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知所起（二）

　　（一）
　　
　　一整个下午，依路都失魂落魄的，递上去的资料统统被退了回来。临下班的时候，戴先生下楼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资料夹走到依路的座位前，俯下身皱着眉盯着依路：“林依路，怎么了？你今天可是将一年的错误都犯完了！”
　　依路打了个激愣，赶紧站起来，低头连连道歉；再坐下来，泪珠子噼里啪啦直往桌子上掉。
　　“我还没批评你啊......你哭什么？”戴文横竖窜了两步，发现办公室里其他人开始频频往这边张望，便只得将资料夹轻轻放在依路面前，快步走了出去。
　　也有人跑来问询米婷的病情，依路早与阿莲统一了口径，对旁人都说是患了急性阑尾炎，做个小手术，休养几天就好了。虽是如此，但仍有关于此事的各种猜测与流言传来，想及米婷平时多么“气焰嚣张”的一个人，如今却是那般柔弱地躺于病榻，那个与此事有直接联系的某人，却完完全全置身事外，想来，真是心寒。又想及向主管早上的反应，她的心情就更是复杂了。
　　
　　洗漱完毕，依路不放心米婷，趁着天未黑，又赶紧坐车去往医院。一推开病房门，发现向主管竟然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病床边，米婷的表姐坐在床上，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湿壶舀着汤向米婷嘴里喂；舀完一勺汤，她说上一句：“虽然年轻，但你们也要注意，平时的措施不能少，这样子折腾，我们婷婷的身体可吃了大亏了。早就说婷婷有了男朋友，也没带回家我们看看，出了这事，不如就早些定下来，领完证，正正经经生个孩子才好，你说是吧？”
　　向主管坐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回答说“是”。他一偏头见到依路站在门边，吓了一跳，神色颇为不自在地站了起来。
　　米婷的面色也变了变，但仍向着依路挣扎着笑了笑。依路轻轻走到病床边，握住她一只手，仔仔细细问了一遍她的状况后，便低声向众人道别走了出去。
　　医院大堂里此时人声嘈杂，依路却已听不见任何声响，她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真真切切跌落于尘埃里。她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头——哪怕他能跟上来解释一两句也是好的，就算是告慰这一年来两人的相互扶持之情也好，直至走出了医院大门，走到了广场外的绿化带，身后仍无他的身影。依路重重叹道：或者吧，他终究觉得没有向自己解释什么的必要，之前的种种原本就是她自己想多了。
　　
　　依路慢慢沿着公路往回走，时不时有经过的小青年向她吹口哨，她弯下腰，歇斯底里地向他们高声吼叫，那积郁于心底的痛楚与失落却仍旧无法散去，了无意识间。她竟然晃到了那家常去的粥店，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老板娘看她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便也不敢过来扰她，倒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便由着她去了。也不知坐了多久，对面的位子突然有一个人坐了下来。依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泪立时“哗哗哗”倾泄而下。
　　戴文见依路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怎么了？怎么了？我听说你上午去医院了，出什么事了？”
　　“米婷病了......宫外孕你知道吗？那可是要死人的......你们男人，太没良心了!”依路“呜呜呜”止不住眼泪。
　　“哦，原来是为了米婷的事呀。你这傻丫头，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都是成年人了，他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犯不上为她伤心......”戴文叹了口气，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抚了一抚，“所以啊，女孩子首先要自爱，要擦亮双眼找个真心待自己的人......不切实际的事，不属于自己的人，都不要去妄想......”
　　依路听来，更是伤心，哇哇哇哇哭得更大声了。戴文一时慌了神，怕自己越哄越糟，只得闭了嘴，慢慢坐到她身旁去，任由她哭，只一味不停扯纸巾给她擦眼泪。
　　依路哭了好一阵，气慢慢顺了，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抽泣：“可是，大多是男人的错呀，明明有了家庭，还要招惹无知少女......大多数男人，对感情根本不负责任，见一个想招惹一个，招惹一个又弃下另一个......”
　　戴文看她一张脸哭得花花的，又好笑又心疼，此时也不敢再与她理论这些大道理，他从桌子上端起一杯刚换的茶，哄她喝了下去。依路连灌了几杯茶，停了抽泣，也觉哭得累了，歪进座位里看着戴文发呆。
　　戴文起身点了两碗粥，又坐回到依路身边：“小不点，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有没有谈过恋爱？”
　　依路摇摇头又点点头：“喜欢的人有过，恋爱没谈过。我不像你，骗人，明明天天要相亲，还说自己有儿子了。”
　　“你怎么知道我天天相亲？”戴文哈哈笑道，“那是造谣。看来我要好好查查治治她们的罪。”
　　依路哦了一声：“那轮到我问你，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有没有谈过恋爱？”依路只是随口那么一问，但在戴文听来，却似有了另一层意思。
　　“当然有啊，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没有的话，不正常是吧？”戴文顿了顿，正色道，“但我绝对是个专一负责的人。你如果愿意接受我，我绝对一心一意对你；你若不愿意，从此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
　　掷地有声，依路虽对他的心意早有猜测，但此时听来仍旧吃了一惊。一时，她不知所措，她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嗦了一下。
　　两碗粥上了桌，依路赶紧低头喝粥，戴文也觉自已唐突了些，忙打着哈哈笑道：“当然了，我又老又丑，你看不上我那才是正常的。”
　　依路只管埋头喝粥，脑海里浑混一片。
　　
　　两个人默然喝完粥，戴文依旧一将依路送到路口，就停下了步子：“后面这段路你自己走吧，我不敢再送你了，让别人看到，明天又有新谣言了。”
　　依路点点头，往前走几步，一回头，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再走几步，再回头，他还在那里；爬上二楼时再回头，他仍旧在那里；待上了三楼，转进楼道走了几步，她再退到楼梯口往下望时，他还站在那里。依路躲在墙角处站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慢慢踱着步子向方才的路走回去。依路倚着栏杆，发了好一阵呆。
　　
　　这一夜，依路失眠了，戴文说得对，人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段时间，她肯定是太过张扬了，才有了这些失落与纷扰，此后，她更需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才行。迷迷糊糊间，脑海里涌现的却全是戴文的脸。早上起来，她怔了半晌，觉着自己肯定是因为对向南失望透顶了，才急急想要寻求另外的精神寄托吧？她告诉自己万万不可这样，感情不是救命稻草，不能胡乱抓来，弄错了最后必定伤人伤已。唉，不如就当着什么都没发生吧，或者时间一长，就都过去了。
　　
　　（三）
　　
　　过了两天，阿莲又去探了米婷。回来后特意跑来找依路说悄悄话，无非是惊叹于向南的长情。她也不记恨自己曾经被他拒绝过，说没想到向南待米婷是真的好啊，又是煲汤又是日日夜夜陪护，末了还加了一长串关于他重情重义的文字。依路听来当然字字刺耳，却仍要面无波澜地听她讲完，待她好不容易走了，才得以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两天吃饭时，那堆人里并没有他的影子，处理资料时她去过钻房两次，也并不见他，看来，他是果真将米婷看得高于一切了——既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能说，他等来等去，终究还是等来了罢。另一个人，好似这两天也没遇到，连身影也并不得见，递上去的MI都还堆在课长那里呢！
　　他怎么了？还是去了哪里？会不会与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
　　依路开始头痛，犹犹豫豫爬上三楼，前台小妹正偷偷拿着小镜子补妆。依路走到她台前，冲她笑道：“小心被戴先生逮到哦，记一个小过也是10块钱呢！”
　　小妹将镜子塞回抽屉里，向依路眨眼乐道：“放心啦，这一周都没人管我。米婷在医院，朱课长与菲姐坐在办公室轻易不出来，戴先生与几位副理都出差日本啦，总公司开会，少说也要三五天！”
　　哦！原来是出差了！依路暗觉自己可笑，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多重要？还能让他一个公司理事因为你或悲伤或失落？
　　
　　这周不用赶资料，不用出新样板，倒是够她闲的了。她拿起红笔往花花绿绿的台历上乱画，待一定神，发现自己竟然将后面接连的5日都涂上了圈圈，她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又赶紧找了黑笔来涂掉。如此一折腾，依路意识到自己已经心慌意乱了，可见她是不能闲着的，便赶紧跑下楼，往各个车间找活干。
　　阿莲也拿着几块报废板到处窜，眼见两人就要遇上了，依路赶紧掉头往钻房去。蒋饭桶阴阳怪气地从检测台的强光里给了她一个白眼：“林小美人，怎么样？掉阴沟里了吧？老男人心机颇深，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拿捏得住的？事到如今，是不是觉得还是像我这样的比较可靠？”
　　依路回他一个白眼，将他面前的百倍镜抢过来：“胡说什么！管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再出岔子连累我师傅！”
　　
　　上次因为他走神，弄错了单面菲林的正反面，报废了一批板，自己被罚了半个月工资，还连累黄师傅扣一个月的奖金呢。听依路又提这个碴，小蒋立时泄了气，表情“哀怨”地趴在了检测台上。
　　黄师傅这几天给向主管替班，正倚在新钻机前停机对参数，一见依路来了，向她招了招手；说我总觉得这台钻机的上针轮有些问题，一个上午断了十几针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依路进小房间换上防护服，带上口罩手套绕着钻机车床看了又看，找不出问题所在，钻出来向师傅摇了遥头。
　　“还是术有专工哇！”黄师傅摆摆手，“这个向南，我得让菲姐通知他赶紧回来上班不可！”他丢下工具，“噔噔噔”一口气往三楼跑去。
　　
　　传说中的菲姐是公司元老之一，主管人事，她与朱俊平职，但资格却老过他许多。传言她处事公正、铁面无私，凡是部门间无法处理的纠纷，往往都是请她出面，她每每都能办得面面俱到，不会将问题流到更高层面。换句话说，就是不会让日本人知道。如果由她通知，想必向南马上得回来了吧？米婷应该也快出院了，她是回宿舍还是休长假回家休养？自己要不要再去看看她？问问她的打算？
　　
　　依路换下衣服，往别的车间去，脑袋瓜子里却全是这些问题。她终究是个心软的人，自己与向南双方并无任何明示或暗示，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那么米婷自有米婷选择的权利，自己怎能怪她?何况以后还要时时面对他们啊？自己何必如此小气纠结？这样一想，依路意气平了不少，于是又折回钻房去，干脆等着看向南何时回来。黄师傅也将整个转针轮都取了下来，所有零件摊开摆在一个托盘里，等向南回钻房来处理。
　　向南果然是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见依路也在，先过来小心翼翼地打了声招呼，然后钻进小房间换上衣服上岗。依路留意到，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她那天在病房见到他时的那件，可知他真是日夜不停地呆在医院里。抛开她的立场不说，米婷之前移情别恋，又因别的男人怀孕流产，他却能不顾了所有人的青眼白眼，待她如此，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像他这样吧？
　　依路走过去，给他递工具，向南每次接工具，手都忍不住抖了又抖。依路叹了口气，换了黄师傅上，自己卡在胸腔里的那抹怨意，终于重重地吐了出来。
　　
　　晚饭时，依路特意坐进了那堆人中间，已能如从前般很随意地面对面问他道：“米婷什么时候出院？回宿舍还是回老家？还是你另找房子给她？”
　　对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此刻双眼红得更厉害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后天，她后天出院了，离职书昨天写好了，我刚才交给朱俊了；她决定回老家，明年再出来。她还想麻烦你帮她收拾一下东西......”
　　依路重重地“嗯”了一声，埋头吃饭，再抬起头来。对面的人已经离开了，往窗外一望，原来今天的晚霞非常漂亮，可见最近，是没有雨的，如果能有一场雨来，该有多好！依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