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5-10 22:27:49 字数:4929
次日当卫燕南告诉母亲,他仍没空来家时,母亲有点不放心起来。
“你是怎么对他说的?”卫母不安地诘问女儿。
“妈,你放心,”女儿心情像窗外的灿烂阳光,带点调侃地对母亲道,“他会努力把你的话当‘圣旨’的。”
“谁给你开玩笑?”卫母更有点担心地追问,“你到底给他怎么说的?”
“妈,你还不放心?”女儿却继续开着玩笑道,“如果他不把你的话当‘圣旨’去办,你把我们都‘拿下’。”
母亲无奈地笑道:“我是怕你说得不好,他会有想法。”
“他好像没什么想法,因他母亲也是要他快上来的。”卫燕南心中有点不快地道。
“做母亲的都这样,‘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卫母感叹地道,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一定要你们怎么样,他应该争取早日回来。除此外,我也没有其他要求。人是你们自己看中的,但他比你小,这一点你要清楚。为此,不能不为你有点着急。”
“妈,你又要开始啦?”卫燕南讨厌母亲的噜苏,负气地道,“我是非他不嫁的,你再不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一定要男的比女的大?何况他也不比我小多少?”
“我就不好开口了?”卫母带点生气的样子责问道,“莺南、鸿南哪个像你这样的?”
卫燕南心想不见得,尤其是鸿南将来真会听你吗?
母亲还道:“他们也像你这样,谈一个朋友就这么烦,我要被烦死了。”
那你等着吧!她心想也许会比我更烦。
母亲又道:“莺南一定像你这样烦我的。”
还不知道哩!她心想等着看吧!不过,她也想到,如果妹妹不找一个像岑玉来这样的人,也许会太平许多。她在心中仿佛重新检视起岑玉来,想找他错在哪里?或者说,他的被放逐,完全是他个人的错,还是时代的错?
“你怎么想的?”母亲见她一直不啃声,就停下了责怪,问她,“他什么时候回农场去?”
“后天一早吧?”她道。
“他不写那些东西就好了。”卫母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放好也行。”
“可他就是要让人家看的!”她道。
“以后让他少写些。”卫母用了一种她曾经对科室的下属说话的口气道。
“这可能做不到。”卫燕南不以为然地道,但她内心里十分矛盾。她也怕出事;但在内心深处里,她依然认同他的信念——我们的时代也需要像唐诗宋词那样的灿烂文化。再说她当初看上岑玉来,除了他风姿潇洒的外表外,就是所写的诗句中透出的才气。没有了他的诗,他就徒有外表了。
自从瓜州会禅师,八风动静心已知。
三播二播东坡地,一赋再赋赤壁辞。
文章拔萃传万世,政见出类不合时。
风烛之年贬儋州,归途只恨大赦迟。
第三天,卫燕南与他在约定地点雁湖公园门口碰头时,他拿出了这首咏苏东坡的诗道:“这是我补交的作业。”
“补交作业?”卫燕南立即想到曾说过怎么不见对宋代的诗人作评价,便道,“你这作业也太少了吧?”
“少是少了点,但东坡先生是集大成者,无人能与之比肩啊!”他似狡辩地回答,但又道,“宋代诗人中,李清照人称‘千古第一才女’,我也写过几句,但自觉还不行,等哪天能去金华登上八咏楼,也许能写出至少是自己是满意的东西来。”若干年后,他到了李清照晚年流落在金华时常去的八咏楼,他写下了“古人留下八咏楼,愁对碧水向西流。南去千山可知否,风流还数旧婺州。”和“旧时山水旧时楼,旧事难忘旧婺州。伤心文字伤心人,千古不朽千古流。”两首诗。又咏李清照道:“淑女窈窕强说愁,轻言人比黄花瘦。千里哀鸿国破时,不敌晚风在婺卅。”但已无法向卫燕南交“作业”了。
卫燕南这时想到了母亲要她劝说岑玉来少写的话,有点扫兴地道:“作业你交不交,我也无所谓。”
他看着卫燕南又欲言而止的样子,猜忌地道:“你又怎么了?”
“哦,”卫燕南调整了一下心态道,“没什么,做你的老师,我不敢当。”
“嘿嘿,”他想到了那首咏苏轼诗中的典故。传说,苏东坡在瓜州时常与金山寺主持佛印禅师经常一起参禅论道,一日静坐若有所悟,便做一首诗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让书童送过江去。佛印禅师看了,即在上面批了“放屁”二字,嘱书童携回。东坡见后大怒,立刻乘船过江,找禅师理论。禅师早就等候多时,见苏东坡问责,大笑道:“学士,学士,您不是‘八风吹不动’了吗,怎又一‘屁’就打过了江?”
苏东坡呆立半晌,终于恍然大悟,自叹修行不如佛印,自此狠下功夫。留下了“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传说。
“你笑什么?”卫燕南问他道。
“我觉得苏东坡与佛印的交往太有意思了,”他又感慨地道,“留下了多少风流韵事!”
“我们曾经有位语文老师一说到苏东坡,也总眉飞色舞的。”卫燕南道。
“我们那位老先生也一样。”他也想到了那位他曾崇拜的语文老师,说起苏东坡总赞佩有加。
“苏东坡命运不大好,”卫燕南道,“新党、旧党都要整他,一直在被贬逐中。”
“嗯,”他心头掠过一丝哀伤,但马上慷慨激昂地道,“他有独立主见,他反对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在变法中弊端,又反对旧党中的腐败,自然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但一生波澜曲折造就了他的文学成就,有人甚至说,他的伟大,正是由于政治没有得意过。”
卫燕南这时看着他,欲言而止。
他意识到了什么,仿佛不好意思起来,顿时停下话来,与卫燕南久久地对视着。
“你愿意像苏东坡一样度过一生吗?”卫燕南问。
他默默地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你肯定一百个愿意。”卫燕南道。
“我无法与苏东坡比。当然,唯一我还活着,我还可努力。”他悲哀地道。
“嘻嘻,”卫燕南笑道,“我们说点别的吧!”
他点了点头。
“要末去雁湖边走走?”卫燕南又问他道。
“先去买东西吧,时间也不早了。”他道。
卫燕南看了一下手表。“嗯,”她道,“走吧,”
因是春节过后的第一天上班日,街上逛店的人没有前几天那么多了。他很快买到了合适的外裤,但买卫燕南的外罩衫跑了一爿又一爿的商店,总没有称心的。后来在吃过晚饭后,还是他一眼看中了一件深色印有小花的外衣,指给卫燕南看了。卫燕南非常满意,试穿了一下,也很合身。买好衣后,他们慢慢走回了卫燕南的家。
到卫燕南家门,他看时间已不早,就不想进门去了,可明天一早就要回农场去了,又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
“进门内说吧。”卫燕南打开了院子的门道。
他深深吸一口空气中腊梅的香味。隔壁人家的小院子里靠墙根种的一棵腊梅,正开着花,有几枝还从矮墙上伸展了过来。当他跟着进门,转身关上院子的门时,卫燕南在他身后道:“明天我不能去送你了。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别转身来,看着朦胧中她的脸,忍不住地又把她拥进怀中,吻了一下道:“我会很快回来的。”
“嗯,”卫燕南点了点头,但又担心地道,“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他开玩笑地道,“怕我会永远不回来吗?”
“别,别这样说。”卫燕南用手封住了他嘴。
“你也这么迷信吗?”他笑道。
“嘻,”她此时莞尔一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一其无,你懂吗?”
“迷信。”他仍笑道。
“不过,我真的怕。”卫燕南道。
他有点诧异地问道:“你真的怕这?”
“嗯。”卫燕南点点头,“你不要笑,告诉你不久前我做过的一个梦。”
“我不笑你,你说。”他温柔地笑道。
“你笑我就笑我吧,”卫燕南道,“我都说给你听……”于是,她把前不久那个岑玉来变成一条鱼的梦说出来。
“你在美化我吗?”他笑道。
可卫燕南道:“想到这梦,现在心还别别跳哩!”
他又想了想,笑道:“我的《巨鱼传》把你害了。”他又捧起她美丽的脸厐,从内心深处涌起了潮水般的柔情。
“永远不分离就好了。”卫燕南也抱住着他道。
“好是好……”他欲言而止。
“我又惹你伤心了吗?”卫燕南用手为他抹去忍在眼中的泪水。
“这腊梅正香啊!”他为了扯开话题吸了口气道,又念起李清照在一首《浣溪沙》中的词句,“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卫燕南问道:“你新写的?”
“不是,是李清照的。”他道,“我也有:衰叶落尽花正黄……”
“是腊梅,”卫燕南微微抬眼看了一下从墙头斜着伸展过来梅枝道,“每年都是枯叶落光了,才开出这黄色的花来。”
“冰天孤艳啊!”他道。
“你说什么?‘冰天孤艳’?嗯……”卫燕南点起头,问道,“底下的呢?”
他道:“相聚匆匆别时长……”
“相聚匆匆别时长,别时长……”卫燕南默念着沉思片刻,见他也默默无言,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到了《西厢记》中长亭送别,”他道,“唱词写得很美的。”
他又背诵起来: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写得好美!”他又赞美道,“多美,情景交融,短短二十多个字,把天、地、风、雁、霜林等和主人公融为一体,描绘出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嗯,”卫燕南点了一下头,“不算悲剧,总有希望相见。”又问道,“你又想到了什么?”
“苏东坡,苏东坡的词句。”他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背过词后,又强调道,“‘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卫燕南点了一下头,又担忧地道:“你是有点与众不同。”
他理解地道:“可我总想,为什么不能(马列和传统文化)都要呢?”沉默了一会又道,“过去老先生(他的语文老师)还常说:我们既要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也要李清照的‘月满西楼’和‘人比黄花瘦’,柳永的‘晓风杨柳’(北宋柳永的《雨霖铃》中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只有这样,文学、社会、世界,才会精彩纷呈。”
卫燕南点着头,又担忧地道:“我知道,你不会安分的。”
他无言地看着卫燕南忧悒的眼神,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她。他依稀感觉到他们之间,在精神上似乎有一条深深的裂隙,而且有日益加深之虞,但在此时此刻,他不愿去细想,只是用轻轻的吻安慰了她。
当菜花又黄的时候,一天中午,他又步入这黄色的花海。他忍不住地放眼望去,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见枝尖上的小黄花,与嫩嫩的枝尖一起在清风中微微摇曵。他也看到了众多的小蜜蜂,又在这花间辛勤忙碌。此时此刻他怎么忘得了去年这个时候,卫燕南来探望他时的情景,他俩手牵手地徜徉在这阳光下的无边无际的花海中,看小蜜蜂飞来又飞去。他也多么感念在自己最孤独绝望时,卫燕南于他的爱,医治了他内心的伤痛,让他安心于读书、思考,他已写下了万多言的读书笔记,也似乎已淡忘了那封给场党委的申诉书,或者说,他不像之前那么时时刻刻关心着它了。
他的处境也已得到了明显的改善。从同事们的眼睛里,他已看不到那种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或者说,他已被正式接纳为“战友”了。特别是指导员章峰当着众人的面,总用一种尊重的态度与他交谈,有时还明显地是在向他“请益”。因此,在许多人眼里他简直是个知识渊博的德高望重者了。他对章峰也越来越好感起来,而在之前章峰在他脑子里,是和陈红卫、胡群和田田等一样激进的人。他也投桃报李,正积极构思着一个独幕话剧,用于连队参赛全(农)场将于夏天举行的文艺汇演。漫步在这黄花遍野的田间陌路上,正是构思着这个独幕剧。
独幕剧的主旨是颂扬知青札根农场做贡献,描绘了连队的知青在“札根”与“动摇”之间的矛盾冲突。目前连队所在的地方,原来是农场最西南边的一块湖滩地,经常会遭水淹,因此只长一些芦苇和杂草。五年前,在目前又回到连队任指导员的章峰,与胡群等人努力下,创建了“知青战斗连”,带领了像田田、许正平这样一帮热血青年,安营扎寨,大干苦干(不过,胡群、田田只是只待了一、两年,先后被调去场部任团委干部),经过几年开渠筑堤,开垦出千亩良田,被誉为农场的“西南粮仓”。但是,随着创业阶段的过去,从正常化、日常化的种田中,再也体味不到创业阶段的那种自豪和光荣了,而且大部分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又在一批批人“上调”走的情况下,人心也开始浮动了起来。
他构思这一独幕剧,力图反映出这些曾经满怀理想、热情的知青战友心中的巨大矛盾和内心斗争。他不想像有些连的创作硬去写阶级斗争,至少他看不出知青连有阶级斗争。
“‘岑耙’,许排叫你!”当他正在油菜花田中徜徉着、思索着时,魏延琏大声叫着他走来。
“什么事?”他边问边从花间走出来。
“我要叫你师傅了。”魏延琏笑道。
“叫我师傅?喔,”他猜到了应该是怎么回事,也开玩笑地道,“那就叫啊!”
“师傅,”魏延琏对他道,“我会好好学的。”
“走吧,”他走到了魏延链身边,装不明白地道,“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哩!”
魏延琏如说悄悄话地对他道:“让你教我耙地。”
他暗暗一笑,顿了片刻道:“耙田有苦有甜,有时也满好玩的。”
“我有思想准备。”魏延琏道,“吃点苦没什么。”
“我带你几天,你就会了。”这时,他竟想到了是应该培养一个“接班人”了。不过,他又觉得自己这一想法,近乎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