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知所起（一）

　　（一）
　　
　　中午刚一回到宿舍，米婷拿了条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堵在一旁：“林依路，你昨晚去哪了？不是你答应要请我宵夜的吗？”
　　哦，好像是说过，但转念不知怎么就忘了呢？依路冲她笑了笑：“好了好了，今晚一定请你。”
　　结伴去上班，走到大门处，发现门外排了条长长的队伍，米婷“呀”了一声，拍了下后脑勺：“又到了年度大招了，下午我又有得忙了。”
　　依路放慢脚步，频频回头望了望这群刚从职专出来的女孩子，像极了去年“混”在队伍里的自己。
　　“不知这群人里，有没有第二个林依路哦？哎，我同你讲。”米婷在前面拽了她一把，凑在她耳边道，“当时因为你，戴先生还输给朱俊五百块呢！”
　　“怎么的？”依路愣了愣。
　　“他们两个打赌呀！赌你在钻房能不能呆得了七天。”米婷捂着嘴笑道。
　　
　　依路就不吭声了，抢先进了大门，心里很不是滋味，打赌这种事戴先生怎么会做呢？而且还是拿这种事来打赌，枉自己还一直将他当成了与众不同的人！她想得出了神，差点与站在门边的课长撞在了一起。
　　课长扶了扶眼镜，脸色似乎比之前和蔼了许多：“又是你呀，刚好，钻房新到了一台六头钻机，不如你也一起看看？”
　　依路只得打起精神垂头站到一旁候着。新到的钻机停放在空地处，向主管同几位员工正在轻手轻脚地卸外包装，旁边站着两名日本籍工程师，在一旁指手划脚。
　　
　　各个车间的管理人员都陆陆续续走过来，站在戴先生左右，等着看新型钻机的“庐山真面目”。向主管撬开木箱，首先将密封完好的一个黄色资料袋取了出来，之后是一大本操作手册。左手边的日本工程师接过来，将黄色资料袋直接递给了戴先生，自己则留下了操作手册；他又指挥向主管开叉车，将钻机移进钻房去，这一群人又跟着去到钻房。到了置放区，向主管听他们的指挥来来回回进退了好几回，怎样都没办法进得绿线区，急得满头大汗。日本人的脏话就来了，“哇哇哇”呼来了仓库的叉车师傅，又是倒了两三回，还是没办法摆正位置。
　　戴先生脾气就上来了，用日本人听得懂的中文吼道：“你，你们，站一边去，就知道瞎指挥！”
　　
　　两个日本人只得忿忿地退到旁边去。戴先生示意叉车师傅下来，自己就要上去开叉车。他一只脚跨到叉车上，想起自己手里还有资料，便回过头左右看了看，将资料往依路跟前一递，向依路努了努嘴：“你离远点，到一旁去站着！”
　　说完他两步跨上叉车去，又是进进退退，整个车间嘈杂一片。
　　依路接过资料袋，想着这边还要好一阵呢，便溜去小机台旁去帮工人们码光板，再折回去时，钻机已停放好了。戴先生正大声训斥着叉车师傅，见依路过来了，扭头对她柔声说道：“你帮我将安装盘找出来，红颜色的那张。”
　　依路红着脸点了点头，慌慌张张地伸手往资料袋里翻，翻出一张红色光盘来，递给他，赶紧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
　　戴先生偏不让她站得太远，他一面接过安装盘递给工程师，一边示意她站到前面来。向主管已全身防护钻进了车床底部，正一根一根往钻头上配钻针，依路将资料袋扔给戴先生，赶紧绕到钻机后面去，戴上手套给他递工具。
　　戴先生不满意了，摆手阻止她，又示意她站在工程师身后，只需看着工程师如何安装调试就好，依路只得闷声站在他旁边。显示器里那些符号参数，她虽然能看懂一点，但却全然不感兴趣，他自顾自地给她耐心讲解，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学，果然是个一厢情愿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向主管终于喘着粗气从车床里跃了出来，对着这边做了个“OK”的手势。工程师手指头一点，钻机开始启动，“唰唰唰”六个钻头并进，速度之快是之前那些国产机所没法比的。各位领导相互吹捧了一阵，这才各自散去。
　　
　　依路抬头看看时间，叹了口气，赶紧回头往二楼跑，大半天就这样过去了，自己还有好几份资料要改呢！
　　戴先生几步赶上来，举起资料袋往她头上轻轻敲了敲：“忙完了去我办公室，我教你怎么备份资料。”
　　楼梯上还有不少人，表情各异地看着她。依路只有低头翻白眼的份，他这样当众待她与众不同，让她很是下不了台。
　　
　　（二）
　　
　　果然，宵夜时，米婷开始打趣她：“林依路，听说戴文收你做了关门弟子哦，是不是改天要请大餐？”
　　依路不吭声，往炒田螺里使劲加辣椒酱。米婷一把将罐子夺过去：“哎呀！吃你顿宵夜，你难道想杀我灭口不成？从他今天的异常行为来分析，这个人应该是真的对你动了凡心了，你怎么想？”
　　依路懒懒地回答说不怎么想，她也真的没怎么想。她现在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但总觉得自己没有过问的立场与资格，只得闷头吃东西。米婷又要了两支啤酒，打开一支来仰头就灌，依路也学着她的样灌了一大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正待想要接着灌时，有一只手伸来抢过了她的酒瓶。桌子对面，突然洋洋洒洒坐满了钻房的“兄弟”。
　　
　　“我们在楼下等了你半天，竟然自己先来喝酒了？”向主管将依路喝剩的酒仰脖一口气喝完了，盯着依路大声笑道，“今天要喝就喝个痛快，我请客，老板，加两个菜，再来一箱啤酒！”那些兄弟“哇哇哇哇”又是一阵胡乱起哄。
　　米婷坐不住了，将酒瓶重重地掷于桌面，站起来就要走。依路拉着她一只手，方想劝她再留一会。向主管抢先道：“你也别急着走！难得的机会。咱们今天喝了这顿酒，所有的恩怨一笔勾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也走我的阳关道，各不相关，你也不用再见到我就避开或是别扭了。怎样？”
　　米婷犹豫了一下，重又坐下来，两个人立时将其他人当成了空气，你一支我一支地拼起酒来。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由于过度亢奋而变得扭曲的面容，在依路望来渐渐模糊。她原本认为自己对向主管再熟悉不过，今日望来却如此陌生。浮萍般地相遇，缘分也不过浅泛如此罢了。其他的人也都三三两两找了由头热热闹闹地拼起酒来。依路不喝酒，便借故远远地坐于一边去，坐了一会，也没有别人注意到她，便起身买好单，径直回了宿舍。
　　
　　半夜里，米婷才回了来，她踉踉跄跄地摸到床边，俯身在依路床头望了望，又呆了一呆，便轻轻爬上上铺躺下了。起初她是辗辗转转翻来覆去，既尔有轻轻地呻吟声传来。依路睡得迷迷糊糊的，也只是迷迷糊糊地听着，到了凌晨时分，米婷的呻吟声愈来愈大，似是有痛楚难以忍受。依路赶紧翻身起来，亮灯爬了上去，这一看，吓了一跳。米婷正脸色煞白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淡灰色的裤子上，一大片血渍触目惊心！
　　阿莲也醒来了，只见依路跪在米婷的床上，全身发着抖，便知出了大事。她赶紧爬上床边的桌子，凑近去用力摇了摇米婷，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得赶紧送医院！依路，你看着她，我去找保安！”
　　她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披头散发地就往楼下跑。依路慢慢定了定神，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稍稍减轻米婷的痛苦。想着等下会有保安上来，便将床尾蜷得乱七八糟的床单扯开来盖在米婷身上，只得俯下身去，胡乱说一些安慰的话。米婷神志是清醒的，只是疼得说不出话，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递给依路，依路接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两名保安已抬着担架推开房门冲了进来，阿莲在后面喘着气催依路：“依路，快点，你在上面轻轻将米婷推下来，我们三个在下面接着！”依路在下面三人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慢慢将米婷往外推，四个人好不容易才将米婷弄上担架去。阿莲抹了把汗，抬头又催依路：“你快下来，厂车已在下面等着了，你收拾一下随他们先去医院！我备一些米婷住院要用的东西后面赶过去！”
　　依路到这时方才回了神，拿起梳子在头上胡乱挂了两下，睡衣也来不及换，趿了双拖鞋，将米婷的手机拿上便跟着跑下楼去。
　　
　　医院并不远，开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进手术室之前，米婷挣扎着指了指依路手中的手机：“电话......朱俊......”依路明白了，便打开她的手机在通讯录上找到他的名字，连续拨了好几次，都无人接听。依路想及现在还是凌晨四点，人家还在睡梦中，不接也是情理之中，可以等到天亮后再打。保安们将米婷送进手术室后就回厂了，留下依路一个人在手术室外候着。
　　幸得医院里总不至于过于寂静，依路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发呆，怔了一会。她突然想她应该将米婷的事通知一下向主管，毕竟米婷是在昨晚喝了酒后出的状况，毕竟他们的关系是那样的非同一般。依路又打开米婷的手机，果然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他的括机号码，她连拔了三遍后，开始揣着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计算他可能回打电话的时间：他穿上衣服下楼需要多少秒？从宿舍楼跑到电话亭需要多少秒？然后果然分秒不差，米婷的电机铃声响了起来，是“诺基亚”的经典铃声“蓝色多瑙河”，依路让它响了几秒，然后接通了电话。
　　
　　向主管赶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米婷还在手术室没有出来，阿莲也还没到，依路直直地坐在手术室门口，望着他一步步走近来。
　　“酒精中毒，还是急性阑尾炎？”向主管挨着依路坐下，急急问道。
　　依路指了指手术室，摇了摇头。
　　“她的酒量极好，昨晚那点酒，她是不会醉倒的。这个我很清楚，要不然我也不敢让她喝。”他自顾自说，停不下来，“如果她有个什么闪失，你说是不是又是我的罪过了......你昨晚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们后来还到处找你呢？”
　　依路不吭声。这时有了他在，她也能松懈些了，便仰头斜靠在座位上，闭上双眼养神。
　　眯了会儿，手术室的门开了，米婷被推了出来，她还未醒来，推进病房后。依路拿起治疗单看了看，上面赫然七个字“宫外受孕摘除术”，向主管在身后探头也看到了，立时脸色苍白，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天已大亮，依路再次拔打朱俊的电话，这次倒是打通了，依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是噼里啪啦一顿教训。依路大咳两声打断他，向他简略说了一下米婷的情况，对方“哦”了两声，沉吟了片刻道：“这个事，你看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或者辛苦你们同一个宿舍的姐妹帮忙照顾一下？你们请假的事我这边可以处理好......”依路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再往门外一看，门外那个人已不见了。
　　稍晚些，阿莲风风火火赶来了，左肩背着米婷的小跨包，左肩背一个大帆布袋，里面装着米婷的日用品及贴身衣服。依路接下她肩上的东西，两个人默然无语地挤在米婷的床边等米婷醒来。都说女孩子间的友谊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经过此事，依路觉着阿莲纵有千般万般不好，那都不重要了，就凭她的善良与胆大、心细，也足够值得自己去尊重。
　　
　　未到中午，米婷慢慢醒了过来，挣扎着抬起头四处张望。依路将手机还给她，向她摇了摇头。她咬了咬下唇，拔通了另外一个号码：“我打给我表姐，她就在附近，等她到了，你们就回去上班吧，昨晚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待她打完电话，阿莲拿毛巾来给她擦汗，麻药估计还未完全散去，米婷的情况还算平稳，也没见她露出多么痛苦的神情。她只是侧转身对着墙，也不与依路她们讲话。依路稍稍挤进去一些，发现被单上已泪湿了一大片，坐在旁边的两人，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地挤在床上坐着陪她。
　　不过一个小时的光景，米婷的表姐便到了。她三十上下的样子，倒是一个朴实而善解人意的人，也不过多问米婷的病由，只是跑上跑下为她办理一并事情，照顾病人的麻利程度也不是依路与阿莲能比的。中午时分，两人向米婷啰嗦交待了几句，便道别回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