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玄阴雪蛊（第四节）

　　若男只觉那些恃强之人，皆是些武功平平、涉世未深之徒，而那些贴壁而立的旁观者，才是真正的好手。正思间，忽闻有人道：“戴岫烟为首不尊，杀了我们各派许多弟子，这笔血仇岂能不报？”
　　一言方毕，便有数十人附和道：“说得好，大伙合力杀此恶贼，为武林除害吧。”戴岫烟面色惶然，忽闻又有人说道：“不对，戴掌门说得不错，眼下正当齐心协力，寻着出口，若出不去，即便习得上乘武功，又有何用？”话音刚落，亦有人点头道是。戴岫烟见洞中众人已然分作两派，那附庸一派不过寥寥十数人，其余十有八九皆是不服；其中又有众多好手在侧，若被他们齐心来敌，后果不堪设想。当下呵呵一笑，朗声说道：“大伙都随我诛杀叛逆，功成之后，必得血阴神蛊。”说着长剑一抖，剑光舞动，甫间杀了数人。众人舞动刀兵互战，洞内顿生大乱，一时间刀光剑影、闪烁纷飞，呼号呵斥之声荡响如雷。
　　若男见洞厅内忽明忽暗，顿时熄灭了许多火把，洞中火光一时暗淡；又听得尖叫、嘶厉之声，嘈杂四起，渐渐地已是晦暗不明，微光所见，竟是戴岫烟剑光晃动，连连削去众人手中火把——他见敌众我寡，若身边诸人被群雄所灭，这百来号人一拥而上，岂不将自个砍作肉泥？惶然之下，心生一计，眼见最后三根火把被人击飞于地，无人拾掇，有人急道：“快捡起来……”一言未毕，早已被人踏熄。漆黑之中，只听得几声哀嚎，又有数人被杀。
　　众人身处黑暗，不免惊慌失措，只怕不经意间便被人所杀，无不危惧，尽皆挥兵乱舞，但求自保；就是原本老成持重之人，此刻也失了章法。黑暗中避无可避，不是他生便是我亡，绝无他法。但闻剑刃相交，呼号惨唳之声不绝于耳。
　　无伤听在耳里，只觉任其下去，场上众人非死即伤，终是于心不忍，说道：“若男，快点亮火折，我们出去止住刀兵。”若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无伤哥哥，这些人个个心中有鬼，绝非良善之辈，恶有恶报，你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无伤道：“若男，人非圣贤，各人境遇所趋，或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我受武林先辈大恩，无从得报，绝不能眼看各派门人自相残杀。”若男心道：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任你武功再高也无从施展，若贸然下去，难免被众人乱刃所伤。她周身摸了摸，说道：“可是……哥哥，火折都用没了。”
　　值此忙乱之中，众人都各自摸靠着石壁，手上兵刃舞动不息。只听得剑声呼呼，不时有人或死或伤。忽然听得一人朗声说道：“各位英雄，大伙陷身于此，更当齐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使兵器，自相残杀。”说话之人内力充沛，字句赫然响荡，在场众人无不听得分明。话音刚落，不少人齐声应道：“不错……不错！”此刻许多人已收起兵刃，靠墙而立，一时剑声稍息，大都镇定下来，不免有人冷静地想上一想，只觉那说话之人内力深厚，在场众人无人能及。有人道：“阁下内功精湛，敢问阁下是哪一派的高人前辈？”
　　那人音声道：“在下微名何足挂齿？宋无伤便是。”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想到自个背弃初衷，僭离正道，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其中不少人窃窃自语道：“啊……宋大侠……是他……”
　　无伤又道：“哪位英雄随身带着火折的，先点亮火把……”一言未毕，众人欢呼道：“不错……极是……宋大侠说得极是，大伙早该想到。”适才实是人人自危，不余间隙，谁敢抽身点火？
　　当下有人“嗒嗒”敲打火石，不过稍许，已有一束火光曳生。霎然间，只闻得风声倏起，不知何处疾来一股劲风，将火熄灭，好在一时间又有数把火烛燃起。光亮中，依稀可见一人栖于石阶之上，闪身即逝，顷刻没入一洞口中去了。有人眼见快的说道：“是戴岫烟……不错……快追上他，别让他走了。”话虽如此，却无一人敢上前去追。原来戴岫烟那厮寻着高处而栖，难怪无人伤及于他。
　　无伤道：“不必追了，大家先寻着出口再说。”众人心想他从天而降，想必是定有别的出路，当下有人说道：“宋大侠必认得来时之路出去，待大伙将石壁上的图文参悟几分，都随宋大侠出洞去吧。”众人欢呼称是。
　　无伤本欲再问莫寻天之事，听人一说，连连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被人暗算，跌落于此，我也不知如何出去。不过合诸位英雄之力，定能寻着出口。”话音刚落，人群中嘘声渐起，有人说道：“既然不知出路，我们何必听他多言！”当即有人连声叹息，三三两两，各自寻向洞壁刻画去了。见众人趋散，无伤急道：“哎，都别急着走啊。”他拉过一人道，“这位英雄暂请留步。”岂料那人拂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去了。无伤还欲寻人相问，若男道：“算了，哥哥，若不是你武功高强，指不定早被人杀了，你又何必理他们？”
　　无伤长叹一声，值此之时，忽闻洞中似有鸣笛声响，笛声虽轻，而曲律平和，似曾相识。无伤心下一喜，朗声喝道：“有人么，是莫大哥吗？在下宋无伤。”但闻那笛声悠扬婉转，时而吟唱般幽回，时而激昂高亢，不时伴着和音韵律波动，轻快雀跃。
　　想到和莫寻天初遇之时，他曾对酒鸣笛，吹奏过一曲《逍遥聚》直如惊浪拍击般动魄回肠，欣喜之下，登时拉着若男沿那那笛声探去。那笛声相距甚远，荡响四方，不知从何处而来。无伤拉着若男，如风一般转过十数个洞口地道。
　　地道中零星散布着各派门人，见着两人来来回回，皆是一惊。好不容易走入一处岔洞，闻似笛音源头，二人借着火把微光，依稀可见前边一人，长发散乱；未及看清，但闻倏地一下风声疾响，手中火把顿时熄灭。惊惶之下，黑暗中目视无物，一时手足无措，若男心道：“那人定是戴岫烟，这贼子躲在暗处，只怕被人察觉，趁我与哥哥不备，击灭我们手中火把，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趁机溜走？”正思间，突闻身侧一道剑风划过，二人闪身一避，足下运气，纵身跃出丈许，避过剑气。突然间，洞口一束亮光陡现，那火光一闪即逝，顿又陷入黑暗之中，但闻一个声音道：“啊……掌门师兄……你们……”
　　若男识得那是施横素的声音，心想：怎么是他？想必这姓施的放下断龙石后，误打误撞寻到此处。无伤只怕黑暗之中，再遭人偷袭，左手环抱着她纤腰，整个将她护在石壁前。若男左手持剑，右手也与他相抱，两人心下即安。若男心想，躲在高处不至于遭人暗袭，当下低声道：“上去！”二人纵身一跃，她先踩实一块突兀岩石驻足，巧在那石块容得下二人并脚，于隙间踮起脚来，挪出一小方空位，手上一拉，让无伤也踏实了。
　　突地又听得施横素发出一声惨号，黑暗中断断续续说道：“掌门……师兄……是你么？为什么杀……”一言未毕，又闻得拔剑之声，之后再无声响。无伤心下一惊，一时想不明白，他为何一再出手杀死两位师弟，下手毫不留情。若男倒看透了几分，想是那姓戴的心胸狭隘，信不过旁人，哪怕听出是他师弟的声音，黑暗中无从辨识，惧危之下，为保自身周全，亦毫不心软下手”她本欲使出弹指神通，击那剑声之处，转念一想：戴岫烟看似对这洞中情形颇为熟知，若一击不中，暴露了二人方位，反倒不妙。
　　此刻脚下石块松动，想是已不能承受两人之重。恍惚间，又闻得笛鸣声响，都觉寻着莫寻天他们紧要。他俩内功皆已至化境，细听那笛鸣风声来处，若男道：“走！”二人踏石壁而行，丝毫无阻。不知走了多久，绕了几道岔口，突然间，眼前现出一星白光，那光芒忽隐忽现，依稀照现洞中情景。
　　沿着细微光亮往前，脚下一硌，像是踏着什么硬物。若男拾起一看，竟是半块人头颅骨，幽幽泛着磷火鬼光。失惊之余，急切晃动那颅骨，想要掷出，却不料小指卡在骨缝间；好不容易将那颅骨抛却，正是借着这点微光晃动，见着墙角散布着一具人骨残骸。那笛声悠扬之声又起，隐约可见墙上一个小洞，洞内漆黑一片，那笛声正是从小洞中传出。无伤向着洞内道：“莫大哥，是你们吗？”但闻洞内人声呀呓，忽听得那头有人说道：“我料一定是你，宋兄弟，我们都在这里。”无伤心下极喜，运功拍了拍那石壁，估算有两尺来厚，说道：“莫大哥别急，我打碎石墙，救你出来，大伙都退开些。”
　　二人借着磷光，见洞内甚是开阔，想来巨力之下，亦不至于引得石洞坍塌。眼下也已别无他法，唯有默祝祷祈。无伤使出十层功力，降龙掌一出，但闻一声砰然巨响，天顶碎石散落，过了许久，两人闻着脂粉香气，洞内蹒跚走出数人，竟都是女子，见着二人，微微揖礼；再后又有十数名男弟子出得洞来；莫寻天夫妇走在最后。微光下见着众人，无伤心中喜极，道：“莫大哥，能再见着你和邱姑娘，真是吉星高照，我还以为你们……”
　　莫寻天道：“我在这洞中听出是你的声音，估且用这笛声一试，不想天幸之至，果真是你们夫妻二人。”若男笑道：“莫大哥，怎么中途你笛声停了一阵？”莫寻天道：“我听着打斗之声，只怕笛声扰了你们分神；后来打斗声止息，又才鸣笛引你们来。”无伤笑道：“我听着曲声颇熟。那时我虽年幼，当年我们借你笛声下酒，何等畅快！若你吹奏别的什么《和清雅乐》曲子，我倒听不出来了。”若男笑道：“还有这骨火磷光，想必是哪位武林宗师遗骸，莫大哥，听说你也被人下了玄阴雪蛊。”
　　莫寻天叹道：“戴岫烟奸滑得很，也怪我一时粗心大意，未瞧出他竟是这般卑鄙小人，劫走了碧瑶，蛊惑了好多弟子，将我等引到此处。好在天道不泯，让我和碧瑶重聚，又幸与你们夫妇二人相聚。”说着两手紧紧与爱妻相握，眼中柔情无限。
　　无伤笑道：“真是太好了！莫大哥，我们合力寻着出口出去。峨嵋郭掌门，恒山妙修、妙静两位师太，常长老，还有好多武林英雄都在外边等我们。”莫寻天道：“郭掌门她也来了？”话音刚落，但见邱碧瑶娇躯轻摇，伏靠在莫寻天肩上，面色苍白，看似羸弱不堪；再看一众弟子亦是萎靡不振，十分虚弱。
　　若男道：“邱姑娘莫是受了内伤？”邱碧瑶稍一运气，轻声地道：“我们被困在洞中，只靠流经石壁的雪水充饥，已有三天不曾进食了。”
　　二人在怀中摸了摸，周身上下却没有一块干粮以供充饥。莫寻天笑道：“能再见着宋大侠、周女侠，便是给大伙吃了一剂定心仙丹，少说也再捱得过数年，大伙说是不是？”见众人吩吩点头称是，虽都堆笑意，却掩盖不住饥馁憔悴之色。若男心想：“世上哪有什么仙丹能教人捱过数年不吃不喝？莫大哥倒是说笑了。众人所处的洞穴漆黑一片，料想补给全无，眼下只有先出洞去，才有一线生机。”当即拾起一块胫骨，晃了几下，说道：“莫大哥、邱姑娘，大伙都跟在我和无伤哥哥身后，先出去再说。”
　　二人借着磷火微光，探出地道，只怕戴岫烟躲在暗处，又来偷袭，沿路十分谨慎小心。走了一阵，却无动静，眼前依稀可见施横素尸身横卧于地。若男从他身上搜出纸媒火折，又找到两块干饼，莫寻天扯下一小块给了碧瑶，其余都分给众人食了。
　　若男又取出纸媒，重新将火把点亮，向外探去，眼见洞厅内尸骸遍地，不由得吃了一惊。无伤只觉适才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站在此间，一转眼，竟全都死了，难免有些感伤，想到这洞中定是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杀戮，不禁心下一阵悚栗。莫寻天看着一人剑伤说道：“这些人都被长剑刺中要穴而死，使剑之人剑法轻灵，武功极高，且深谙点穴之道。”若男道：“能有这般剑法功力之人，只有戴岫烟了。”想是他排除异己，将这些人都杀了，余下的便都屈服于他。众人拾起火把点着，一时将洞内照得通透。突然间，一名弟子惊声道：“啊呀，师父，这人还没死。”
　　上前看时，只见那人手臂略屈，手指微微颤抖着说道：“宋大侠……宋大侠……”无伤见他鲜血淋漓的手中握着一卷黄绸，孱息说道：“这是戴……身上的地图。宋……大侠，你要为我等报仇。”那人“报仇”二字说得极近铿锵，言之方毕，已然气绝。
　　若男见他一身黑衣，心想：此人能在中招瞬息，从戴岫烟身上摸出地图，想必熟稔“妙手空空”之道。无伤轻轻合上他双目，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这人临死也不忘报仇，煞费苦心地要觅得哪怕是一丝线索，又想到世人心中仇恨竟能盖过仁爱，不由得为之一颤。
　　众人从死尸中搜出干粮，吃得半饱，仔细看过那黄绸，依着图中标指，寻路穿过一处窄道。好在沿途并未见着戴岫烟。走了许久，眼前现出一处峭壁陡上，依图所示，正是出口所在。想到戴岫烟工于心计，只怕在洞口设计屏障陷阱，无伤运功一掌摧开洞口石板，窜身上去，顿觉天光陡亮。环眼四顾，并无一人，这才将众人拉将上来。回想到洞中险象，不禁深吸一口气，惦念着灵儿、张玉与众人安危。心中沉寂，又生一脸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