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再历险

　　迷迷糊糊中，船好像靠在了岸。只听一个匪兵说：“到青港了，青港的妞儿可是不错啊。”
　　青港？永明哥不在青港吗？得找机会逃跑，找到永明哥就有救了。永明哥在青港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定行。那些八路不知被送到哪儿去了，我被单独留下来，关在一间屋子里，一连四天只给一顿饭，我试了很多办法就是出不去。正在绝望的时候，那个军官派人把我带到一座院子里。
　　那军官换上了皇协军的衣服，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抽着烟，问我：“你是个木匠，手艺怎么样？”
　　“军爷，那不是吹的，只要有样子，做什么都行？”原来我被留下来，竟然是因为我是个木匠，真是谢天谢地，谢荷花，谢母亲，谢师父。我觉得这是个机会，赶紧赔上笑脸。
　　“那好，如果你做的家具我满意了，就放你回家。如果糊弄我，别怪我把你送给日本人修机场。”军官弹了弹烟灰，拿出几个样子，“你就给我打这几件。”
　　我接过样纸，就像得到了特赦圣旨，手都不听使唤，一个劲儿抖。那军官乜斜着眼，朝我笑着。
　　我一边做活，一边留心打听永明哥的消息。终于有一天，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在军官家里喝完茶，见有人在做家具，就溜达过来了。转了一圈，点点头：“好手艺，不糙，不糙。”
　　我一听像家乡口音，赶紧搭话：“先生谬奖，混饭吃的手艺。先生您是哪里人？尊姓大名？”
　　那人一听：“哎呀，老乡吧？我姓姜，美女姜。”
　　“啊呀，咱不仅是老乡，还是本家呢。”我眼泪啪嗒啪嗒，嘴都哆嗦了。
　　“是吗？太好了，你……哭啥？你还真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姜老板哈哈大笑。
　　我就把自己的遭遇诉说了，姜老板脸色凝重，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看你比我小，老弟，看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不知您是不认识一个叫姜永明的老乡？”
　　“你说姜大老板哪，太熟了。”姜老板一听乐了，“你们啥关系？”
　　“他是我哥。”
　　“那我叫你老弟就对了，我们同宗同辈。”
　　“大哥，你可得帮帮我，家里人上有老下有小。”
　　姜大哥拍拍我的肩膀：“先不要声张，家具做得仔细一点儿，拖着时间，我赶紧去找你哥，等消息就行了。”
　　过了几天，家具也做得差不多了，永明哥再不来，我可就完蛋了。我问那军官：“军爷，再有没有活儿了，我一并做了吧。”
　　“嘿，你还上瘾了？好吧，这屋里的家具，你看哪些需要修理，你就修理一下，看你手艺还真不错。”
　　终于一天吃过午饭，军官派人来叫我，说是有人找我。来到厅堂，一眼就看见了永明哥：“哥呀，你可来了。”抱着永明就哭。
　　“咳，咳，老二，咋像个小孩子？赵司令同意你跟我回去了。”
　　我看了看那位军官，“扑嗵”一声就跪下了：“军爷，谢谢了。”
　　“叫赵司令。”永明哥一边给赵司令点烟，一边纠正着。
　　“啊，赵司令，赵司令必定大富大贵。”我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忙给赵司令磕了三个响头。
　　“看来老天爷可怜你这精湛的木匠手艺啊，那些人都去给日本人修机场了。”赵司令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这手艺能养活你一辈子，千万别扔了。你跟姜老板走吧，剩下的家具也不用修理了。”
　　我贴在永明哥身边，不敢落下半步，直到走出兵营老远，才敢问：“永明哥，这赵司令要了你不少钱吧？”
　　“多少钱也没你的命重要，”永明哥拍了拍我的肩头，“你咋那么聪明个人，就让这帮土匪绑架了呢？”
　　永明哥听我说了原委，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二，就留在这里跟我干吧，挣了大钱再回去，就不用到处乱跑，多危险啊。”
　　“哥啊，我跟你不一样啊，一家大小得我照顾啊，况且……”我叹口气，摇摇头，没好意思说出荷花的事儿。
　　“好吧，人各有志，但你在青港呆两天，享受一下。”
　　我还想推辞，但永明哥不容分说。没想到，又一次进了狼窝。
　　以前在家里就听说青港是个花花世界，有“上青天”（上海、青港、天津）之说。我跟着永明哥在繁华的街市上走着，看着，玩着，吃着，逍遥自在。在即墨路上一路看过，商店如东祥号、新昌盛，货品琳琅满目，我做梦都没见过；旅馆如裕栈、裕丰栈，房间豪华高雅，我停都没敢停；饭店如聚福楼，聚贤阁，山珍海味，我吃了还想吃……
　　永明请我在聚福楼吃饭，门口一副对联：“驱车偶过即墨路，买醉须登聚福楼。”房间里雕梁画栋，珠帘迎风脆响声声。一上菜，好家伙，鱼翅、海参、燕窝，我听都没听过。
　　“永明哥，你这是过的神仙日子啊。”我想我当时的样子肯定很乡巴佬。
　　“那你就留下来呗。”永明捋了一下油光光的头发，又一次劝我，“城里的女人可是有味道的。”
　　“还是回去吧，我没这个命啊。”我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水莲、荷花这样的女人好。”
　　吃完饭，在大街上溜达，这城里的房子就是气派，比村里的大地主家的门楼都高大。最扎眼的还是有个春风路6号。花岗岩筑基，青黑色砖的墙面，红砖的线条装饰，红瓦斜坡屋顶。靠街的一面，无论是门还是气窗上方都有弧形的装饰。
　　我不由自主想过去看看，永明哥一把抓住我：“这个门你千万别进去，站着进去，必定躺着出来。”
　　“为什么？”我很是疑惑，刚才还想看看这门上的花纹。
　　永明哥摇摇头：“你知道多了也会惹祸的。”
　　“那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我刚逃过一劫。”我禁不住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那个门，一眨眼不见了。
　　“怎么看着像是王三恩进了这个门。”
　　永明哥转过头看了看：“他？怎么可能？也说不定，他不是给日本人干活吗？别管了，咱可不能沾着日本人，赶紧回家。”
　　永明哥的外室，是个娇滴滴的女人，看着满身的做派，真像我师娘。不是个戏子，就是个窑姐。要不是看在永明哥的面子上，我打死也不会搭理她的。那女人倒是没有嫌弃我，蛮客气地问了一些家长里短，我心里好受了很多。人哪，也许不能看表面。历史上有很多的妓女也是名垂青史的，我就很佩服《大战黄天荡》里的梁红玉。
　　永明哥嘱咐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人生地不熟的，别乱跑，可是我还是没憋住。永明哥出去办事，我闲着无聊，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就上了大街，大街上各种新鲜玩意儿，让我眼花缭乱，各种女人在眼前晃来晃去，身上一股股香气，都呛人。城里的女人花枝招展，浓妆艳抹，除了腰身能看出是真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边走边看，越溜达越远。走到一个僻静处，看一处院子的墙头上有一枝花，想凑近看看是啥花，突然被人套住了。我吓得竟然喊不出声来，等缓过神，已经被扔在一间黑屋子里。透过窗户上的一丝光亮，发现屋子里有几十个人，一个个唉声叹气。问旁边的人，那人说，倒霉，准是日本人抓劳工。
　　“抓劳工是啥意思？”
　　“就是把我们抓到日本替日本人干活。”
　　啊？我如同掉进了冰窟窿，这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吗？我为啥要自己瞎溜达呢？这下永明哥能救我吗？永明哥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现在……我突然大喊一声“救命啊”，不想门外冲进个人，一脚飞来，我一头撞在墙上，晕过去了。等我醒来，屋里的人都不在了。我趴在门缝里往外看，一群人被宪兵押着上了一辆大汽车。
　　我觉得额头上、脸上黏糊糊的，抹了一把，凑在光亮处一看，是凝固了的血。
　　“自己咋就落下了呢？天啊，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才不稀得要了？”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什么叫因祸得福啊？这就是。老天有人可怜我啊，那我可得赶快出去。晃了几下门，没打开。趴在门缝里往外看，院子里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一队队的黄衣服呼啦啦走过去。
　　渐渐地，院子里几乎不来人了。我看着门缝透过了一线蓝天，自己要是孙悟空可就好了。母亲，大哥，水莲，孩子，荷花，你们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要是我就这样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可咋活啊。我止不住泪流满面，可又哭不出声来。
　　过了两三天，我似乎被人忘了，没吃的喝的，眼睛开始发花。我有气无力地趴在门缝上，乞求老天爷可怜我。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前走过，好像是三恩。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叫喊，拼命敲门。
　　那人懵懵懂懂走过来，隔着门问：“谁？谁在叫我吗？”
　　我一听，果然是三恩，我几乎是哭着喊道：“姜永足啊。”
　　“我的老天爷，”三恩赶忙找了个铁锤把门锁砸开，满脸的疑惑，“老二，你咋在这里呢？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心里那个恨哪，要不是你作孽，我还能落到这个地步？可又不能直说，就编了套瞎话，大泪哗哗地流着说了一通，说得三恩唏嘘连声：“老二啊，真像说书的啊，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打死我也不信啊。”他赶紧把我背到另一个屋子，弄来热水和一碟包子。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呢？我刚才也是瞎蒙的，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来，三恩带人杀了孙静珠，被八路军追杀，在家乡呆不下去，就跑到青港当了警察；今天正巧又抓了一批犯人，其实就是给日本人抓的劳工。
　　“你为啥要杀孙静珠？”我吃了包子，身上也有劲了，一把抓住三恩的领子。
　　“我……也是身不由己，被一个朋友拉着进了便衣队，专门追杀抗日分子。我可一枪没开。”
　　“你们真是伤天害理啊，将来秋后算账，看你怎么办！”我松了手，心里想毕竟是二舅哥，还救了我。
　　“老二，你救过我的命，救命之恩必当相报，这恐怕是老天爷安排的。”三恩很是动情，弄得我感觉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心想，这本来是要除掉三恩的，没想到今天还得求他相救，唉，这是命运折腾人哪。
　　三恩让我洗了脸，弄了件警察衣服给我换上，领着我出了门。我走出门口老远，回头一看，我X，春风路6号。三恩一把扳过我的头，低声说：“老二，你是唯一一个自由走出这个院子的犯人，别再惦记这里了。”
　　到了一个拐角，让我脱下警服，叫了辆黄包车，给了我些盘缠：“老二，还是早一点让永明哥把你送回家吧，听说咱家那里基本上都是八路的天下了，这日本人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你？”
　　“唉，老二，我不可能回家了，死无葬身之地也完全有可能啊。”三恩脸上很是沮丧，这可从来没有过的。
　　三恩远去的背影有些佝偻，好像还有些腿瘸，这哪有以前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的样子呢？人哪，真是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走在路上，阳光穿过周边的高楼，一缕缕洒在路北面的建筑上。街上的人不多，店铺的老板或营业员有的在漫不经心地看报纸，有的在街边和周围的邻居聊天。这份悠然自得，给行走在路上的人以悠闲宁静的感觉。唉，这些人谁能想到我刚刚从阎王爷那里回来呢？
　　命运就在一瞬间哪。走着，看着，想着。前面窜起浓烟，不一会儿就大火熊熊。我紧跑几步，是前几天吃饭的聚福楼着火了。顾客哇哇乱叫，灰头土脸往外跑。我心里一惊，看来真的不能在这里呆了，这不是我呆的地方啊。
　　走着走着，迷路了。向人家打听，人家听不懂我的口音，找错了好几个地方。突然看见墙上有个寻人告示，一看，竟然是永明哥贴的寻找我的启事。我天，永明哥肯定急疯了，连告示都出来了。我一边撕着告示，一边向人打听永明哥的住址，走了差不多一个下午，才找到了永明哥的家门口，心里忽然就敞亮了。
　　刚要进门，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老天爷，不是又有人要抓我的劳工吧？一个蹿跳蹦出老远，捡起墙根一块砖头。一看，竟然是永明哥，脸色灰呛呛的，瞪着眼睛看着我：“你可是回来了，老天爷，你可要了我老命了。”
　　“哥，你这是……”
　　“你这一下子不见影了，这两天坐黄包车把青港城快转遍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扔了砖头，扶着摇摇晃晃的永明哥：“哥，幸亏你贴的告示，不然我就回不来了。”
　　“你去哪儿了？我这两天生意都没做，满大街找你，这告示是你小嫂子写的，还亲自到大街上去贴。连你大侄子，都在大街上找你。”
　　“唉，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脸上火烧火辣的，一边回家，一边把事情说了一遍。
　　永明哥停下脚步，盯着我看了半天，脸色铁青，叹口气说：“唉，看来你还真不适合呆在这里了，说了也怪，我在青港这么多年也没啥事，你咋……”
　　“人各有命吧。”我笑了笑，“兔子有兔子窝，老鼠有老鼠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