“啊！这么快？”方明拿过来一看，也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把永芳抱起来转了一圈，高兴地说，“呵！再过几天我们这里也是解放区了！”
　　五月二十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暮春早上，天空中飘着几片淡淡白云，吃过了早饭，永芳奉老板之命，腋下夹着账本，去罗家桥和史家村芦苇漕等附近几个村庄收账，当他走到保国寺面前时，忽然看见在田里采油菜籽的农民，纷纷直起腰来，向半路镇和高桥的方向惊奇地张望。
　　“这是怎么啦？那边出现什么好看的东西了？”永芳感到奇怪，“大家都像结婚人家看望花轿似的眺望远方？”
　　永芳也站在大路上，跟着大家一起翘首向那边遥望。
　　原来那边有一支三十几个人的便衣队从高桥方向的田野上、苜蓿种籽田、菜籽田里、大麦田里和已经绿油油的水稻田田梗路上迅速地穿插过来。人们惊恐地窃窃私议，隔田畈互相打着招呼，大家害怕地小心猜测：
　　呵，这是什么人？什么队伍呢？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军队不像军队，老百姓不像老百姓，他们的腰上好像还挂着枪，那是什么游击队？国民党的游击队早就没了，国军正规部队也早都退光了，那么是共产党的游击队？是武工队？
　　但毕竟是有三四年没见他们了，乍一见到他们还是有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过去的老三五支队听说都北撤了。这些人又是什么队伍呢？上次奇袭乡公所的莫不就是这伙人？他们是多么厉害啊！
　　这里人们边干活，边惴惴地斜望着他们的时候，那二三十个人的便衣队已经迅速地来到他们面前。
　　走近一看，呵，他们有的穿着毛蓝布衫裤，有的穿着芝麻色的余姚布，裤脚卷得高高的，赤脚穿了双草鞋，脸孔都晒得黑黝黝的，几乎和田里干活的种田人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腰间多了支短枪。[
　　看他们穿着打扮得和他们差不多，大家也就不害怕他们了。
　　在他们过来时有些青年农民和看牛小娃就正面大胆地望着他们，这支队伍的人也仿佛认识他们似的，边急急地走边欢喜地看看大家，热情和气地还向看牛娃们装个鬼脸，和新奇地望着他们的人点一下头。忽然方小土对他的伙伴说：“喂，阿四，你看那带头笑嘻嘻像不像罗顺和？”阿四停下手中的活注意地看那个走在头里的人立即兴奋起来：“嗳，是！是！就是他！就是当年三五支队罗顺和呀！”
　　“呵，好像是他们。”有人说。
　　说话间罗顺和——后来知道他带的是当时鄞慈县三十几个县中队的队伍。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他们似乎也听到了议论，高兴地向大伙点了一下头，就带着他的队伍警惕地向前行进了。于是人们都低声地向那领队的看去：“是顺和叔叔！是顺和叔叔！”永芳也看见了，他真激动地想奔上去拉罗叔叔的手，要向他说许多话，问他爸爸几时能回来。但是他和大家看出来，他们走得是那么急迫，快得几乎和跑一样，没有功夫在乡亲们中间停一分钟。
　　“啊，三五支队武工队白天也敢出来了！看来共产党的大部队很快就要打过来了！”人们悄悄议论。
　　匆匆地赶过来又匆匆地边眺望前方边行进，在大家关注下，罗顺和也只回过头来举起手向大家挥了一下，算是致意，就又急速地前进了。
　　到这时大家看出来。他们是出来侦探敌情的，你看他们出来不走大路，却从这村镇后面的田野里走，他们大概是为了避免碰到与大股敌人遭遇。又看他们是走一段看一看，向左右方向望一望。罗顺和头上还挂着望远镜，在向城里方向窥望，一会只见他们越过上升桥又向望春桥方向前进。
　　当这些便衣队走过，他们发现村庄里的墙壁上和桥脚上到处贴满了红绿纸写的长条标语，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立即行动起来！迎接人民解放军解放宁波！
　　热烈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宁波！
　　向英雄的浙东人民致敬！
　　革命人民团结起来！向国民党反动派作最后的斗争！
　　提高警惕，防止敌人破坏交通。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
　　毛主席万岁！
　　大家看了激动不已，这就是说解放军真的就要打过来了？
　　大家兴奋地议论：“呵，解放军真的要过来了！”
　　“怪不得这两天里枪炮声也听不见了，看来这里的国军早已给解放军打走了。”
　　“伙计，看这样子他们大队人马马上就要来了！”
　　
　　这一夜许多人睡不着了，有的耽忧发愁唉声叹气，有的欢欣鼓舞高兴不已。虽然门关起来了，但都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自然，也有一些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照样呼呼地睡他们的觉。
　　而最惊醒的是方家沿方永盛小店了，他们几乎一夜没睡，他们怕退下来的国军路过到店里来抢东西。虽然三五支队县中队走过时他们就早早地关了排门打了烊。但店里仍点着幽幽的美孚灯。方永盛、村校陈老师和常客华生烂脚，都抽着烟嗑着香瓜籽，坐在排门边忧心重重地侧耳倾听着九龙河边大路上的动静。
　　他们料想，白天这样来侦察过后，夜里一定会有大队人马开过来，说不定此时就来了。
　　但是直到午夜十二点钟，也没有动静，不但没有发现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过来，连白天那样的小股队伍也没有来。这可是奇怪了。
　　“看来今夜不会来了。”方永盛斜着眼睛望着坐在柜角里的烂脚华生说。他们这几个闲人晚饭后常坐在小店角落里聊天讲大道的。
　　“不会来了。要来还不早来，还等到深更半夜来？”
　　“难说，”学校的陈老师却不以为然望着华生说，“共产党的军队虚虚实实神出鬼没，难料他们的行踪。他们行动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说来就来，说不停等我们睡觉去时他们就来了。”
　　陈老师这么说，白天教了一天书但他疲劳了，打了几个呵欠就立起身来想与小店老板告辞，准备从后门出去，回家睡觉去。他的家住村中央华生隔壁的一间楼屋里。待陈老师撩起长衫一走，华生烂脚也坐不住了，就脚跟脚地瘸出来，回家去睡觉。
　　但情况竟不出陈老师所料，已经伏在柜角里打了好几次瞌睡的永芳，这时被陈老师和华生烂脚走时拖动椅子所震醒。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望了一下也欲起身去睡的老板，准备起身爬到小阁楼上去睡觉。他伸了一下懒腰，忽然他怔怔地立那里，睡眼醒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排门发起愣来。
　　“什么？这是什么声响？”面色灰黑的方永盛问永芳。
　　“外面好像有很多人的脚步声。”永芳说。他仍侧着头注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方永盛也赶快向窗外倾听，他立时把放在桌上的美孚灯吹熄了。华生烂脚和陈老师见状也赶快折回来，走到门边沿来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来了！来了！”永芳一面抑制不住高兴，低声惊呼着走上去，一面跑到大门边那个夜里购物的小窗洞向外窥望。
　　方永盛嘴巴啧了一声，想制止永芳开窗洞，但见永芳在暗地里悄悄地张望着并没有怎么样，他也跟着在他后头偷看起来，接着华生和陈老师也都到跟前弯着身子来小窗洞边张望。
　　这时外面细雨蒙蒙，隐隐约约，高低不平的起翘石板咯得咯得地连续响着，看见河边大路上一支队伍在急急地向西行进。这支队伍队形整齐，脚步急促，边走边有人催着“快走！快走！”还有人低声地骂娘，他们走得是那么地慌张，叫人看了那不像是在正常行军，仿佛后面有人追赶着他们似的。
　　这是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的军队。从他们骂人时的北方腔和边走边叮当响的武器撞击声可以听出来，他们是一支外来部队，而且装备很好，都有卡柄枪一样的中短家伙。这和一般背三八大盖枪的队伍不同。背三八枪的军队行军时没有声音。永芳感到奇怪，这难道是解放军吗？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去的？怎么一下又退了下来？难道他们是从城里方向，从海上来的吗？他自己对自己摇摇头，这不可能！从什么地方过来还其次，首先觉得这些部队不象是三五支队和解放军。
　　“怪呀，共产党没有军舰，怎么会从海上来的？”方永盛也惊奇起来低声地说。
　　陈老师说，“这不像是三五支队，三五支队装备没有这么好的。再说他们既然进去了，怎么还会回来？”
　　“我看也不像，多数是国民党的军队。”华生说。
　　一会，雨止了，月亮从一块云隙里钻了出来，突然使大地亮了很多，照得河水波光鳞鳞的，照得路上石板白忽忽的，也照得这支正在向西行进中的队伍清晰起来。这一下在小店里面的人看得很清楚了。
　　只见他们穿着黄军装，走在旁边的戴大盖帽的显然是军官，那原来是支国军！他们背的是一式美式武器，行李很多。许多士兵背着卡柄枪，又背着硕大的包袱都走得又急又快，累得气喘吁吁。可是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当官的似乎还在骂他们，嫌他们走得太慢。
　　更突出的是队伍中还杂着不少穿高跟皮鞋走路一扭一斜的年轻的军官太太，她们手臂上挽着呢大衣肩膀上挎着皮包，跟随着她们的丈夫——军官们，一摇一摆一扭一拐的，走得吃力极了。有的搭着丈夫的肩，有的拉着勤务兵的手，有人因高跟皮鞋拐了脚，干脆把它扔了，打赤脚走。有的叫勤务兵和她们的丈夫挽着拖着勉强跟队伍前进，就是这样后面的长官还一个劲地催促：“快，快，不许掉队！”
　　“你他妈怎么像小脚女人！”
　　“东西拿不动就把它扔掉！”
　　“弟兄们，加把劲！再走快一点，进了山咱们就不怕了……”
　　在屋里窥看的人，感到奇怪，这好像是国军的溃兵，可又不像是溃兵，因为溃兵没有那么好的纪律，他们依然秩序井然。队伍中没有人反抗长官的，尽管他们一个劲地催促他们，但是士兵们都很自觉。掉队的主要还是一些姨太太们。都很听军官指挥，走得又是那么利落。
　　可是他们为什么赶得那么急？而且国军是往东退，往海边退，往舟山方向退，他们却反过来往四明山退，山里已经没有国军了，只有共产党的三五支队，那他们是连夜去攻打四明山三五支队的？他们感到国军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没有那么大的势力了。
　　“嗯，这伙军队真怪，到如今还往里赶，他们去干什么？”华生愣愣地揣摩。
　　“啊，这不像是败兵，武器装备那么好，看样子还是长江部队或者是青年军。”陈老师说。
　　“这是叛变！”默默地观察他们行军姿态的方永盛这时惊异地说，“看样子这是一支国军叛军！他们是去投奔四明山共产党的！”
　　一语道破天机，大家一下子都明白了。永芳对“叛变”两字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明白了这支队伍是去投奔四明山共产党三五支队的。
　　“呵，原来国军队伍也有好的呢！”永芳立刻对他们产生了敬意，默默地想。
　　这支叛军——不，国军起义军队——原来他们是担任溪口外围任务的国民党青年救国团，他们从溪口附近来。在他们的团长方步舟的率领下，在临解放时来向四明山投诚的。他们是从蒋总统的心窝里反出来的。不过这时蒋介石已经下野。因为下野了（当时总统由李宗仁代理）他住在溪口老家，遥控南京。当时是蒋经国亲自把这支青年救国团从武汉调来担任蒋介石在溪口外围的警卫任务的，这是一支蒋介石嫡系部队。但具有讽剌意味的这个青年救国团，早在武汉时，在共产党的感召下，已准备在武汉待机起义。调到溪口以后，团长方步舟曾几次派人找共产党，甚至携其妻亲自到鄞西梁山伯庙以烧香为名寻找共产党，准备投靠四明山三五支队起义。
　　得知这一好消息后，我党四明山的领导即派王祥瑞等同志前去联络谈判。结果很快就商量妥当。但不慎方步舟的行动被在部队中的军统特务察觉，得知上级要拘留他，他于是就提前起义了。
　　这支起义队伍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等他们走完，一切复又安静了。小店里的几个人又忧心重重惶惶不安地议论了一番。看看今晚不会再有动静了，才各自回去睡觉。
　　第二天中午从城里又开下来一支全副美式装备的长江部队，约也是一个团，他们枪出壳弹上膛气势汹汹地向西边去追击青年救国团。
　　但是青年救国团奔过去已有十二个钟头，他们早进了四明山腹地与浙东游击纵队五支队会合，投到共产党的怀抱了。现在正有鄞慈县工委书记陈铭齐在四明山的红岭村接见这支起义军方步舟等领导人呢。
　　三天后，当时的四明工委书记陈补衣率领五支队到达乌岩为这支起义部队举行隆重的起义欢迎大会，并命名这支起义军为“光明部队”，当地群众送酒送肉慰劳这支起义军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