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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5-16 19:32:16      字数:6124

  他的独幕剧《路口》初稿一出来,剧组在当晚上就排练了起来。他也在排练现场,边看边做着修改,以后一连几天,每天都弄得很晚。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独幕剧,终于在连队里试演成功。
  到了汇演的那天,他本来是不愿去参加这次于场部礼堂举行的文艺会演活动的,因为他不想碰到场里的一些熟人。但“导演”和全体“演员”一致要他一块去。
  “你怎么能不去?”“导演”对他道,“你不仅是‘编剧’,也是半个‘导演’。”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道:“我们都是听你的(意思是你怎么改我们怎么演的),你是一定要去的,不然,演砸了,你不要怪我们。”
  他经不住这些同事的劝说,答应了一块去。
  那天,食堂里早早给他们预备下了午饭,他们提前吃过中饭,连队派了唯一的那辆手扶拖拉机送他们剧组成员去场部。而其他去参加观摩的职工因是步行去的,已先行出发。
  他们剧组有四个“演员”,一个“导演”,加上他一共六个人。“马车”(驾驶手扶拖拉机者,当时对开手扶拖拉机的人都称“某车”、“某车”的)等他们刚一坐稳,就发动马达出发了。一会儿,就赶上了已走于他前面的步行队伍。这些步行去看戏的同事正又说又笑的,见他们乘手扶拉机赶上来,闪到了路的两旁,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当他们通过时,有人对他们叫着“加油”什么的。
  阿山也在队伍中,这时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一句经典台词“让列宁同志先走”的腔调叫着:“让剧组同志先走!”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对着阿山,会意地一笑。他本来心事颇重,这时略感轻松起来。而那位演男主角的小张则乐呵呵地向着阿山和其他步行的同事叫道:“‘面包会有的’!”这也是《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警卫员互瓦西里的一句经典台词,完整的应该是“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会有的。”
  这时被他们远远抛到后面的那些同事,还向他们叽里呱啦地挥手叫着什么。
  “你怎么会叫‘面包会有的’,是什么意思,‘瓦西里’同志?”他故意这样问坐于对面的小张道。
  小张笑道:“没什么意思,你也不是叫我‘瓦西里’吗?我本来想叫‘电话局的小姐都昏过去了’的。”这也是《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又一句经典台词。小张学着外国人说中国话的腔调说得很夸张,大家都笑了。
  这时“马车”也插上来道:“你应该向他们叫‘漂亮的脸上不长大米’,更好!”这是当时正上映的朝鲜电影中一句台词。
  大家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了一阵。
  这时他的心情特别好起来,人也有点轻飘飘了。仿佛看到了掌声和鲜花在等待着他,他沉浸在幻想和喜悦中。但很快他发现了车上没有了声音。他看看车上的人,脸色都很凝重。他猜想都各自背着台词,他想应让他们放松一下,于是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他道,“有八只小猴一起抬一块石板。石板很重,抬了一会,大家感到有点吃力了。有一只小猴这时想到了偷懒,心想反正有它们(其他七只小猴)用力抬着,自己用不用力也无所谓。想不到另外七只猴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大家都不用力了,石板就砸下来,压住了他们的脚板。”
  “‘岑编’的意思,你们知道吗?”“导演”问着几位演员。
  “知道,”大家七嘴八舌地道,“让我们齐心合力,不能偷懒,砸了一台戏。”
  这时,“马车”也道:“你们忘台词,就是这群懒猴!”
  他这时笑道:“我没有这么多意思,只是随便说说的。”
  离场部越来越近时,他又感到不自在起来,心头不时冒出一些旧人旧事来。他的心怎么能平静得下来?过去到场部,多数的时候他是作为连队领导去参加干部会议的,心情完全是两样的。
  特别是胡群还在场里当团委书记时,他作为连队的团支书去胡群办公室,被笑咪味的胡群当作“座上宾”一样接待。那次为了上“工农兵大学”,他又去找胡群问情况时,他与胡群谈到了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他像完全忘记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大侃起对李白、杜甫等人的看法来。
  “比较起来,我更喜欢李白的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你看,想象多么奇特!意境广阔,气势磅礴。我认为李白这些雄奇瑰丽的诗篇,甚至李白本人,就是从九天飞落下而来的。不过,”他又道,“杜甫的远大政治抱负、政治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也是令人钦佩的。”
  胡群好像一个倾听者一样,确实听得多,说得少;而且所说的三言两语,现在他细想起来,实际上是对他的观点表示了一定的“不以为然”。
  “他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立场上的。”当他表示对杜甫的政治理想有所赞赏时,胡群说了这么一句。
  如果他警觉性高的话,就不要继续说下去。可他当时仍说道:“杜甫当然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但我们应该吸取他精华部分。”他还拿出毛主席话来说,“毛主席也说过对传统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这当然。”胡群好像很勉强地应道。
  从后来发生的事看,胡群并不认同他观点和做法,甚至认为他是一个没有经过文革洗礼的人。有时话中也有要与他这位“座上客”,划清界限的意思。
  
  到了场部,他们被安排到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办公室里,先休息和做化粧等准备工作。他想不到自己的这帮同事(业余演员)心理素质竟那么好,临上阵,反倒一点也不紧张了,还不时说上几句笑话,相互鼓着气。可他心中总怕他们上台后会出洋相,因此,要他们抓紧时间,再对一下台词。
  “你放心吧,”“导演”宽慰地对他道,“我看他们精神状态很好,至少不会出大洋相。”
  “嗯。”他点头,但他心中要的不是“过得去”,而是要摘取桂冠。
  等到“演员”们被叫去后台等候上场演出时,他没有像“导演”一样跟随而去,而是慢慢地走向了场部前面的那条河。这条把农场一分为二(南北两大块)的中心河,曾被改名为“反帝河”,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它为中心河,时至今日更没有人叫它“反帝河”了。中心河不像天然河那样弯弯曲曲的,而是笔笔直的,当时也没有在两岸植树,只有河坡上长着茂盛的青草。因此,看上去像两条绿色的长带夹着一江清水。他看着这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流水,想到了课文上学过的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体会着二千多年前的古人,对时光飞逝的感慨。他也想到了李白《行路难》中的诗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多么渴望出现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变化,让他重新崛起,让他走向诗与远方。有一段日子里,每当高音喇叭里播送京剧《沙家浜》的唱段,他都会去侧耳细听。
  “远望着沙家浜云遮雾障,湖面上怎不见帆过船航?”的唱词总让他陷入沉思默想。在他的感觉中,他被放逐在人心汪洋的孤岛上,或者说,是他自己把自己封闭在“芦苇荡”——一片汪洋的中的长满芦苇的孤島,他渴望着“帆过船航”。
  当他听到身后人声鼎沸时,意识到文艺汇演可能结束了,就往回走起来。
  从迎面走来的人群中,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余平!”他也叫了起来。
  余平与身旁的同事说了一声什么后,走到他身边。
  “你‘解放’了?”余平为他感到高兴地道。
  他理解余平的这种说法,但心中不肯苟同,只苦涩地笑着,点了一下头道:“也算‘解放’了。”
  余平又向他祝贺道:“恭喜,你们获奖了。”他执笔的独幕剧,获得的是创作、演出特等奖。
  如愿夺得了头筹,他心中自然喜悦。一阵激动还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高兴地点着头。
  “会上说,要把你们的这个戏推荐到市里参加汇演。”余平又告诉他道。
  “喔,喔。”他不住地点头,然后问道,“那个杨萍怎样了?”
  “你还记着她?我们都快要把她忘了。”余平道,“她一直在家休养,靠药维持着。听说在药物的副作用下,人变得很虚胖,只会呆呆地看着人,很怕人的。”
  “可怜啊!”他长嘘了一声。
  余平告诉他道:“我的工作要调动,让我去参加办药厂。”
  “哦,很好。”他还想说下去时他们剧组的小张找过来,问他跟不跟手扶拖拉机一块回去。
  “你们先走吧。”他还要与余平说话。
  不过,小张刚走,九连来的人过来了,围着他又是握手祝贺,又是问长问短。
  余平在一旁等了一会,向他打了个招呼先走了。他同学殷瑛也一直在圈外默默地等着,但他很快看到了殷瑛。
  “殷瑛,”他叫了一声,一边示意她过来,一边欲向她走去。
  “我们走吧,”有人道,“让他们老同学(之间)说说话。”
  大家响应后,纷纷与他道别。
  “向你祝贺,得了第一!”殷瑛走到他面前,仿佛也向他俗套起来。
  “我以为你又要嗤之以鼻了。”他笑得很开心地道。
  “真要我‘诽谤’你几句吗?”殷瑛半真半假地道,又问,“‘混’得很好,很开心啊!你真要安心‘札根’(农场)下去了吗?”
  “不,”他想到了卫燕南正等着他快点上调回城,他解释道,“剧本是写了‘札根’主题,描绘了连队的知青在‘札根’与‘动摇’之间的矛盾冲突,但也反映了他们继承发扬‘南泥湾精神’,为把荒地变粮田,付出了艰苦的劳动和汗水……”
  “还有他们的青春、狂热。”殷瑛不无嘲讽地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殷瑛,想到了一次从排长手里看到一份名单,有兩个人名单上有,但从没见到过他们人,他一问才知道,这兩个人与田田等,在连队初创时期就来的,因过份劳累生了病,在其他排也有。这批人中,有像田田这样的,病好之后不宜再干重活,被照顾到了机关或农场企业单位去了的。也有像他们这几个人一样的,至今病末好,在家养病。想到这些人,他心中仿佛很无底地道:“他们身上是有过缺点,犯过错,但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能说全是他们的错。包括从这里出去的胡群、田田。”
  “你是被彻底改造好了。”殷瑛又像嘲讽、又像赞美地道。
  他不以为然地道:“我从来没否认过他们的奋斗精神,至于他们赋予在上面的远大理想,反帝反修伟大事业……”他想了一会,才道,“对有些事、有些地方,我一时上还说不清。”
  “你忘记了不应该忘记的痛苦。”殷瑛责备道。
  他又长时间沉默后,内心矛盾地道:“叫我怎么说呢?”
  “有什么不好说的?”殷瑛道,“你又被人家哄得忘乎了所以!”
  “谁哄我了?”他带点惊讶的不满地反击。
  “你自己不知道吗?”殷瑛道,“谁想让你做事,或要你把事情做漂亮点,只要对你说几句好话,捧捧你,你就会‘赤胆忠心’,做犬做马也肯了。”
  “想不到你是这样看我的,”他意想不到地道,但也感到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因此无力地反驳着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吗?”
  “我哪会把你当三岁小孩?怎么敢?又关我什么事?”殷瑛却又说道,“你这种人是不能当领导的。人家要拍领导马屁,你却要领导来拍你马屁。因此,需要你干实事时,捧捧你。不需要了,就会把你一脚踢开。”
  “解剖得好。”他好像恍然大悟起来。许多人、包括卫燕南都说他不是当干部的料,但都说不到点子上,也说不清楚。今天可让殷瑛说清楚了,就这么简单:不仅不拍上面马屁,反过来要上面拍自己马屁,当然调一种说法,就是要像大人哄小孩一样,要人“哄着”。“哈哈,”他大声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酒中八仙歌》),我是这样的人吗?”传说唐玄宗在白莲池泛舟时召见李白,可是李白已经喝醉了,晃晃悠悠地几乎走不了路,只得由高力士搀扶着上船。
  殷瑛这时仿佛冷笑了一声,道:“还没到这程度。”
  “原来我在你的眼中是一个‘狂妄之徒’,以后我真要学点谦虚了。”他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可你磨平了棱角,就不是你了。”殷瑛又像替他很惋惜地道。
  “那我就没有方向了。”他一脸迷茫地道。
  “方向?”殷瑛看了他一会道,‘方向’有啊。”
  “哪里?”
  “在城里等着呢?”
  “你也会开玩笑了?”他一笑地问道。
  殷瑛伤心地问:“在你们眼里,我永远是个冷冰冰的怪物,是吗?”
  “我怎么会这样看你?你不过是喜怒不形于色。”他嘴里忙着否认,心里却想道你多年来都是给人冷冰冰的感觉的。
  “‘大诗人’,”殷瑛又用冷冷的态度道,“连里与我们一批上来农场的人,差不多都走了,年底再有‘上调’名额,我也可能要走了。”
  他心头一沉,在他刹时的感觉中,殷瑛已是他在农场最后一位亲近的同学了,现在也将离他而去,他心中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落寞之感。他也想到她曾说过不想去当泥瓦匠什么的,便有点失落地问道:“你去当建筑工人,还是码头工人?”
  “我妈说我年龄大了,不能再等下去了。”殷瑛答非所问回答道。
  “我也想走,”他道,“我会去找章峰,他对我不错,与他还谈得来。”
  “你这次为知青连争了光,我想他也该让你走了。”殷瑛有点半阴半阳地道。
  “但愿如此。”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但决心找机会与章峰深谈一次。又担心地道,“年底‘上调’再轮不上,燕南的压力就大了。”
  “是的,”殷瑛道,“做父母的总怕子女吃亏。”
  他点着头,心中却想道只有我母亲好像一点不怕子女吃亏,还要我们学会吃亏。
  就在他默默沉思时,殷瑛突然很动感情地道:“希望卫燕南能真正懂得你,尊重你也要经常规劝你,像你这样自认为有才华的人,是最容易恃才傲物,得罪了领导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一种凄凉的神情。
  他也突然悲从中来,殷瑛的话说到了他心里去。“谢谢你的理解、提醒。”他道着,心想识我者,殷瑛也!
  “我不想走夜路,我想走了。”殷瑛突然道,但又用不忍离去的复杂目光看着他,仿佛也在告诉他,有一个女人永远偷偷爱着他。
  “你有许多路要走,要不我送送你?”他问道。
  殷瑛想了想道:“不必了。我走我的,你走你的。”她脸现出一种痛心的微笑。
  “嗯。”他无法体味殷瑛的复杂心态,也没有注意到殷瑛苍白的脸色,点了一下头。
  
  他在回连队的路上,走到一半时,见太阳红得如血,正慢慢地沉进镶着辉煌金边的暮云中去,天很快开始黑下来。他这时也想到,殷瑛该到(九连)连队了吧?
  他又走了一段路后,天全黑了。月亮还末上来,高高的天空中,只有繁星点点;黑乎乎的田野,更显得无垠无际。路边稻田里,低垂的稻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散发的清香好像比白日更浓郁了些。远处田里,沟中的虫叫声和蛙鸣声时起时伏。在这没有月光的黑夜中,远处闪烁着灯光的居民点,在夜行的人看过去,仿佛是在茫茫海面上,缓缓航行着的灯火辉煌的巨轮,使人感到亲切和想靠近过去……
  不久,战斗连的灯光,也像从黑沉沉的海平线上升起来了。他不由加快了些步子,这时他听到了牛蹄的“得得”声。
  “阿山,你到哪里去?”他问骑在牛背上靠近过来的阿山。
  “上面让我来接你,”阿山又问道,“碰到女朋友,话说多了,是吗?”
  “不要瞎说,”他道,“不过,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是我自告奋勇的。”阿山道,“告诉一个好消息,你要当连队的‘头’了。”
  “不至于吧?”他把阿山的话当作与他开玩笑,也调侃地道,“你应该说‘欢迎剧组同志光荣回连队!’”
  “你以为我与你开玩笑吗?这次我可不是‘谎报军情’,”阿山认真地申明道,“我一点没与你开玩笑。”
  “你听谁说的,不能瞎说。”他满腹狐疑地道。
  “好多人都这样说了。”阿山又道,“今后,你多受关照兄弟一点!”
  “你原来是不怀好意,另有所图。”他道,“我若当了‘头’,你不学好,照样‘修理’你!”
  阿山装了一个鬼脸道:“被你‘修理’,我服。”阿山又道,“我就讨厌那帮人:嘴里说得比什么都好听,肚子里比谁都肮脏!我已看穿,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就是有些人会装,有些人不会装!兄弟我不会装,还有你不会装。我知道,过去说你写黑诗,都是冤枉你的。哼,要是兄弟我早来几年,一定帮你叫冤!”
  “不见得,”他道,“因为你分不清是不是黑诗?也分不清有些是非。”
  “我读书少,几乎没有读着书。”阿山承认道,“你文绉绉的话我也听不懂。”
  “有机会,你再读点书。”他道。
  阿山点头道:“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我帮你‘修理’他!”
  他克制地笑道:“快回去吧!”他心中却七上八下着,不知阿山所说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应该接受还是不接受?接受的话,会影响年底的‘上调’吗?不接受的话,又会怎样?他心中翻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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