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水县作为一个全省典型的贫困县一定有它贫困的原因，只有找到这些原因，才能想出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因此，上任的第二天，他把常务副县长王宝山和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闫格叫到办公室。三人落座以后，他对王宝山说：“王县长，我打算到下面的乡镇和村屯熟悉熟悉情况，县政府的工作就委托你全权代理，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不用给我打电话。”
　　“你要去多长时间？”王宝山问。他的年龄有五十多岁，一米八十多的大个，肤色黝黑，穿着朴实，一看就是长期在基层工作的干部。
　　隋缚鲲略一沉吟：“嗯，一两个月吧。”
　　“要去这么长时间？”
　　隋缚鲲解释道：“我打算跑遍所有的乡镇，每个乡镇要去几个有代表性的村屯。”
　　“嗯。这样也好，你能更详细地了解下面的情况，政府这边你放心，我一定值好班。这期间你还会有几次路过县城的机会，到时候你可以停下来休整一天，有什么事儿我可以当面向你汇报。”王宝山心中对这位新来的县长这种务实的工作作风颇为赞赏，他真希望白水县政府能在隋缚鲲的带领下有一个新的起色。
　　闫格请示道：“隋县长，我们办公室给你推荐了一个秘书，你要不要见见？”闫格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副近视镜戴在略显白皙的脸上倒有几分文人的气息。
　　隋缚鲲问：“他对下面的情况熟悉吗？”
　　“还行吧，他是通江师范学中文专业毕业的大专生，毕业后就在政府办工作，现在已经三年了，他从小就是在咱们县里长大的。”
　　“那就让他跟我一起下去吧。”
　　俩人走后，隋缚鲲又跟县委书记霍志民打招呼，霍书记闻听连声说好，并嘱咐他不要太过辛苦。自从三年前他带着扶贫项目来到这里，又失望地带着项目离开，他对这个霍志民的印象很不好，他认为这是一个缺少事业心的干部。但是，霍志民现在是一把手，长时间外出要跟一把手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他必须遵守。他不知这几年霍志民的工作态度是否改变，如果他还是跟从前一样，自己今后的工作就会增加很多困难。
　　下午，司机小郭开着县里配给隋缚鲲的奥迪轿车载着隋缚鲲和秘书王亮一起离开了县政府大院。隋缚鲲把线路规划的任务交给了王亮，王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指挥着小郭向县城的西面驶去。
　　东北的初冬，草木凋敝。汽车驶出县城一路上少见行人，偶尔有一群麻雀被汽车惊扰从一棵树上“呼啦啦”地飞到另一棵树上。这时的农民们都在家里“猫冬”，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谁也不愿意顶着寒风出门。车子驶出县城大约十分钟，只见前面的路边停了八九辆车子，有带拖斗的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拖拉机，还有三轮、四轮农用车。
　　隋缚鲲很好奇：“前面是什么情况？”
　　王亮回答说：“前面是双利村的米厂，这个村是咱们县最富的村。”
　　“那我们就先到这个村看看。”
　　司机小郭轻车熟路地把车直接开进了村委会大院。车子刚停稳王亮就赶紧下车打算给隋缚鲲开车门。隋缚鲲已经自己下了车，他不喜欢摆那个让下属开车门的派头。
　　王亮见状就转而请示道：“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吧。”
　　隋缚鲲摆摆手：“不急。”他仔细观察着这个村委会。
　　村委会是一幢崭新的六间砖瓦房，一间是会计室，一间是书记室，其余四间连通在一起是会议室。院子很大，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开大会，地面铺的红砖，干净得连一根杂草都看不到。
　　这时，从书记室走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的中年汉子，黑红脸膛，眼睛锃亮，一头短发，根根挺立，给人一种豪爽而又精明的感觉；跟在后面的人长了一张圆脸，眼睛细长，倒像一个憨厚之人。
　　走在前面的人一边打量着隋缚鲲和王亮一边问：“你们是……”
　　王亮上前一步说：“这是县里新来的隋县长，我是隋县长的秘书，我叫王亮。”
　　走在前面的人先是一怔，可能是他没想到县长会来他们村，而后，他急忙伸出一双热情的大手：“你好你好！我是村书记兼主任，我叫王富。”
　　隋缚鲲也热情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你好。”
　　王富又指着身边的人说：“这是我们村的邹会计。”
　　隋缚鲲又跟邹会计握了手。王富伸手请隋缚鲲和王亮进书记室，他见司机小郭还坐在车里就招呼道：“司机师傅也进来暖喝暖和吧。”
　　小郭是个懂规矩的人，他怕影响领导们谈事就推辞说：“我就不进去了，我拾掇拾掇车。”
　　隋缚鲲说：“你也进来吧，外面冷。”
　　小郭这才跟大家一起进了屋。
　　书记室的面积大概有二十多平方米，房门开在右边，进门的左边是半圈儿沙发，沙发前放了一个玻璃面的茶几，沙发的里面是一张大班台，大班台的前面放了两把椅子，后面是一把高背老板椅。
　　王富把隋缚鲲让到中间的三人沙发上，王亮和小郭坐在了隋缚鲲两边的单人沙发上，王富从大班台前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隋缚鲲的对面，邹会计忙着给大家沏茶倒水，然后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王富的旁边。
　　王富从兜里掏出一盒云烟发给几个人，王亮急忙掏出打火机先给隋缚鲲点燃，其他几个人都自己点着了火。王富说：“前几天就听说县里要来个新县长，没想到今天就到我们村来了。”
　　王亮接话说：“隋县长是昨天上任的，今天就下来考察，你们村是隋县长考察的第一个村。”
　　王富高兴地脸放红光：“是吗？那我们可太荣幸了。”
　　隋缚鲲直奔主题：“我听说你们双利村是白水县最富裕的村，我想听听你们是怎么富起来的。”
　　王富有些紧张地说：“我们也没什么准备呀。”
　　隋缚鲲笑着说：“你也不用做什么准备，咱们就像平时唠家常一样把你们村做过的事情讲讲就行。”
　　王富还是有些拘谨地正了正身子，他想了想说：“那好，我就把我们村的情况向隋县长做个汇报。我们双利村原先也很穷，八年前，我们号召村民集资打算开办一个砖厂，动员集资的时候村民们都怕赔了老本，我就带领村委会成员挨着家去动员；而且告诉村民，股东可以留在砖厂工作，不用外出打工。我们村委会人员都带头交了集资款，我自己也投资了五万元。我的钱是我儿子给的，他在深圳一家很大的民营企业做高管。
　　“一些村民们见我们村委会委员都投了资，而且还能在家门口工作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跟着投了。当时是每股一千元，我们总共募集了三百二十股，第一年我们就挣了将近二十八万，分红的时候每股分红五百元，当初投了钱的村民们都乐坏了，这样两年就可以收回投资，以后就是存收入了。没投钱的村民都很后悔，有些村民就要求后补入股，可是原来入股的村民坚决不同意，我们只能听从股东的意见。
　　“我们考虑砖厂有季节性，一到冬天就只能停工了。第二年，我们又集资开办了一个碾米厂，这次集资没用我们动员，村民们的积极性非常高，就连家里没钱的村民也找亲戚朋友借钱跟着投了资。我们一下子就募集了一百八十万资金，盖了厂房，进了设备，现在我们碾米厂的设备是全县最先进的。这几年我们先后购买了四套大米碾米和抛光设备，同样的大米，抛光之后的卖相要好看得多，要比普通碾米厂碾出的大米多卖很多钱。现在，我们的碾米厂已经名声在外，还没到秋天就会有很多人来提前预约，而且是先交预付款。”
　　邹会计插话道：“我们王书记觉悟老高了，米厂集资的时候，他一看集资款够用了就没有投资。其实他家有几万块闲钱，也知道投资能挣钱。可是他不想跟村民们抢好处。那次他要是投了钱，现在分红得分老鼻子了。”
　　隋缚鲲看着王富问：“还有这事儿？”
　　王富红着脸说：“我在砖厂投资的时候投得太多了，每年都能分不少钱。我家的孩子都在外地，而且生活得都很好，我要那么多钱没用。”
　　隋缚鲲听了很感动，他说：“难怪你们村能这么富，原来是有一个觉悟这么高的好书记呀。”他又问，“你们村这两个厂能消耗掉这么多劳动力吗？”
　　王富说：“不能，我们村有三百多户人家，劳动力有八百多人。为了解决富余劳动力问题，我们成立了一个工程队给村民翻建房屋，到今年为止我们村所有的泥草房全都换成了砖瓦房。”
　　“村民的手里有那么多钱吗？”隋缚鲲知道翻建房屋所需要的钱不是个小数。
　　“有一些是村民自己全额出资，还有一些是村民自己出一部分，再由乡农村信用社贷款一部分。”
　　“信用社愿意给贷款吗？”
　　王富自豪地笑了：“他们当然愿意了，他们了解我们村偿还能力，我们村委会负责给担保，还款从村民的每年分红中扣除。”
　　隋缚鲲问：“你们村有五保户吗？”
　　“有，一共四户，都是没有劳动能力的孤寡老人。”
　　“他们的房子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王富说：“我们最先解决的就是五保户的房子，给他们建房的钱是村里出的。他们只有使用权，产权归村里所有。”
　　“你们村里有那么多钱吗？”
　　“我们村里在建这两个厂的时候就把村里的土地折算成了股份。”
　　隋缚鲲问：“你们村的土地不是都分给个人了吗？村里怎么还会有土地？”
　　王富脸一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了：“其实每个村都有一些不在土地部门统计在内的机动地。只是各村都隐瞒不报，我们建砖厂和米厂用的就是机动地。”
　　邹会计一见王富说出了村里的秘密，他怕隋县长批评王富就赶紧岔开了话题：“我们王书记可是个好人哪，他处处为村民着想。就拿这几个五保户来说吧，每年只靠救济过日子，生活过得很苦。我们王书记就在米厂集资的时候自己掏腰包给这四个人每人入了一股，现在他们的日子过得可比以前好多了。王书记还说：这四股就做机动股，永久留给五保户。”
　　隋缚鲲心理滚过一股暖流，他没想到在农村还有这样好的村干部。他很感动地说：“王书记，你这件事儿做得好啊，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王富连连摆手：“隋县长，你可别这么说，我现在也是有了这样的条件，以前村里穷，我也穷，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啊。”
　　隋缚鲲觉得这样的村干部实在难得，他想帮他一把：“王书记，你们现在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有啊，最大的困难就是缺钱。我们村的房屋翻建工程已经全部完成，明年夏天就会有四百多劳力要外出打工。你可能不知道，他们在外打工不容易呀，辛苦和危险不说，有时碰到操蛋的包工头干完活卷钱跑了，辛辛苦苦一年连一分钱也拿不回来。我们要是有钱就再干几个项目，把这些人都留在村里，不让他们外出去受那个洋罪”
　　隋缚鲲的心里越发地滚烫，更加坚定了想帮帮这个事事为村民着想的村书记的决心。他问：“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我们村离县城最近，我现在最想干的就是建四季蔬菜大棚，可是投资太大，我们干不起呀。”
　　隋缚鲲知道省农业厅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扶贫项目，而且就归他们发展计划处负责，他相信杨厅长会帮他这个忙的。
　　“这个问题我来帮你们解决。”
　　“真的？”王富的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隋缚鲲很肯定地说：“当然了，我帮你们建二十个冬暖大棚，每个占地一千平米，够不？”这样的项目他在农业厅的时候给其他县批过。
　　“二十个？”王富惊喜得张大了嘴巴。
　　邹会计闻言也很吃惊，他跟王富外出考察过，在东北建大棚的成本很高，每个一千平米大棚的建设成本要二十八万多。他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二十个……那可是要将近六百万哪。”
　　“怎么？你们嫌少？”隋缚鲲故意逗这俩人，六百万的投资在农业厅也确实是个小项目。
　　“不是不是，”王富赶紧摆手道，“我是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先帮你们批二十个，如果你们种植的蔬菜能够供不应求，我以后还会帮你们追加，就把你们这里建成咱们县的蔬菜基地。你们要记住：一定要种植绿色蔬菜，争取打出自己的品牌，那样效益才高。”
　　王富激动得满脸张红，他搓着一双大手保证道：“一定一定。”他觉得天上真的掉下来了大馅饼，而且一下子掉下来了二十个，砸得他连感谢的话都忘说了。
　　隋缚鲲站起来说：“走，带我们去村民家看看。”
　　大家都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来到村委会大门口的时候隋缚鲲被一块宣传板吸引住了，只见上面写着：双利村财务公开表。上面有：砖厂财务支出、米厂财务支出、村委会财务支出。村委财务支出里面还有一项招待费支出。隋缚鲲问：“你们的招待费支出怎么会是空白？乡里面没有人来你们村吗？”
　　王富没想到县长会问这个问题，他遮掩道：“乡里的干部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为人实诚的邹会计抢话道：“得了吧，他们是嫌我们村的伙食不好。以前，乡里也有些干部看我们村富了就以检查工作为名到我们村来蹭吃蹭喝，村民们对此意见很大，我们就想了个主意：把来我们村的乡干部名字公开写到在宣传板上，还写上招待费花了多少钱。有一次，我们乡的陈书记到我们村检查工作，看到了宣传板上有三个乡干部的招待费竟然一次花了三百多块，他很生气，回去以后在会上把那三个干部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乡干部到我们村来蹭吃喝了。”
　　隋缚鲲赞道：“好！你们这个办法真好！应该在全县各村推广。”
　　王富偷偷地捅了一下邹会计的后腰，他怨邹会计多嘴，隋县长听了这话晚上还会跟他们一起喝酒吗？
　　邹会计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了，他这话说的确实不是时候。
　　王富带领隋缚鲲一行走访了几户村民，总体看来很不错，即便是本村最穷的农户家中也有存款。他们又参观了米厂，厂里的村民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从碾米、抛光到包装、总共有四条生产线。隋缚鲲很高兴，他对王富说：“没想到你们一个村竟然能建成一个具有这样大规模的碾米厂。”
　　王富说：“这个碾米厂也是一步步发展起来的，抛光和真空塑封包装是最近几年才添加的设备，尤其是把塑封包装再用纸盒做成礼品包装更受欢迎。”
　　“很好，做企业就是要适应市场的需要。”隋缚鲲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多了，我们该走了。”
　　王富一听马上就急了：“你们不能走啊，眼看就到吃饭时间了，吃完饭就在我家住一宿，要走也得明天早上再走。”
　　隋缚鲲解释说：“我们打算到所有乡镇都看看，时间很紧，等给你们村建大棚的时候我会带领有关专家一起来，到时候我们好好喝两杯！”
　　“时间再紧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再说县长第一次到我们村就空着肚子走了，我们也于心不忍哪。你别听邹会计说，今天晚上在我家吃，我个人请客，不在村委会的财务公开板上公布。”
　　“我不是怕你们公布，我们这要是留下吃饭也会交钱的。我们现在就去你们向阳乡，晚上还可以召开一个乡干部会。我得抓紧时间考察，县里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回去处理，请你理解一下。你的心意我领了，咱们说好了，下次我一定留下，好不？”
　　王富无可奈何地说：“那好，我等你，你可一定得来呀。”
　　“一定一定。”隋缚鲲和王富、邹会计握手告别了。
　　他们来到向阳乡的时候，乡党委书记陈德斌已经带领乡委一班人等在了大门口，很显然他们事先接到了王富的通知，一番寒暄之后他们一起来到了会议室。
　　陈德斌汇报了向阳乡的经济工作，向阳乡一共有三个利税大户：一个是化肥厂，一个是养鸡场，还有一个是豆制品厂。白水县农贸市场上的肉鸡、鸡蛋和豆制品大部分都产自向阳乡，向阳乡也是白水县最富的乡。他们在向阳乡考察了两天，考察的结果令隋缚鲲非常满意，临行前的那顿晚饭陈德斌提议喝酒，隋缚鲲因为他们的各项工作都很出色心里非常高兴就同意了。
　　时间过得很快，隋缚鲲一行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跑遍了白河县所辖的十一个乡镇；每个乡镇都至少去了两个典型的村屯，一个是最富的，一个是最穷的，考察的结果令人堪忧。有一些干部习惯了靠救济过日子，养成了等、靠、要的工作态度，根本没有开拓进取的精神面貌；还有一些干部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工作韬略和方法，不知如何做才能振兴当地的经济。他深深地认识到：干部的问题不解决，下面的经济就难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