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5-21 09:24:04 字数:5774
岑玉来几乎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了向排长许正平请假一天的理由。他起床走到排长许正平的床前。许正平还在床帐内看书,问他有什么事。他显得犹犹豫豫地说出了想请假一天及理由。
“你现应该去向章峰请假,”许正平却有些阴阳怪气地对他道。
“难道已把我当连委干部看待了?”他想。尽管这时正式的任免书还没有下来,但在所谓“听意见会”后,他将进连委班子的事,在连里已人人皆知的了。他觉得有点尴尬地看着许正平,不知如何说下去?他相信,如果真的去向章峰请假,也不见得会被回绝,但越级请假好吗?
“不过,”许正平又道,“你看牙还是重要的,明天你就去吧!”
“许排,”他这时反而道,“要不我再去向章峰说一声。”他这样说,并不是把自己看成已是连级干部的意思,而是怕许正平会挨批评,因为连里前两天已宣布,即将“双抢”(抢收抢种),不论什么人,没有非常特殊的原因是一律不准请假的。
“不用了,”许正平道,“上面问起来,我会替你说话。”
他心中不无感激地道:“许排,那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许正平道。
他看着许正平,不知许正平是何意?许正平在渡过了那段在生活逻辑发生混乱的时期后,内心获得了新的平衡,已不再碰不碰发脾气。不过,最近又变得阴阳怪气的。
“我们是上了当。”许正平道。
“你说什么?”他想,难道这许排当初也是参加过那个学习班的?心头又一阵难过。
“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是太年轻,不懂,嘿嘿,”许正平苦笑了一下又道,“心中也怕人家说我们不革命。一直误解了你……”
“还提这些做什么?”他道,可他心中还是觉得这许正平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不像有些人虽也知道错了,但就是不肯说一声“错了”的话。
“老岑,你大概不是真的为牙的问题请假吧?”许正平问他道,“我看你接到一封信后,一直心神不宁的。”
他心一沉,不过他马上道:“不,是要去看牙。”他怎么能说出真实原因,那不是要把与卫燕南之间发生分歧的实情暴露在外人面前吗?卫燕南在信上坚决反对他再出来当干部,认为他一旦答应了当干部,就意味着要在农场“札根”下去。因此,他决定回一次城里,面对面地与卫燕南交换意见。当然,对坚持说是为了看牙,他也感到心虚和深深的苦恼。
“没关系,”许正平此时显得善解人意地道,“反正你明天走吧,记得晚上一定要回来就可以了。”
他非常感激地点头了头道:“许排,那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回到了床上,他又怎么睡得着?他一会想着明天怎么对卫燕南说,才能使她相信自己?一会又想到了刚才许正平追悔莫及的一番话,心中感慨万千。夜渐渐深了,许正平也早已把灯关了。他听着此起彼伏的打呼(鼾)声,仍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也只是浅睡了一小回,被一声鸟叫吵醒了。他悄悄起床,在天蒙蒙亮时,走出了连队。一方面,他要赶时间,另一方面,他也怕被太多的人看到不好。他走到了连队后面,一条与中心河相通的小河边。见摆渡的那条小木船恰好在南岸边,便走到牵着船的那棵树旁,从树上解开了牵着小木船的缆绳。小木船的船头、船梢上都生着缆绳,这些缆绳的另外两头,绑定在河两岸的两棵大树上。若有人要到对岸去,只要拉动缆绳就可以自行摆渡过去了。他上了船,用双手收拉起位于船头的缆绳,很快到了北岸。上岸再把船用活结绑定在北岸的那棵树上后,没走多少路,就到二十连的地界,随后一路往北走就到了老湖堤(金家堰)公路。他赶到云梦湖镇汽车站时,天已大亮,头班车上还没有几个人。他想到了去年五一节时,一早赶来接从市里来探望自己的卫燕南,那时充满了希望和喜悦,而如今却是充满了苦恼和不安,令他唏嘘世事和命运的无常。他也想到过,那次看到的那个疯女人与她的小外孙,心想不知后来怎样了?今天怎么连一点影子也不见了?他想时,还用目光搜看了汽车站内外一遍。这时,倒见秦云河对岸的云梦寺围墙已被重新粉刷过,上面写上了应该写的“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围墙里搭着许多脚手架,秦云塔的一周也是毛竹搭就的脚手架。他想,都在变化啊!
在县城长途车站转车时,他想到过“打回票”。他觉得要说的大家都在信上说过了,看上去,就是面对面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卫燕南。在信上卫燕南显得那么固执,甚至认为是他自己想留在农场的。
而他自己,确实从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拒绝让他“复出”的——这是多少个日日盼、夜夜盼的改变命运的变化啊!
后来,当长途车快到市里的长途汽车站时,想到马上就要与卫燕南见面,心里就更感到忐忑不安。他觉得一路想好的如何向卫燕南开口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无用的,需要再想想。此时他也想到了那颗其实并无大碍牙齿将要拔掉,感到有点舍不得起来。但拔牙是他这次请假的足充理由啊,他不能留下话柄,只能牺牲这颗牙了。
他一下了长途汽车,在车站附近一家烟杂店,借传呼电话给卫燕南先去了一个电话。卫燕南正在学校里参加工宣队组织的暑期学习班,过几天还要带学生去参加“学农”(当时学校必须组织学生“学军、学工、学农”的)活动。
他见卫燕南教书的学校附近有一家地段医院,看时间还来得,想先去把牙拔了。医生开始劝他不要拔,但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不得不为他拔掉。“不痛不动,有个小洞,可以补上的,拔掉做什么?”医生在为他上麻药时,还在为他的这颗牙感到惋惜。他心中很无奈,他不拔牙,怎么请假?怎么回去交待?
中午时,他赶到学校门口,等卫燕南出来。
天气闷热极了。远处,隐隐地传来着沉闷的隆隆雷声。
卫燕南终于出现在他视线中。
“你还没吃过饭吗?”卫燕南首先问他。
“现在不能吃。”他指了指还咬着药棉的嘴巴道,“刚拔了一颗牙。”
“牙坏了?”卫燕南很怀疑地问。
“我用这牙换了一天假期。”他把请假的情况说了说。
“你何苦呢?”卫燕南责怪地道。
他苦笑了笑道:“能与你见一次面,也值得。”
卫燕南沉默了。
“我们走走吧!”他说道,走了一会,他看了一眼卫燕南的侧影道,“我马上还要赶回去的。”
“怎么?今天还要回去?”卫燕南又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在路上看到云梦寺在整修了,”默默地走了一会,他开口道,“围墙已经重新刷过,又写上了‘南无阿弥陀佛’。”
“嗯。”卫燕南轻轻地感叹一声道,“想不到会这么快。”
“是啊,”他也感叹道,“许多事仿佛还在眼前的!一年前,我们隔着那条河看着秦云塔时,没有想到过一年后就会真的重修。”说此话时,他心中却有一种沉痛的感觉。在他处于“最痛苦无望”的时刻,卫燕南不顾一切来探望他,给他光明与温暖;而如今当他正要迈出逆境时,却发生将导致彻底分裂(手)的分歧。不过,在他的感觉中,只要卫燕南肯相信他一下,就会在刹那之间雨过天晴的。
“谁能想到会这么快?”卫燕南又感叹地道,“我们的想法也要变化啊。”
他想到,卫燕南是在指责自己冥顽不化。他苦笑了一下,问道:“你要我怎么变化?”
“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卫燕南道,“我也说不过你。”
他想自己会改变,也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怎么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初衷、理想?又怎么会放弃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决心?
“我没有说要你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卫燕南见他沉默不语,又重申道,“我只要你面对现实。他们不要你时,把你一脚踢下去,现在算给你平反吗?你不要忘了,整过你人还在台上,你还是‘另类’!”
“‘平反’?也只能说客观上有这种作用。”他苦涩地道,“没有人说搞错了。当初搞我的人中,也没有人出来说过什么?”
“那你还起劲什么?”卫燕南更理怨地道。
“不是我起劲,”他辩解道,“我只是无奈地接受。”
“你是只要面子,不要实惠。”卫燕南一针见血似地道,“你认为这下可以扬眉吐气了,是不是?”
他这时像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看着卫燕南,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中。他无法忘记那些“没有面子”的日子。一次开沟时,下起雨,别人都走了,只留着他一个人继续在田里开沟,没有人叫他——有权叫他的人,他的班长、排长都疏忽了没叫他,没权的人又不敢叫他。他也不敢离开,衣服都湿透也不敢擅自离开。还好雨不久停住了,躲雨的人又回来开起沟,依然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句什么的,仿佛他这个人根本是不存在的。当他认为有人可以接近、想去接近时,人家不是用鄙夷的目光,就是用厌恶或恐惧的目光看他一眼后,像躲瘟神一样避开了。还有像阿山这样的自认为是“坏分子”的人,曾经还用“长角牛”来作弄他、欺侮他。
“我又说错了吗?”卫燕南有点担心地问他道。
“你没有说错,不过,”他伤心地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处境,谁都不睬你,谁都可以欺辱你,这种日子你知道有多难吗?”
“知道,我知道!”卫燕南掉下了泪道,“我一直为你伤心,哪一天忘记过你在那里受罪、受苦?”
“我……”他哽咽了。他怎么忘得了这位走在自己身边的人,在他的生命中的重要性。在他跌到黑暗深渊里时,是她始终照亮和温暖着他心。他的心,又怎么忍受一旦失去她的那种痛。他也想过了,一旦真的失去她,也将是他心头永远的痛!
“我知道,你看了我的信,你会非常难过,不过,”卫燕南伤心地道,“我是怕你再也回不来了。”她在信上,一定让他在“要与她好下去”,还是“留在农场当干部”之间进行选择,还说,如果他选择“留下当干部”的话,那就是选择了分手。
“我懂你的心,”他道,“但你也要体谅我在那里的处境啊!”
“你应该早点离开这地方,才是唯一选择。”卫燕南又显得有点固执地道。
他无言了。他也想早点离开这农场。从任何意义上说,他都想离开农场的,就算没有遭贬黜、放逐,他也是想从这农场走向远方,问题是怎么做才能够实现啊?
“我没说对吗?”卫燕南不滿地问他道。
“你还是不肯体谅我啊!”他伤心地道,“你想想,我如果拒绝(当干部)的话,他们会怎么看我?还会让我出来读书或给我‘上调’的机会吗?我也想早点上来的,我也答应过你,答应过我母亲,争取年底有‘上调’名额时,就上来的!我会争取的!”他也确实感到,自己也已有了这样的争取“资本”。
“你答应了(当干部),还能让你上来?”卫燕南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你相信我一次,好吗?”他哀求地道,“我相信,只有先答应当干部,我才好说话,才能上来。”
“我不相信!”卫燕南十分固执地道。
“你怎能……这样!”他怨恨起来,情绪失控地道,“谁愿意耽在一个令人感到屈辱的地方,但我无法逃避这个现实,也无法不面对这个现实!旁观者说起来当然容易。”
“你说我是旁观者?我是旁观者?我是旁观者!”卫燕南也情绪激动起来,“我以后也不管你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反正你什么也不会听的,让你少写点也不肯的!我要回去了!”这时他们已完全站定了下来。
他心中又一片悲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时一直认为爱情是至上的、圣洁的,像眼睛一样容不得半点灰尘的。既然她又说出这种伤感情的话(信上也这么说过),那就不值得留恋了。不过,他望了一眼她伤心的样子,沮丧地道:“你等着,等我(能‘上调’)上来了,我再来见你!不然,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他也想到过,恢复了职务后,如果真的需要他在农场继续干下去,像余平那样参加一项新的建设,不让他“上调”怎么办?并且感觉到,最终自己多半会选择服从组织安排——恢复职务,继续干下去。他也相信,自己留下也是能有所作为的。因此,内心深处里,对卫燕南,他也有一种负疚感。
“你?”卫燕南先是吃惊地看着他,然后伤心地道,“随你便。反正有人管你,让愿意管你的人管你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生气地道,“你在怀疑我什么?所以你信上说是我自己想留在农场的吗?”他自然也想到了孟立军在春节里吃醉酒后说的,关于殷瑛爱着他等等的一些话。
卫燕南自觉说得很无理,因为岑玉来早就对她说过,那是孟立军的醉话,是不能当真的。因此,她认错地道:“就算我瞎说的。”
“这能瞎说的吗?”他也想到殷瑛已对他说过也要争取“上调”了,便道,“她今年倒很可能就会‘上调’走的。”
卫燕南感到很意外地看着他,因为之前她一直听他说,殷瑛因不想去从事建筑等高强度的工作,所以不热衷“上调”,认为与其去从事高强度的劳动,还不如留在农场作食堂会计的好?“她怎么想到要走了?你怎么会知道的?”卫燕南一问出此话,自觉有点不妥后补充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问问。”
可他像更生气地道:“她想不想‘上调’,都是她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想法我怎么知道?至于我怎么知道她要走,是那次文艺汇演时,她也去了。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嗯。”她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但显然觉得他对自己很不满,甚至已有怨恨,以后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对自己好了。她又抱怨地道,“我何尝不知道,你的那些愿望是崇高、美好的?但现实是多么冷酷和不堪设想啊!”
他垂头不语。这时,北天的乌云迅速地向天顶上推来;雷电时明时灭地闪耀着。稍过一会,又响起一阵大风,顿时昏天黑地起来。
“我怕。”卫燕南依偎到他胸前,她的衣服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我说错了。”她极后悔地道。
他依然垂头不语。他的自尊心——在他强烈自卑心下的一种过度的自尊心,已被深深伤害,心头滴着血。也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告诫他,她真的变了,没有了丝毫理想的光彩,变得世故而庸俗不堪!他想到在上次的那封信上,甚至对他的人生观、幸福观也一概否定。他是对她说过,他仍坚持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是自己的长处(才能)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为社会、为人类创造物质或精神财富。卫燕南却在信上劝他道:“你再也不要想入非非了。我知道你的心是美好的。你给我讲过的那种‘幸福’,也确实是高尚的。但对照现实,这不免过于理想化、幻想化。你再坚持下去,不觉得太幼稚了吗?对幸福,我们不能不想得实际些。为了我们的实际幸福,我求你听我一次:放一切幻想,好吗?否则,就真要像上面说的那样,让你一个人去……可我多不愿意,多不希望那样啊……”
当一辆公交车这时驶来,他对卫燕南道:“你可乘二站路的,你下午有会,会迟到,快回去吧。”
“嗯。”卫燕南点了一下头。
当卫燕南上车时,他头脑中一片空白,口瞪目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玉来,你……”卫燕南回头对他说了一声。
可他没听清。这时,随着隆隆的雷声,大颗大颗的雨点打到了他身上。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他才感到好像一支心爱的箭已射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了。他甚至感到,他们之间昔日的爱情基础,也已变得若有若老了。对现在、对理想,近来他们都已有了不同的看法,乃至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她责怪他不顾现实,死抱着昔日的希望、理(幻)想不放。而他也不满于她对理想——在她看来那也不过是脱离实际的幻想和愿望,失去了热情和信心。
闪电从北向南掠去,山崩海啸似的雷声也随即在他头顶上空滚过,他的衣服早已淌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