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名称:白芙蓉 作者:岚亮 发布时间:2020-05-01 10:37:41 字数:7171
二十一
汪卫国的判断果然冇错,三天一过,路廊槛的议论和各种流言蜚语骤起,一场浩大的裹满口沫的暴风雨,铺天盖地向白芙蓉席卷而来。
那时候我们虽然年幼无知,却也很为白芙蓉担心。现今想想,舟浦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会联想、很讲迷信、肚疼埋怨西瓜不好。
譬如讲,那年耀宗公一大早从囡儿潭边走过,遇到一个妇人坐在潭边叫天啼哭,当日他的脑门就被一只马蜂蛰了一针,肿成了两个脑袋,痛得他也大叫皇天。村人就说,这马蜂就是被那妇人像哭死一样哭来的。还譬如讲,三哥在新婚之夜就死了,这是为啥呀?村人们都讲三哥是被弹唱班唱死的。大喜的日子,唱啥不好呢?哪怕是唱《王老虎抢亲》、《宋公明三打祝家庄》,唱什么《高机与吴三春》呀?他们的故事太悲催了,吴三春用剪刀自裁于花轿之中,高机投江而亡,这不是在咒人吗?不被唱死才叫怪!迷信是一件很怪很奇妙的事,大家都说不信,但只要一经提起,大家就变得不得不信、又迷又信。
先是有人看见,就在白芙蓉来到舟浦的当天晚上,一颗流星吐着白炽的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白云峰的山巅划过舟浦上空陨落在松树冈尾,预示着舟浦灾星已现,必遭大凶大难也。
次日,四面屋的担柴佬汪天勤到白石溪砍柴,就在石楼梯不幸落下百丈崖跌成了血饼。凡是舟浦的男子,几乎每个人都到白石溪担过柴。说来这又是舟浦的一大悲哀。舟浦虽地处大山深处,但人丁太旺,山林面积有限,白云峰又长期封山育林,每隔三年才开封一次,所以柴草就变得如粮食般珍贵。平时,舟浦的山头山面皆被人们收拾得像个蒲瓜瓢子,光秃秃的不留一根草毛。
秋冬的时候,就连白云岭上的枫叶枫籽也被一班少年打扫得一干二净。由于柴草严重不足,村人只能到遥远的白石溪一带去砍柴。白石溪离舟浦足足有三十五里山路。舟浦人去砍柴,在前夜就得准备好柴刀冲担棒拄,当日鸡啼头晓就迎着尚在瞌睡的星星出发,途中要翻过一座名叫山羊愁的大山,走下皇天岭途经鹿头田,又走下石楼梯和十八拐方到白石溪。到了白石溪,又得涉过湍急的溪流,来到对岸,再往黄桯峰爬五里的羊肠水沟,才能收拾到一些烧炭人弃之不用的树枝,然后用树藤捆好,沿着原路十步一歇,“唏哈唏哈”地担回家。回家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满天星光。
我们舟浦七狗也干过这活。那是在放暑假和寒假的时候,我们也备好小冲担和棒拄儿,跟着大人去砍柴。第一次体验,就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白公鸡一开嗓,我们就如同听到解放军的军号“哒哒嘀”地吹响,在床上猕猴般跃出,三下五除二地扒了早饭;腰间的刀鞘别着小柴刀,肩扛冲担棒拄,冲担头吊一只用红袋儿兜着的饭缸,足着崭新的草鞋儿,个个全副武装到地主宫门口集合。待大人们一到,我们就自告奋勇,走在队伍的前面当开路尖兵。出发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别提有多兴奋了。什么爬山涉水的,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比起当年红军万里长征、八路军强渡黄河、解放军南征北战、志愿军奇袭白虎团,我们算哪根葱?可回家转的时候,就狼狈了,虽然只挑着两个枕头般大的柴捆子,但个个肩头都被冲担棒槌磨得皮开肉绽,脚腿筋一阵阵抽搐。大人们不停地为我们鼓励打气:“儿童团员们,坚持就是胜利!”
有人也学着鬼子的腔调激我们:“小八路的,投降的干活,皇军金票大大的有!”
我们不想认怂,遂喊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咬牙切齿地坚持。硬到落头田,望着高耸入云的黄天岭,我们全体低头缴械。因为脚筋抽得我们再也迈不步了,要是再坚持,真的是要把头落到这里了。结果,我们只得空手回家,舟浦七狗英名扫地,成了只会叫不拉屎的——舟浦七雀。当然后来我们慢慢地也就适应了。
这种比牛马还累的活计,常人难以消受,舟浦大多数人都是在农闲时才会结伴而去,以便长途跋涉在路上好有个照应。
而汪天勤则不然,他天生一副好筋骨,加之一双敏捷得如同山羊般的脚掌,专以担柴为生。他从十四五岁就专攻此业,担到五十好几了,却偏偏白芙蓉一来就出事。路廊槛上就有话传出,灾星惹的祸啊!好在紫仙医师验明汪天勤的正身后,作出了一个科学的结论:汪天勤额头和胸前的紫血斑痕足可以证明,他是因天气过于炎热,中了酷暑不幸跌崖身亡。
紫仙医师的话,还是中用的,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但是,一周后三进屋又发生了一起惨案,让白芙蓉和草鞋店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二十二
又是一个星期天。中午的时候,狗丽突然跑来贴着白芙蓉的耳根说了一通话。白芙蓉听了大惊失色,就穿着田径鞋跟着狗丽急怱怱地走了。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身生双翅马上飞到桃树垅。
桃树垅处在白云峰的山腰下,就一座三开间的泥草屋,居住着一户人家,靠放牛牧羊度日。桃树垅房前的矮墙上,长着十几株水蜜桃,白皮红心香甜可口,犹如孙悟空看守的蟠桃园,我们舟浦七狗早就瞄上了它。
这次白芙蓉重回舟浦,为了向她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经狗海提议,我们策划了一场奇袭桃树垅战役。
这天,我们一瞧主人不在家,就在头上扣着一圈垂柳枝,像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侦察兵一样,悄悄地摸了上去。干这一行,我们的战斗经验极其丰富。不是吹牛皮,舟浦附近一带的村子,都是我们战斗活动的地方,就像《游击队歌》所唱的一样: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是山高水又深……我们不敢说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但凡是长在树上的桃李柚梨、田间的黄瓜西瓜,只要一旦被我们盯住,那就是四个字——全部拿下。
偷桃犹如侦察兵抓舌头,很简单。我们把背心往裤带里一扣,腰部以上就成了一个大袋子,我们把摘下的桃子尽情地往里面塞,至于身体会不会发痒那就是家常便饭不计较了。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肯定又是一场完胜,真是不够刺激。就在我们准备撤退时,不料被桃树垅看家的大黑狗发现了。那大黑狗龇牙咧嘴的,如同一支伏兵猛地冲杀了出来,我们猝不及防全军溃败,狗海和狗平被逼到冷浸田里脱不开身了。
白芙蓉急得心儿都快要跳了出来,这冷浸田下有暗泉,要是泥土深软的话,岂不是与身陷沼泽无异。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桃树垅,一到现场就哭笑不得。狗海狗平陷在膝盖深的水田里一点也不能动弹,他们的腰上部鼓鼓的塞满桃子。田坎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牧童挥着竹枝对着他们吆喝:“你们这些狗特务,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狗海他们遂乖乖地举起了双手。
小牧童又喝道:“把红军的桃子一个个给我交出来!”
狗海他们又把桃子从背心里一个接一个地扔给那个小牧童。
白芙蓉见况,赶忙插手干预,让他们从烂田里突围出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我们笑得前仰后翻往回家开始走的时候,偏遇白云峰发生了山火。也许是刚刚吃了败仗需要证明什么,也许是舟浦少年与生俱来的性格,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如离弦之箭,飞鸟一般奔向了白云峰。
白云峰是舟浦的珠穆朗玛,它虽无白雪皑皑,但山高林密、枝盛草丰,即便是六月柴草仍在拔绿生长,山火烧得仍然十分猛烈。白云峰已封山育林近三年,今冬便是开封分割之时。眼看这宝贝的柴草皆被山火化为灰烬,舟浦人心痛得犹如心肝被挖,他们玩命般地扑向火场,与残酷的火魔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殊死搏斗。可这浓烟遮天、火焰盖地的山火岂能轻易伏首认降。
接近傍晚时,老天又刮起了一阵天昏地暗摧枯拉朽的狂风,白云峰的山火借着风势不断地回环旋转,不断地腾起一团团火球,发出一阵阵嘶吼如雷的声音,格外的恐怖骇人。多年以后,我们才知晓那个场景叫爆燃,后怕得毛骨悚然。好在狂风很快过去,天空响过一阵惊雷之后便大雨滂沱,山火灭了。
黄昏边,我们浑身炭黑,落汤鸡般撤退到家,虽然狼狈,但都没伤着。在山上,白芙蓉几乎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一次又一次地连拉带拖,始终把我们置于安全地带,我们安全了。但白云岭上,同时也抬下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死者是三进屋辣椒婶的丈夫汪天碌和大儿子汪光南,家中一下子失去两根顶梁柱,辣椒婶哭得撕心裂肺肝肠欲断。期间也不知道是那个多嘴的婆娘顺口说了句“灾星啊”,就勾起了辣椒婶一肚的怨气发起了泼,哭姿变成了满地驴打滚熊瞎子拍心头,悲惨的哭声换成了刻薄恶毒单刀直入的泼妇骂街。辣椒婶坐在地上,不停地拍击着双掌,一边嚎啕一边骂:“皇天啊!天煞个白蛇精啊,我家的两个男人都是老实牯呀,他们没有动你一根毫毛也没有吮过你一口奶啊!天煞个白蛇精啊,你要抬棺材你就抬到草鞋店呀,你不该把灾难带到三进屋啊,呜呜呜!白蛇精哎大灾星,你把自家的男人活生生地害死就已经不是人,你千不该万不该还把四面屋的担柴佬也害了,你更不该把我家两条中柱全带走,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才满足啊!呜呜呜!”
辣椒婶的哭骂声极具煽动性,每一句都带着刀锋直指白芙蓉。三进屋的一班叔亲未听三句就群情激昂,原本已熄灯瞎火的四面屋很快就摇旗呼应。当夜,三进屋和四面屋百余人组成了一支声势庞大的讨伐队伍,杀气腾腾地奔向草鞋店找白芙蓉算账。
二十三
汪卫国赶到草鞋店的时候,草鞋店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从人缝中挤进了进去,看到草鞋店的女人们几乎都在哭。
阿翠婶披头散地坐在地上,一脸的皱纹沟沟淌着泥灰和眼泪,狗美狗丽抱着她的腿不停地颤头抽泣;草鞋佬背着人群,浑身瑟瑟发抖地朝着汪胜利发嚎;汪胜利硬着头颈筋,舞着一把大柴刀,发疯似的欲扑向讨伐的人群;汪解放趴在地上,双手犹如鸟爪钳枝般拖着他的小腿。
白芙蓉立在桌前,睁着双眼,咬着嘴唇,脸色铁青,胸部若风卷竹林般急剧起伏。她冇流泪,也冇哭泣,像一尊无比委屈又无比愤怒的雕像,保持着一种姿势,与屋外的众人对峙相抗。可怜她远离父母远离亲人,孤儿寡母的怎经得住这种要吃人的阵仗?势单力薄的草鞋店,又怎能与人众势强的三进屋和四面屋抗衡?
看到汪卫国进来,白芙蓉闭上了眼睛,一张开便泪水横流。刚才,她已受够了污辱,有啥办法呢?这些人蛮不讲理,根本就不容她开口,她只能任凭怨愤的人们戳她指头枪,往她脸上吐唾沫,朝她身上扔脏物。
失控的野男蛮女仗着有人在背后不断地推波助澜气焰愈显嚣张,有人叫:“把这白蛇精的头发剪了!”
有人像恶狼般蹿起,冇心冇肺地喊:“把她的衣裳剥了,看看她到底是人身还是蛇身。”
汪卫国奋力推开人群,走到屋内,挡在白芙蓉身前。他猛喝一声,睁圆双眼,射出两道利剑般的寒光,沉沉地说:“各位叔伯堂亲,凡事都要讲个理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难道那山火是白芙蓉放的,不能这么欺负人吧,还嫌村里的人死得不够吗?把草鞋店灭了大家就心安理得了?”
汪卫国一露头,场面就缓和了一些。但已跳到浪尖的人们岂肯轻易罢休,有人说:“卫国,你可不要帮着外人,不能吃里扒外。”
有人与汪卫国论理:“你讲别迷信,怎么好端端的六月天山上会起火呢?”
有人附和:“对,这是天火,是这个灾䄃带来的。”
汪卫国虎着脸,厉声喝道:“我是吃里,但决不扒外!白芙蓉是草鞋店的媳妇,怎能说是外人?我只认理不认人。大家都说要认人,那好,草鞋佬和阿翠婶的为人怎么样,平时得罪过谁呀?大家凭空就把一切的灾难和坏事都往他家里推,这不是明摆着无故欺负善良人吗!”
阿翠婶听了,双手拍地放声大哭:“草鞋佬,你真无用啊!你心肠好有啥用啊!”
汪卫国拧着眉头,朝阿翠婶大声说:“阿翠婶,你就別哭了,天理昭昭公道自在。我今晚把话搁在这,谁还想再瞎胡闹,就别怪我汪卫国六亲不认,谁要是不想活就冲我来,我奉陪到底!”
汪卫国说完,便一拳捶在桌子上,一只饭碗被震落在地,“呯”的一声碎了。
挑头人被震住了,草鞋店平静了下来。这时,耀宗公才出来打圆场,说夜已深了大家先散走有话明天慢慢讲。讨伐的人群遂退潮般散去,但他们临走时留下狠话:“白芙蓉必须走人,否则绝不罢休!”
危机过后,草鞋店一家人围着饭桌商量对策,阿翠婶哭丧着脸说:“囡,你还是走吧,这是命!”
白芙蓉沉默了良久,她望了望站在一旁抽烟的汪卫国,抹把眼泪说:“妈,我是不会走的,除非把我放在棺材里抬出去!”
二十四
第二日上午,白芙蓉抱着儿子又一次来到老狸头家中。老狸头同样在书房接洽了她。他靠在大师椅上,眯着眼睛,脸上毫无表情,与上次判若两人。白芙蓉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向他说明白,他仍然不睁眼,只是在嘴上“唔唔”了几声。
白芙蓉见他一副撒手不理的样子,心想也就只能靠最后一招试试看了。她令汪海洋跪在地上,大声说:“海洋,这是你族长阿公,快给阿公磕头!”
老狸头眼睛睁开了,惊讶地望着汪海洋的脸。
汪海洋磕完头,便站起走到老狸的跟前,抱住他的腿,甜甜地叫道:“阿公!”
老狸头低下头,盯着汪海洋端详了一会,眼神很快就有了暖意,他定神般地凝视着汪海洋眉宇之间的红痣,脸上泛起了慈祥的笑容:“这是光荣的儿子?”
白芙蓉听了,心头一暖,掉下一滴泪说:“是的,只是他命苦,还未出世,阿爸就冇了。”
老狸头摸了摸汪海洋的脑袋,对白芙蓉说:“苦竹根头出好笋,这个娒儿,我喜欢!”
这娒娒居然也长有天目。老狸头心里十分得意,自己的基因太强大了。他本来是不想管这件闲事的。一个漂亮女子的去留,在他眼里那就是屁大的事;再说汪光荣人都已经死了两年多了,把白芙蓉留在舟浦,说不定会掀风作浪又闹出什么幺蛾子,让她走了倒也省心。但他一看到汪海洋眉宇间的那颗红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不就是自己额上的天眼吗?二郎神的后人岂又是任人宰割的。老狸头看着满眼泪花可怜兮兮的白芙蓉,想想这个女子也真不容易,一股豪气就从心中升起,他对白芙蓉说:“囡,你放心,晚上我亲自去大队走一趟,他们也好意思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还要不要脸!”
说罢,就招来九都婶,吩咐道:“你煮几个鸡蛋给海洋捎着吃,这个娒儿好可怜!”
晚上,舟浦的六大头和生产队长以上的头头脑脑们集中在蚕场的大队部开会,议题就是商议白芙蓉的去留问题。草鞋店风波之后,对于白芙蓉的去留,在村里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走的人占据了绝大多数,但说留的人也很坚挺,以汪卫国为首的一班青皮后生也不是好惹的货色。为了慎重起见,耀宗公提议来一次民主决策,由集体决定白芙蓉的去留,以免造成村人的不和。
舟浦人习惯把有点能耐的人都称之为头。舟浦共有六个头,分别是路廊槛的老狸头,三进屋的老威头,石鼓台的老镜头,大洋房的老摇头,四面屋的老蒙头和染布店的老缸头,其实头不头的也莫过如此,真正的头就是老狸头一个人,他是头中之头。
老狸头故意晚去一会。这不是摆架子,而是他懒得听那些不着边际的闲言乱语。在他眼里,就村里那班井底之蛙,除了会呱呱乱叫外,是放不出几声响屁的。当然,适时地摆弄一下身份也是必要的,否则这班粗糠肠子就不知道马王爷的头上长有三只眼了。老狸头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背着双手,握着一根长烟筒不紧不慢地荡到蚕场。他的烟筒足有三尺长,虽然也是石竹杆,但头部是用黄铜铸的,远看他身后犹如横着一杠长铳。
到了门口,老狸头先停下脚步,对身边的大黄狗吆喝道:“哮天犬,玩去!”
屋内的人听到吆喝声,知道老狸头到了,遂停下话语。耀宗公正坐在上首的木椅上讲得起劲,见老狸头进来,就很自觉地站起,把首位让给老狸头坐。老狸头一坐定,老镜头就贴了上去,从裤袋里抽出一支香烟让老狸头叼在嘴角,又从衣兜掏出一个小酒匣似的打火机,“噗哒噗哒”地帮他点上。老狸头把烟筒往桌子上一放,“咝”地抽了一口,鼻孔里立刻喷出两条小白龙。他低头询问:“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
老镜头便俯在他的耳边一五一十地把众人商议的过程讲了一遍。老狸头不时地点着头,不时地唔唔着。他听明白了,多数意见是让白芙蓉走。老狸头稍稍地眯上眼睛有顷,骤然猛地睁开,眼神似刀般扫了一下左右。很好,连生产队的副队长们都到齐了,在场的有近三十人,今晚要是不给这班小神好好地上一课,他就不是二郎神了。老狸头夹着眉头,额头上的红痣显得格外夺目——天眼亮了,正在洞穿人们的心思。
他沉吟片刻开口说话:“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了,你们太不应该太不地道了。”
会场燕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
老狸头拿起烟筒朝桌上笃了一声说:“白芙蓉不能走,必须留,她是咱舟浦的大恩人!”
老狸头把目光转向老镜头和老摇头,继续说:“昨天如果冇白芙蓉,咱舟浦还得搭上七个聪明的娒儿,七个未来的栋梁之材哪!”
老镜头和老摇头连忙点头称是,他俩昨天都虚惊了一场,他俩的娒儿都是舟浦七狗的成员。
老狸头有点激动,扔了香烟站起来说:“什么灾星啊,这是咱舟浦注定要经此劫难。大家吃饱了,日子过清闲了,大概把老祖宗和白鹤仙翁的诫言全都给忘了。”
满堂人经此一提,立即就想起当年白鹤仙翁的传说。
他们还想起一百年前,白鹤寺来了一个白眉和尚。一日,白眉和尚发现寺院的山门前,倒着一个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病人。他将病人扶进寺内,细一打听,原来是山外面的州县之地正在闹瘟疫,死人无数尸横遍野。舟浦人得知此事,人心惶然,皆认为舟浦将临灭绝之灾在劫难逃。
危难之际,白眉和尚亲率村里十几个手脚灵活的壮汉,冒死攀上白云峰和红马山的悬崖峭壁釆来草药,结果不仅治好了那个等死的患者,还确保了舟浦的太平。事后,村人都认为白眉和尚就是白鹤仙翁所指的吉人,但掐指一算,离白鹤仙翁的预期尚差一百年。此后,舟浦人就对沾白的事物又敬重了三分,凡是遇白性的客人,舟浦人就特别热情皆免吃免住,白公鸡一律用作报晓决不食用,就连养猪也皆养黑毛猪,真的是随着日长月久,现在的人把这一切都给淡忘了。
老狸头见他的话已经发挥了应有的效果,就继续施展他的真知灼见:“当年白鹤仙翁讲,五百年后,草庐之中,遇白呈祥。我今早专门查了族谱,今年刚好是老太公仙逝五百年,而草庐之中不就是指草鞋店吗?遇白呈祥是什么意思我就不解释了,大家自个想去!”
老狸头说完,就拍拍屁股转身出门,喝道:“哮天犬,走啦!”
接下来的议事就非常顺畅了。最后,大家达成高度一致的意见:白芙蓉必须要留在舟浦。为了不让她伤心,大队还决定让她搬到蚕场居住,另外赠送稻米一百斤。
几天以后,白芙蓉从南浦的草鞋店搬入了北舟的蚕场,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狗美狗丽,这是白芙蓉主动向阿翠婶提出来的,阿翠婶表示完全赞同。蚕场一共五间房子,红砖白墙,二层。楼下隔了一个边间为大队部所用,其余皆空透无阻用为养蚕。楼上中心三间也透空,东西两边各隔一溜房间,汪卫国居东楼,白芙蓉住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