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戴文其人

　　（一）
　　
　　戴文慢慢转身往大路走去。这几个月，他感觉时间过得飞快，每天忙忙碌碌，不觉间又到深秋，广东的天气还是一味的热，只有到了夜里，微风吹拂而来时似乎还有些许秋的况味。戴文走到一个路灯下，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女宿舍的楼梯口。
　　
　　——不知她高兴时，上下楼梯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会不会也像其他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如果穿长裙子的话，会不会一只手托着裙子下摆，力求做出一副斯文的模样？
　　——不知遇上下雨，她会不会懒得连雨伞也不撑？只托举着手掌来假装挡一挡雨？
　　——会不会有某些男工会在她上下班时，站在门口等候于她？
　　这样一想，各种情景竟在他脑海里幕幕上演起来。他用力地甩了甩头，弃了路灯杆快步往前走，再穿过一个小巷，又绕到了那家常去的粥店。方才他其实也到了这里，他远远地看着依路趴在桌上哭，有那么一刹，一阵久违的心慌让他措手不及；他差点就要走上前去，哪怕轻轻哄哄她也好，替她擦一擦眼泪。但他还是忍住了，或者真正的理由还是不敢。或者吧，如果时光倒流十五年哪怕十年也好，他定会轻轻走上前去，拍拍她的头，甚或直接将她搂进怀里——她那样一个小不点，柔弱却又个性鲜明，看似聪明其实又傻乎乎的——不就是天上掉下来让他保护和照顾的吗？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在钻房里穿着长裙一般的蓝工衣，挽起袖子、抡起铁锤在男工堆里走来走去时，她就已经走进他的心里了。
　　
　　他上次骗了她，说自己已经结了婚，连儿子都有了，他就是怕她认为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就算他确实存有非份之想，他不想让她认为自己与别的什么人一样，是个轻薄不堪之人；他得让她慢慢感觉到自己的真诚，最后心甘情愿地接近自己。
　　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动心是何时了，是对部队里那个跳民族舞的小女兵？还是村里收电费的女会计？好像好几次都是因为某种变故而无疾而终，年轻时母亲基本上每天都会唠叨他，托人相看，逼他相亲，他也每每听话前去相亲。但缘份的事向来如此，想要遂人心意谈何容易？如今母亲也不催他了，仿佛也是死了心，干脆由着他打光棍算了。
　　他不由苦苦笑了笑，老板娘将粥端到面前来，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毫无食欲，慢腾腾地勺了两口，付了钱，站起身来，往家里走去。
　　
　　戴文的住处就在牌坊旁，从粥店步出绕过两条小巷子就到了，这是一个极具当地特色的小院子，这一条街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同一风格，连外墙的颜色都一模一样，都是三层楼房、红墙灰瓦。一推开大门便有排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各种耐旱绿植，屋檐下一边太快额一棵小小的龙眼树，这两棵树是他今年方栽下的，闲来无事时，他便喜欢弄弄花草。这偌大的院子，偌大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母亲仍旧热衷住以前的老房子，他倒是本就喜静，便也不觉寂寞，何况寂寞是早就习惯了的。
　　母亲原本从邻居家讨了一条灰色小狗来养这在院子里，说是院子太空，可以用来防防临时起坏心的人。起初他倒是认真地“伺候”了它一段时间，可工作一忙起来，他就常常忘了它也需要有规律的一日三餐。原本胖乎乎的小灰，后来瘦得脱了形，某次几位同事登门，一个部门的课长用几块肉就将它给哄了去。
　　
　　戴文上得二楼卧室，卧室里除了起居用的常用物品，别无杂物，一大面白色的墙上挂了副比例小得可怜的字画，显得很是突兀与怪异。他平日里一阵洗漱过后应该立时就要睡了的，今日却了无睡意，便干脆立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树影微光，忆起往事来。
　　母亲现住的那间老房子里，原本也是极为热闹的，父亲、母亲、他、弟弟、小妹，还有一群小狗小猫，一家人齐齐整整，吵吵闹闹。他们兄妹三个那时还常常抱怨房子太小，谁也没能料想到一个家庭后来的分崩离析。在他参军入伍的第二年，父亲母亲便离了婚，弟弟跟着父亲去了日本，小妹与他被留给了母亲；入伍的第三年，他突然接着母亲的急电，小妹因车祸意外离世，那一年，她不过十八岁。为了陪伴差点精神崩溃的母亲，他放弃了提干留在部队的机会，复员回了家，他那植于军旅生涯的爱情萌芽也就提前枯萎了。
　　
　　那个女孩子的模样，他现在已记不十分分明，只记得他每次牵她的手，她都会默无声息在用指甲在他的手心按出一个红指印来。她的指甲又尖又硬，往往会有血水渗出来，可是再痛，他也是不舍得撒手的，她便望着他笑。她一笑，北国的荒芜也变得葱翠异常。牵过几次手后，还没等他有更下一步的打算与勇气，他就不得不离开了。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他不得不放了手，红着双眼望着那女孩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整个人都陷入这场记忆中，“爱情”两个字渐渐变得与他无关。旁人看来，他寡言，无趣甚至冷淡，他每天像个工作机器，慢慢地连他自己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成了个爱情绝缘体。
　　让他重新导电的，是个他意想不到的人，那时他还住在老房子里，每天折腾一个小时过来这边的工厂上班。母亲的病并未全好，糊涂时只要是看到有路过的女孩子，她都会将人家往家里领，给人取出家里凡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求着人家能陪她说说话。起初，附近的邻居见她可怜，也有主动上门来的，时间一长，她母亲的过于热情便让人们心生恐惧。女孩们进进出出都绕着他家走，只有隔壁的大姑娘，收完村里的水电费后，便留在他家陪着他母亲说话。
　　
　　大姑娘之所以叫大姑娘，是因为她已年方三十还未出阁，村子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她长得普普通通，身材结结实实，为人却是副热心肠。那个时候，戴文应该还小她几岁，她常来常往地，便对他生出些情愫来。戴文原本看她来不了电，她那模样与记忆里的女兵相比，实在是反差太大。后来见她一味对母亲好，也就慢慢接纳了，两个人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偏偏在想要步入婚姻殿堂之前，两人提前做了那件事。
　　一张床上，原本还满是春光荡漾，可就在两人兴味到达顶峰的时候，大姑娘不知是不是因了兴奋过了头，竟整个人突然在床上抽搐起来，五官扭曲，模样变得极其惨人。戴文吓得不轻，立时兴致全无，忙扯了床单来将她包了个严严实实，将她扛着“扔”到了母亲房中。兴奋期一过，大姑娘恢复正常，羞愧难当，戴文也再也不敢造次了，两个人的婚事便就此搁浅。
　　经历了此事，母亲的病反而彻底好了，央着他去工厂饭堂做了帮工。有了份事做，这几年她的精神也就更是好了，她没停地找人给他说媒，戴文也听话，每有相亲他都积极配合，但人家能不能看上他他就不管了，如果有了看上的，他也总能用自己的臭脾气让人家自己先打了退堂鼓。折腾来折腾去，他都快要奔四了，月老这次才终于肯对他动了一动手指头。
　　
　　想到这里，戴文不由乐了一乐，退到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这一看，他又乐不起来了，就他现在这副“尊容”，就算月老现在有意想要拉红线，对方也非得生生拿刀割断不可呀。
　　这样一想，他就干脆不睡了，搬了张凳子坐在镜子前，连夜里倒饬起自己来。
　　
　　（二）
　　
　　第二日醒来，戴文头昏脑胀，开始反省起自己昨日的行为来，觉着自己着实太可笑了。她那样一个小丫头片子，犯得着自己折腾来折腾去，还差点连带毁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道行？
　　单身有什么不好？单身多好呀！自由自在，吃不吃、吃什么、吃多少没有人要管你，你也不用管别人；说不定这屋子里多了个娇滴滴的人，他会极不自在吧？虽然他想了又想，可转到衣橱里拿衣服时，左手一触到每日必穿的灰色工装，竟犹豫了起来。末了他取下件淡蓝色格子衬衣来，穿上它往镜子前照了又照，自我感觉确实年轻了好几岁；又往头发上抹了层厚厚的发胶，梳了几梳。出门前黑皮鞋也不穿了，翻出年轻时穿的运动鞋来，换上在院子里蹦了两蹦，这才换了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去上班。
　　
　　他先去车间里转了一圈，每个人都向他行着注目礼，女工们待他一起过去，便围在一起捂着嘴偷笑或悄悄议论：“戴先生是不是又去相亲了？”
　　“说不定这次成功了？你看你看，他连造型都换了......”
　　“他要不就是受刺激了，大家可都要小心了。他这样，更喜欢抓人错误，可千万别撞枪口上了......”
　　
　　他收割完各个车间满满的关注后，抬头挺胸往楼上去。二楼的小会议室里，工程部正在开会，除了工程课长，其他人均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依路那小丫头呢？她挤在最里边的角落里，垂着头，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一看，就是装模作样的。
　　他不禁笑了笑，站在窗前看了会，有东张西望的员工发现了他，立时将身体坐正来；其他人觉出异常，也赶紧“唰唰唰”装出另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来。依路还是垂着头，不知这小丫头正在想些什么，小眉头紧紧地皱着。他又停了一停，往二楼每个工位前转了一转，再移步往自己的办公室而去。
　　前台的小妹在楼梯口遇上他，亦是吃了一惊，张大嘴巴表情夸张得来不及收回。戴文倒是反常地先向她打了声招呼，这女孩便立在扶手旁愣了半天，这才拿了资料下楼去找依路。
　　
　　会刚开完，依路坐在座位上打着哈欠，她接过前台递来的资料翻了翻：“怎么又要改呀？我都改三遍了，要他们签个名怎么这么难呀.......”
　　“你可要小心了......”她凑到依路耳边，小声道，“估计戴先生是相亲又失败了，整个人不正常。我刚刚在楼梯上遇到他，吓死我了，他今天完全变了个样，一看就是受刺激了......”
　　依路“哦”了一声：“他怎么会要去相亲？他不是连儿子都有我们这么大了吗？”
　　“你听谁说的？”前台小妹捂着嘴笑道，“他才没有呢，我们整个三楼都知道，他可是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那他经常相亲失败......然后受刺激吗？”依路实在想象不出，他那样一个一板一眼的人，受了刺激后会是副什么模样？
　　“那倒是没有，我也只是听前辈们讲的。”前台小妹笑道，“不过像他今天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知道我也来了有三年了，没见他穿成那样......”
　　
　　依路“呼”地将资料丢到一旁，紧跟着小妹往三楼走。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上三楼呆着总要有个由头吧？便又跑下来取了资料夹，假装与前台小妹商讨问题的间隙，时不时往门里面窥看一番。
　　依路在外边站了约有半个钟，果然有车间主管拿了问题板上来找戴先生，过了一会两个人并肩步了出来。依路从资料本空隙里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确实变了个样，头发垄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刮干净了，还穿了件淡蓝色的衬衣，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的。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啊？这才应该是他正常的样子嘛！她松了口气，待他们下楼去了，这才满心欢喜地回去改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