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渔翁治怪病 老龙赠敲鱼

　　小渔船离开码头，文必正摇橹，妻子掌舵，老龙坐在乌棚外看沿途风景。逆水行舟相当费力，自己都很难感觉到船在移动。小渔船咿呀咿呀地逆行约三里水路，文必正信口吟道：
　　“山中户，水上住，饮风宿露家四处。
　　三餐粮，带夜收。
　　几尾鲤鱼，来换油盐藏。
　　满江浓雾武陵道，夫妻同心浆橹操。
　　月朦胧，鸟朦胧，
　　千里长河，唯我扁舟纵。”
　　
　　老龙为人子时，读书成绩很好，就是不善于交谈，喜欢安静和独立思考。文必正问老龙道：“老人家，您是那里人啊？到常德做生意还是走亲戚啊?”
　　老龙答道：“我和你们是真老乡呢。我是火场人，十六岁那年一个人来常德德山，就在德山定居了。今天是第一次回家乡，恐怕连路都不记得了。”
　　随即吟一阙《调笑令》：
　　“沅水，沅水。父母生吾故里。
　　未报寸草春晖，独自离居远飞。
　　飞远，飞远。痛彻游人肠断。”
　　
　　文必正读过几年私塾，知道这词牌叫《调笑令》，也临场咏一阙：
　　“沅水，沅水。浪里飞舟痛涕。
　　养儿育女心慈，斑竹溪口泪催。
　　催泪，催泪。一曲渔歌自慰。”
　　
　　于三妹父亲是个穷秀才，生三个女儿，自幼父亲教他们三姐妹读书识字。她能诗善歌，丈夫话音刚落，她便咏道：
　　“催泪，催泪。三餐波浪声里。
　　捕鱼捞虾夫妻，转眼白发自飞。
　　飞自，飞自。处处险滩魂坠。”
　　文必正问道：“老人家，您家乡还有什么人呢?”
　　老龙说：“我走的时候，家里就一个娘，身体不太好。我走一步她就哭昏一次，哭得她两眼都流血了。我当时没有选择，只能走。你看看，为人子拋家弃母，一别就是十几年，没有尽一天孝道，还是人吗？”
　　文必正有见识有阅历，边摇船边回忆家乡的传说，隐约记得火场小孩吞珠变龙的故事。
　　小渔船在水上逆行了一天，文必正夫妇交替摇橹，不仅仅是累，也很枯燥，便唱起渔歌解闷提神。
　　文必正：
　　嗨……
　　沅水那个滔滔十呀十八湾，
　　夫妻那个驾船把呀把家还。
　　哥摇那个橹来妹呀妹掌那个舵，
　　长风落日哥哥心里那啊那个的酸……
　　
　　于三妹：
　　嗨……
　　哥哥那个摇橹来妹妹那个掌啊掌好舵，
　　夫妻那个同心比呀比什么都甜。
　　妹知哥哥那个驾船累呀累呀，
　　唤阵那个风儿替哥擦呀擦把汗。
　　
　　文必正：
　　夫妻那个同心比呀比什么都甜，
　　一路那个风雨辛苦啊辛苦了几十年。
　　感谢天上那个星儿伴呀伴月照，
　　感谢我的那个妹呀掌舵本事好！
　　
　　于三妹：
　　感谢天上那个星儿伴呀伴月照，
　　感谢那个夫妻快啊快乐地同到老。
　　夫妻那个齐心把呀把船摇呀摇，
　　早到那个家中一觉睡呀睡到日上三竿高。
　　
　　夫妻合：感谢天上那个星儿伴呀伴月照。
　　
　　重唱：
　　男：感谢那个妹妹掌啊掌舵本事好！
　　女：感谢那个哥哥驾啊驾船劲头高！
　　男：妹啊！夫妻那个齐心把呀把船摇，
　　女：哥啊！夫妻那个齐心把呀把船摇，
　　合（两次）：风里那个雨里呀快呀快乐的同到老。同到老。
　　
　　第二天傍晚，小渔到了桃源河界，十里长潭，河宽水平。船靠在沅水边上休息，做饭吃。恰好是农历十二，月亮没有圆，却很亮，水面上雾气很大，休息了一个时辰，文必正夫妇坚持再赶一程。
　　茫茫夜空，茫茫沅水都看不到边。天上繁星朦胧，水上渔火朦胧。
　　老龙念着咒语，令虾兵游鱼轻推渔船前行。自己实在坚持不了，对文必正夫妇要求道：“老乡，我好困！你们给我空个舱好吗？我要睡一下。”文必正答应了，叫老婆于三妹将一个大舱清理空，让老龙睡觉。老龙对他们说，“我睡了，你们盖好舱板，吃喝不要管我，到了斑竹溪就叫我吧！”
　　文必正夫妇都答应了。等老龙睡下，文必正盖好舱板，仍然咿呀咿呀摇橹划船逆行，他们突然感觉到，不摇橹渔船也在慢慢往前走。夜很深了，文必正夫妇太累了，把船靠在岸边，铺开被子，在乌棚里睡下。天亮醒来，渔船自己在沅水中逆行，已经到了过桃源县境内。
　　小渔船在沅水中逆行了三天三夜，文必正老婆想：这位老乡，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莫非已经死在舱里了。趁夜深，妻子于三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舱板看个究竟。不看不要紧，看了吓死人。她吓得脸色发青，不敢多看，就轻轻地、轻轻地盖上舱板，走到船后头对老公轻声讲述见到的情况，两人心都“噗噗”地跳起来。
　　幸亏，于三妹是风里来浪里去的人。原来，这船舱里哪里是人啊，是盘得紧紧的一舱蛇身，比水桶还粗，鳞片有蒲扇大，胁下一块大鳞片张开一尺高，里面有一条水蜈蚣，足足一尺长，正在贪婪地啃食着鳞片下腥红的肉。
　　文必正有单独想了一阵子，点了点头，似乎全明白了，这老头就是火场老龙。天又黑下来了，定庚的时候渔船到了麻伊府下游，上来陵津滩就是瓮子洞。“寡妇链”滩险水急，白天上滩需要纤夫拉船，还容易出事故。很多纤夫，由于缆绳拉断，掉进沅水丧命。寡妇们筹集钱财，打造一条碗口粗长铁链，横挂在险滩石壁上。
　　这个险滩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只知道这里险要处叫“寡妇链”，或者叫“寡妇滩”。晚上看不见，没有纤夫拽纤，不能过了。文必正将渔船停靠在下游丫角涠边上，生火做饭。忙了很久，菜饭都摆在船头小桌子上，没有开始吃。文必正走到乌棚里，用手指敲响舱板，喊道：“老乡，快到斑竹溪了，快起来吃点饭吧。”文必正回到小饭桌旁边坐下，等待老龙一起吃饭。
　　一会儿，舱板掀开，出来的依然是白胡子老头。老龙带着三分睡意，歪歪咧咧地走到桌子边坐下，说：“老乡，这么快就到斑竹溪了。”文必正笑着答道：“早呢，还要一天时间，不远就是‘寡妇链’了，夜里不能上滩，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都四天四夜了，您不吃也不喝的就不饿吗？”老龙说：“我不饿，就是想睡。”文必正看着老龙隐隐作痛的样子，心里一点不害怕，也不便道破老龙的身世，对他的病倒是成竹在胸。笑着问道：“您老人家的病，已经好几年了吗？只要您愿意配合，我有好办法能根治您的病！”
　　老龙明白文必正夫妇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老龙出入沅水上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这怪病，简直要自己的命。听文必正能治这怪病，当然高兴，当然愿意配合啊。就问文必正说：“你们不害怕吗?”文必正微笑着答道：“您是我的老乡，也是天下人敬仰的神，给您治病，我怕什么啊？您依然睡到舱里，显一下圣！”老龙回到舱里，他怕吓倒文必正夫妇，将身子变得比大碗还粗。文必正喊道：“粗点，粗点，还粗点。”
　　老龙将身子变到水桶大，张开胁下蒲扇大的鳞片，见到一只尺余长的水蜈蚣吃饱喝足了，睡在里面。文必正叫老婆将烧得通红的铁火钳递过来。然后轻声对老龙说道：“忍着点啊，我要动手了！”逐将红得发亮火钳，小心地伸进老龙鳞片下，稳稳夹住水蜈蚣，快速拉出来。水蜈蚣拼命挣扎，头尾不时地缠到火钳上，发出“哧哧”的响声，散发着焦臭味。很快，水蜈蚣全身变成红色，死了。老龙变回老汉，躬腰行礼，千恩万谢，谢不尽的救命之恩。
　　
　　天已经亮了很久，河面上的浓雾渐渐散开，太阳爬出了山顶。河中的水鸭三三两两地在觅食，从上而下的洪江木排，连成几里长龙。渔船、商船、客船络绎不绝，号子、渔歌到处在唱。
　　文必正将渔船开头，驶向上游。三个钟水路程，沅水第一险滩“寡妇链”就在眼前。寡妇滩南面是很宽阔的浅滩，无数乱石高出水面两米。北面紧傍峭壁下却是深水涧就是瓮子洞前，宽约三十米。整过滩长约两里，南面略高，约三十度，不能行船；北面稍低，约二十度，流水飞流直下，弯道处，急流直冲峭壁，全靠纤夫拉船上滩。峭壁上只有多年风化出的崎岖小道，最狭窄处只有五寸宽，而且离水面二十米高。每年多次由于缆绳拉断，纤夫掉进沅水丧命。无数寡妇四处筹集资金，打造出一条碗口粗的长铁链，横挂在最险要路段，故称“寡妇链”。老龙清楚地听到纤夫喊着号子拉船上滩。就是听了让人心酸的沅水号子：
　　领（白）：兄弟姐妹们那，大家准备好了吗？肩担粗竹缆，拉船上高滩。起啊！
　　纤夫，低沉忧伤（合）：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
　　领（宏亮）：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嗬嗬嗬嗬嗬嗬。肩担粗竹缆，脚踏岩石边。同使千斤力，拉船上高滩。心有万般苦，只为柴米盐。一路汗雨落，莫负寡妇链。
　　纤夫（合）：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
　　领：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嗬嗬嗬嗬嗬嗬。寡妇滩啦那个寡妇链，纤夫的血泪啦把那个沅水染。几多男儿把命送，几多女人泪流干。
　　纤夫（合）：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
　　领：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嗬嗬嗬嗬嗬嗬。为了那个父母不挨饿，为了那个儿女有衣穿。不怕那个风吹雨打啊日头晒，甘愿那个卖力挑起千斤担。
　　纤夫（合）：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肩担粗竹缆，脚踏岩石边。齐用千斤力，拉船上高滩。心有万般苦，只为柴米盐。一路汗雨落，莫负寡妇链。
　　领：兄弟姐妹们啦，手里要抓紧，脚下要踩稳，同心协力加把劲。
　　纤夫（合）：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
　　领：大家齐用力啊！一起再加把劲啊！平平安安上高滩，欢欢喜喜把家还。
　　纤夫（合）：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
　　领：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嗬嗬嗬嗬嗬嗬。嗨哟、嗨哟、嗨哟、嗨——哟嗬嗬嗬嗬嗬嗬嗬……
　　
　　老龙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痛彻心扉的场面，为之动容，默念咒语，叫水族都帮忙推船，眼前的大小船只都很快就上了滩，进入静水。文必正的小船，虾兵一直在水下推，小渔船像射箭一样，不到半天时间就过了清浪滩，到斑竹溪。一眼望去，河面平静如镜，水不泛浪，风不扬波，视野开阔。
　　老龙退了虾兵，渔船变得缓慢。老龙对文必正说：“恩公，你们治好我的怪病，我要报答你们的救命大恩。请问，你们是要活宝还是要死宝?”文必正夫妇听了吓一跳，觉得这提问太奇怪恐怖。活宝就是法器，死宝就是金银。文必正夫妇见多识广，就是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不懂，觉得死宝不好听，于是支支吾吾地说：“要活宝！”老龙先教文必正几句咒语，再叫文必正用洗衣棒（锤洗衣服的木棒）在渔船边上轻敲三下，神奇的现象真叫文必正夫妇目瞪口呆很久很久。沅水里的大鱼争先恐后地往船舱里“嗖嗖”直跳。直到自己满足，再叫一声“停”，鱼就不跳了。老龙对文必正夫妇说：“你们以后拥有这件活宝，捕鱼就不会像以前那样辛苦了。切记，不要太贪婪，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们有这样的宝贝，更不要给别人借用宝物！”
　　说完，跳进沅水不知去向。没有想到，这活宝后来却要了文必正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