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老龙吊孝 乡亲送别

　　对歌的乡亲见张巧云头仰在扶手上好久不动一下，旁边的歌迷叫道：“歌仙，这么快就穷词了？我们还急着听你的下句呢！”坐在她身边的几个妇女，说道：“大姐，你思考时间也太长了吧?”几个妇女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看看，都同时“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原来张巧云口角早就流出涎水，估计是急性心梗，没有表现丝毫痛苦就离开人世了。
　　张巧云大半生孤苦伶仃，到咽气的时候却有几百人为她送终，也算是死后风光。赛歌会立即停下来，除了别乡路程较远的歌友依依不舍离开回家，其他乡亲都主动留下来帮忙料理后事。主事人吩咐几个年轻人去娄鸣溪请先生（专门埋人的道士，湘西都称先生），一部分人到符家老宅清理堂屋杂物，准备打夜（也叫杠丧，就是做法事）；一部分人打纸（手工打造纸钱），一部分人采购必须物品。几个年长一点的妇女，烧好热水为张巧云梳洗穿戴，大家各司其职，很有秩序的忙碌。妇女用桃树皮烧出热水，将张巧云身上小心清洗，给她穿上老衣，用门板停放在茶屋里。
　　天刚黑不久，六个先生都到茶屋外。敲锣打鼓放鞭炮，开始为张巧云做第一堂功课——开路。开路就是打点去地狱路上拦路抢劫的孤魂野鬼，当地的城隍土地，过路要交过路费，过桥要交过桥费。为张巧云搬行李事先请来搬运工、车夫、轿夫。功课做得差不多了，才将张巧云装进匣子（棺材里面的小棺，轻巧方便）里。先生在前面边走边做功课，领着张巧云魂魄，走向符家老宅。先生后面由一个符姓晚辈男孩，用茶盘端着灵牌和油灯。灵牌后面由四个青年男人、一边两个，用手提着匣子慢慢跟着走。好在不是很远，一盏茶时间就到了。将匣子按先生指定放在堂屋中间，打夜正式开始。一堂功课一个钟，休息半个钟又开始。
　　杜鹃鸟飞到张巧云院子外面的老梨子树上，道士不做法事它就凄厉地叫着。
　　
　　天黑不久时，老龙从老龙洞钻出来，很清楚听到自家房子传出锣鼓鞭炮声，知道自己回来晚了，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自己只好强忍悲痛，依然藏在洞里痛哭。到半夜锣鼓鞭炮停了，他飞出点躲在自家的屋背上，卷缩在瓦逢里偷偷地哭。先生吃过夜宵，帮忙的人留下，多余的人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来，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老龙见主坛师俯在师台（法坛主要台子，摆在大门进去的中间）上小憩，就立即托梦给，说：“我是符兴业，回来给娘吊孝的，你们做功课时不要敲锣打鼓放鞭炮。”
　　坛师醒来对大家说，大家都觉得不靠谱，先商量了一会儿，都说不管真假，先照梦里说的做。
　　一会儿，堂屋大厅坎上面掉下几片瓦，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动静。慢慢地从房顶吊下一条大碗粗的蛇身，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下来。尾部一截盘曲在大门外，支撑前半部分身子，慢悠悠地蛇头也下来了。老龙慢慢地将头伸进堂屋，管坛师见了，马上搬来三根高板凳（八仙桌的专用板凳，长四尺多，宽六寸，高两尺），间隔一尺摆一根。老龙很小心地将头部搁在板凳上。这时候大家心里都很紧张，战兢兢地退到角落看着老龙。老龙的样子是牛头，猪嘴，凤眼，鹿角，虎齿，鲤鱼须，雪白蛇身，鹰爪，麒麟尾。管坛师是老龙本家伯伯，也从没有见到过老的样子，心里恐慌一阵以后就不害怕了，找来白布缠在老龙的角上，算是给孝子披麻戴孝了。老龙的身子还在慢慢地变粗变长，最后变得比水桶还粗，身子将自家房子围了三圈。留下来的人闻讯都出来围观，只是不敢靠的太近。有的回去报信，你传我，我传他，没有多久，全村人都陆续前来看老龙。
　　先生做功课时，到四方八位对菩萨作揖，老龙就点头。凌晨三点多钟，先生要到床上睡一觉。看老龙的人都在外面岩塔里，堂屋里只有老龙一个人守灵。大家清楚听到老龙带着哭声念《四字训》：“尔小学生，须听教训。父母生你，受尽苦辛。怀胎十月，方得完人。将湿就干……”
　　在场听到的乡亲，不论男女老幼都流下伤心的泪水。天亮之前，先生起来继续做功课。他们一干人穿好衣服（道士衣服），戴好帽子，不约而同地敲锣打鼓，吹唢呐，放鞭炮。这下老龙怎么受得了，加上事先没有准备，突然受惊，本能地迅速收圣，害怕和慌乱，将自家的房子扭转了方向。原来大门是坐北朝南，顷刻之间成了坐东朝西了，摇得房顶上的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在场的人个个大惊失色，吓得魂不附体，先生只好急忙停止动作。
　　原来，这几个道士去睡觉，他们凑在一起商量好，想知道老龙听到锣鼓声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做出了这场极其危险的闹剧。老龙也是惊魂未定，想：天快亮了，来的乡亲会更多，万一自己突然受惊给乡亲们造成惊吓和伤害，自己就是犯罪，干脆自己先离开家。想罢，收了圣，变成筷子大的下花蛇，钻进草丛不见了。老龙离开家，依然躲进老龙洞。
　　打夜进行到三天。都管大人（主事人，什么都管）吩咐厨房早点开席，安排八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打井（挖墓穴），顺便将棺材抬到山上放好。其他人帮忙磨豆腐、杀猪宰羊、劈柴、挑水、洗菜、洗碗、撤席上席。夜里，先生做“过桥”功课时，用八张八仙桌造出一座桥，居然有上百人参与“过桥”。天亮前最后一堂功课就是化财（给死去的人和直属先人烧纸钱，因为量大，必须做法事，不然会遭孤魂野鬼抢劫的）。都管叫有空闲的人，把岩塔外面堆上大堆干草，上面摆上所有的笼（装满纸钱的箱子），笼上面堆放张巧云的遗物。先生对着摆笼的场地开始做功课，帮忙的人立即清堂。将堂屋里摆放的贡品、灵屋、纸马、灵堂外面扎的拱门都搬到化财的地方。然后，在先生的功课中点火焚化。
　　先生等到黎明时做功课出丧，上百人护着张巧云灵柩，一路鞭炮直到灵山。棺材下穴后，按照罗盘定位好，先生（这时候只需要一个）退了杀气，说一下吉祥话，侄子代替老龙挖三锄“孝子土”，众人将棺木掩埋，堆成长椭圆形小土丘，张巧云永远安息了。安葬的乡亲都回去了，杜鹃鸟在坟旁一直叫着，累了休息一会儿继续叫……
　　按照当地习俗，母亲从上山算起，老龙是孝子（特指长子），三天不能走出屋檐，三朝过后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可以。老龙家里没有其他亲人，母亲走了，屋子里静悄悄地，老龙藏在房梁上守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侄子来堂屋烧纸，陆续来了几位亲人，烧完纸就走了。
　　
　　三朝后，老龙就要回德山。
　　夜里，上千老乡都聚集在老龙家门前，大家要求再看看老龙神采，并且要求亲眼目送老龙离开家乡。家乡习俗，没有满三朝孝子不能离开自己的屋檐，所以，老龙夜里又回到自己的房顶上了。见乡亲们这样看重自己，觉得应该满足乡亲们的要求。就给都管托梦说：“明天天亮之后就要下暴雨的，大家要看我，就用竹子搭成水涧，一直搭到我喝水的潭边（白龙潭）。”
　　乡亲们知道后，马上去砍竹子，对半分开，敲掉里面结节做成涧，从老龙家的屋檐一直搭到白龙潭，天亮前就完成了。大家正在喘气，突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下起了倾盆大雨，平地水深过一尺。乡亲们戴上雨具，冒雨围在竹涧两边，等待老龙出现。果然，天亮不久，从瓦槽里溜下来一条筷子大的小花蛇，头上有角，顺着竹涧慢慢地流向白龙潭。到了白龙潭，溪里已经涨到半溪水，浑黄而快速飞流。
　　老龙在潭中转来转去，和乡亲们点头告别。很多乡亲们没有见到老龙真圣，要求变大。都管向老龙转告大家的想法，老龙怕惊吓老乡，就变到大碗粗，乡亲们要求再大，老龙又变粗，一直变到水桶大。胆小的乡亲有点害怕，老龙再也不敢变大，朝乡亲们连点三下头，就头后尾前顺水而下。
　　乡亲们看着水里老龙白色模糊的影子，也跟着走，沿途杜鹃鸟也跟着叫喊。大雨、大风开始减弱很多，雷公还在停一会响一阵地忙碌，溪水似乎还是涨了很多。
　　老龙见乡亲们不愿离开，只好停下来，将头高高起，对着乡亲们点三下，继续走。山溪很窄，很多地方都是下坡，流速很快。溪里不少地方有巨大石头，溪水冲击石头掀起浪花溅到半山腰上，看了暴涨的溪水，才真正领略到水的汹涌澎湃。老龙见乡亲们还不愿意停下来，心里感动愧疚，只好再一次停下来高高昂起自己的头，对着乡亲们深情地点了三下头，然后，沉在水里慢慢地游走。
　　大家会问：老龙为什么头后尾先地走路呢？这就是好龙和劣龙的区别。好龙过路怕弄坏地方，尾巴上前走路的速度很慢，就是小心；劣龙过路头在前面，摆动很快，它才不管地方弄好弄坏，所有，龙动身往往是山崩地裂，桥毁田垮的。天上追查哪条龙坏了地方，只看龙尾巴就知道了，坏地方的龙尾巴上有泥巴啊。还有一点，好龙遇到桥也是从桥底下过。劣龙遇到桥就会从桥上面过，它怕桥塌下来砸死自己啊。所有，很多桥都会被劣龙破坏掉。
　　老龙到了杨公坛，溪上横跨一座全木质的凉亭桥，不足两尺水就淹了桥，乡亲们此时非常担心这座桥。老龙见这桥中间有两个石头砌的墩子，空间不大，他只好收了圣（也可以说“收缩身子”），放慢速度，小心过去。乡亲们见水里老龙已经过了桥，大家都鼓掌了。老龙见乡亲们还在送自己，只好又停下来，将头高高昂起，对着乡亲们点了三下头。这样，走走停停，共停了十八次。老龙停过的地方就成了滩。停了十八次，就成了十八个滩，这就是后人传说的“望娘十八滩”。
　　乡亲们送老龙都送到野人岩，再走就到大火坪地界了。见老龙不再出来，大家商量都散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老龙想到：乡亲们这样情深意重，自己要不好好治理沅水那就枉费乡亲们的殷切期望。
　　他记得自己变龙前，到七家溪为娘采天麻，那里正在闹蓝蛇，现在回来了该去看看。于是，老龙到了凡溪就从小溪进去到茶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