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暂露头角（二）

　　一）
　　却说依路当晚回到宿舍，久久未能入眠。
　　脑海里一会儿是向主管，一会儿是米婷，一会儿又是向主管与米婷相依相偎的情形。刚一闭上眼又想：或者米婷选择与自己做“朋友”，真的只是为了刺激刺激向主管呢？女人的真心有时就会与行为反着来呢，或者她是见与朱课长没有未来，又想回头找向主管复合也未可知？
　　这样一想，她竟是浑身更不舒服了。干脆翻身坐起来，开了手电来看小说，她现在追着看的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看的也是笑了哭哭了又笑的。天快亮了她才稍稍睡了一会，梦里也是各种情节各张脸容反复缠绕。
　　第二天只得睁了两只“熊猫眼”，挤进资料室里找新样板的资料，刚一坐下，戴先生抱着几本没经审批发布的蓝本站在门外：“来来来，你出来，”他急急地向依路招手，“跟我去车间！”
　　依路脑中“嗡”地连响了数声，莫不是自己哪里出错了？赶紧小跑着跟着戴先生往一楼去。他在电镀车间的一台烘干机前停下来，翻开一个蓝本的某一页，用手指往一处敲了敲：“这是你加的？”
　　依路凑近去一看，那是她调到工程部后学着独立编制的第一份MI，是一款制作工艺较为简单的单层板，电镀烘干流程那里，她破例加了烘干机的操作指引，并将几个机器按扭以图形的方式插入进了主页原本机器上标注的只是英文，她加注了英文中文两种文字。
　　“你说说，为什么不按原来固定的格式来？”戴先生看着她，两个手指头又往图形上敲了敲。
　　依路的额头开始冒汗：“我想，MI既然是制作指引，那么上面的工艺参数应该与生产进的实际数据一致，也应该所有的员工都能看懂。新进的员工一看MI，也能基本上懂得这个板，它是怎么做出来的？烘干机的操作按扭在哪个部位？一看也就能明白了......”
　　戴先生轻哼了一声，将蓝本移到她面前：“你有想法，要先找课长请示过后再编。你看，你们课长都不敢签名，直接丢给我了！”
　　依路愣了愣，只得点头，一颗小脑袋差点垂到腿上去。
　　戴先生看她这副模样，也就没再多说她什么，冲她摆摆手，“放”她回去了。
　　连着几日，依路都觉得课长沉着张脸，心想莫不是有什么处罚在等着她，便忐忑不安，处处比从前更加小心翼翼。
　　到了周五，照例全员在一楼空地集合开会，几个日本副理公布完一周关键数据，就由戴先生上台讲话。他的手里握着的竟然还是那个蓝本，依路乍一见，一颗心差点跳到嗓子眼，心想这下完了，全厂通报批评，不罚一千也是五百了。
　　“今天开会，首先特别表扬一下工程部的林依路。她刚到工程部不久，就发现了公司长期存在的一个纰漏，并提出了有效的改善建议！经过公司领导层讨论，决定给予林依路一次嘉奖！”戴先生将蓝本举过头顶，讲出的话出乎依路意料，“一本MI体现出来的应该是一个公司最高的技术水平及文化精髓。从今天起，公司要求：所有的工程人员入职时必须在基层学习三个月，杜绝闭门造车......”
　　接下来自然是有震耳的掌声传来，依路抬头望着台上，阳光刺目，竟然毫无真实感。直到散了会，依路都还在愣怔着，说不上是喜还是惊。
　　米婷过来弯着身子撞了撞她：“走啦！发什么呆？你看你都成了公司的名人了！领了奖金可要请吃饭。”
　　回到办公室，自然又是一堆恭维，但用意究竟真不真？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也可想而知，反正课长的脸是一直沉着的。
　　原本向主管已有好几天没与她说话了，这天晚饭后，洗餐具时米婷前脚方走，他后脚跑上来将依路拦住：“可乐还是雪碧？”
　　两人慢慢走到小卖部，一人往冰柜里拿了一支雪糕。
　　“你怎么又闯祸了？”向主管找到两个空位，自己先坐下来，抬头直盯着依路。
　　依路闷闷地坐下来：“我没想那么多，之前黄师傅与青姐都是这么教导我的......我没想到，这样一来就把课长给得罪了......”
　　“之前不同，之前都是具体操作的问题，怎么便捷有效可以怎么改，现在不同了，你的同事、上层大多是十年二十年的专业人员，你跨级改规矩那就是打他们的脸，特别是工程课长，以后还能容得下你？”向主管伸手往她头上轻拍了一下，“丫头，我三番五次同你讲，要你低调低调低调，你不要那么急着出挑，你不听......”
　　“要你管？”依路急了恼了，反手用力将他的手拍下来。
　　“哎哟”向主管一吃痛，反而笑了：“你也别急，以后记得事事都先向上级请教，别老直接去找戴文，时间一长，这事就过去了......”
　　说来说去，原来他就是想绕到这句话上，依路瞪了他一眼，“腾”地站起来往宿舍去。
　　向主管急忙站起身跟着走，跟到了宿舍门口，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
　　
　　二）
　　尔后，依路还是被“请”进了戴先生办公室。
　　依路上得三楼，整个三楼是被一个大玻璃门与外面隔离开来的，为了避免上下班时与二楼的工程课、品管课员工拥挤，连上到三楼的楼梯都是在原来的楼梯旁另外建的，一个“Z”字型直通大门。走到门边，玻璃门自动感应打开，靠近门边的是公司前台，总务课就在前台后面的第一个格子间，依路进去过多次；再往里走，分别是财务课与业务课，每个格子间有几个座位，后面对应的单间便是各部门课长的办公室，戴先生的办公室在最里边第四间，临近的三间分别是三个日本副理的。理事办公室独占一面，由于理事长期不在中国，便大多时是大门紧闭。走廊两边隔几米便有一盘绿植点缀其间。
　　由于地板是木的，依路踏上去便有声音传来，她只得放慢脚步，小心翼翼轻声轻脚穿过各个格子间往里面挪动。米婷看她这副模样，从她的位子上站起来，笑道：“别人都是那样走，你怕什么，只管大步地走。”
　　依路红了脸，再探头往各处望望，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在做，并不会留意到她，也就松了口气，抬头径自往戴先生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外，深灰色木门虚掩着，依路轻轻敲了敲门，听得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后，方才推门轻轻走进去。
　　戴先生正在看一份文件，抬眼一看是依路，便往侧面的沙发指了指，示意她坐下等一会。
　　依路之前只敢在生产线上找他，进来他的办公室这还是第一次，倒没想到他这个人不修边幅，办公室倒是极为整洁的，深褐色的办公桌上，各类文具放置井然，身后的文件柜各类文件整齐有序；就连这张沙发椅也是干干净净，毫无灰尘杂物。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临摹的《浪淘沙》，落笔苍劲有力，落款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繁体写来，颇有别样况味。依路心里一动，不由转头多看了两眼。
　　戴先生忙完了，招手示意依路站到他办公桌前面去，他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奖罚单》，挥笔填下了“1000元”，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后递给依路：“你直接去财务室就可以领钱。我还是要多提醒你，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一定要先经过你们课长首肯。你想想，这次你是对的，公同当然奖励你，别人也只得认同；如果是你错了呢？是不是所有的后果你自己都得承担？我想护你也护不了呀！”
　　依路点点头，眼泪差点就要下来了。
　　“好了。小姑娘家家的，也不要太逞强。有什么事你可私下找我。”戴先生语气缓了缓，又扯下一张便条纸来，往上面疾笔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我手机号码，可以随时打给我。”
　　依路接过来，轻声说了声谢谢您。
　　“你不是不怕我吗？这下说话怎么像蚊子叫？”戴先生笑道，“你领了钱，可以请你的男女朋友潇洒潇洒去了，别忘了有空时可要请我喝粥哦。”
　　依路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只是再次道过谢后，默默转身轻轻退出来。
　　下得楼，回到座位，依路盯着座位上那一千块钱和那串龙飞凤舞的数字，发了好一阵呆。那时依路的工资是750元，这笔奖金对于她来说，可谓是“巨资”了。
　　下班时，陆陆续续有同事过来嚷着要依路请客，依路笑而不答，只一味失魂落魄地收拾东西。米婷在楼梯边叫她她也不理，也不去饭堂，而是直接慢慢地走出公司大门，往那家粥店走去。
　　依路显然来得太早了，粥店还没开张，老板娘是五十岁上下的阿姨，操着广东式的普通话招呼依路：“美类美类，这边坐住等等。”
　　她忙拉开一套简易塑料桌椅来摆在依路面前，依路傻愣愣坐下，看着他们忙进忙出地背影发呆。天黑时分，方有客人陆续到来，来来往往往步过这边望上依路一眼，难免露出疑惑的神情，依路也不在意，双手托着腮只一味沉入深思中，却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头绪。
　　等了良久，才有阿姨端了碗粥来轻轻地放在她面前，依路目光涣散地盯着那碗粥，保持之前的姿势一变不变。灯光下白色的蒸气慢慢升上空中，却有一味人间烟火的况味直往依路心口上撞。
　　依路鼻子一酸，突然好想哭。
　　她索性将脸伏在双臂间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良久，并没有旁人来打扰她，她狠狠哭过一场，顿觉真的饿了，既而大口大口地将粥喝完了。她仍旧静静地坐着，望着某一处又发了好一阵呆，然后起身慢慢往回走。
　　依路走到宿舍楼下，仍似懵懂如在梦里，她的思绪也不知漂游去了何处，没有半点欣喜，但也找不出伤心的真正理由，只觉之前的精气神突地凝结不起来了。说是心灰意冷也不为过，她自觉处事已是足够小心了，但还是免不了触犯他人。
　　而所谓情感呢？一切都太近，或者又都太远，一切太过于真实，或者又太过于漂渺，而她，竟然谁的心也猜不透，她的心，别人也不一定知道，何况就连她自己也未必知晓。
　　依路想得头痛欲裂，摇摇晃晃地扶着扶手往楼上走。
　　她不知，此时在转角的阴影处，正立着一人，他默然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转进楼道消失在视线时，才慢慢转身往大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