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两江传闻（第四节）

　　那少女叹道：“只可惜天道宁论，武林捭裂，蒙古鞑子不灭，江山不复，天下亦难得太平。”赵夫子道：“当下虽鞑子势盛，可尚有一人，此人声名武功不在当年郭大侠之下，倘若他能振臂一呼，定能力挽狂澜，重振武林。”
　　那少女道：“你说的是那位宋大侠？我也只是略微知道一些，但与他素不相识，从未谋面。他武功高低，亦不知是真是假。”赵夫子急忙说道：“不瞒姑娘，在下姓赵名普，乃南朝先帝恭皇帝旧属。南朝虽亡，可从未忘记去国之恨。在下每日默写信国文公遗诗，是为时刻谨记亡国之痛，以此略舒胸中之志。”
　　那少女听罢，肃然生敬道：“原来赵先生是先朝旧臣，失敬，失敬。小女子正是峨嵋派弟子，姓方名菁柔。我曾听说前朝度宗皇帝生有三子，长子赵昰与幼子赵昺都因病夭折早逝，唯有恭皇帝赵显尚还健在，只是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赵普说道：“端宗皇帝当年被鞑子逼退广州，于海上途遭暴风，不幸落水，因此染病身故。崖山一战后，陆大人背着昺皇帝跳海身亡，我朝数十万军民百姓尽皆投海殉国。”说及于此，连生哀叹，“恭皇帝继位于先，不到两年，便被奸臣贾似道卖国求荣，以致鞑子兵长驱直入，之后隐姓埋名，避祸深入西番不毛之地，出家作了和尚。皇上虽遁入空门，还时常思及南国故土。”他说罢长叹一声。
　　方菁柔道：“光复山河，事在人为，为何不顺，便都是要出家？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无不生怨，蒙古人虽势大，也未必是牢不可破。”她说着略微有些激动，只觉，“蒙古皇帝此番出兵攻打八百媳妇，命张桢、百损道人等高手前来劝降，师父命弟子带发出家为尼，不争世事，难不成也是为以此为由、掩人耳目？却不知蒙古人势如虎狼，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岂是出家为僧为尼便能趋避得了？”
　　赵普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一颗济世为民之心，甚是难得，只是出家倒也未必全因归隐避祸，或许另有其因罢。即便是出家人，倘若心怀苍生，亦可大有所为。”
　　方菁柔此时另有所想：师祖曾说郭大侠生前留下倚天剑与屠龙刀，两柄利器中藏有号令天下、光复河山的秘密。我派虽得倚天剑，可屠龙刀至今流落江湖，下落不明。那位宋大侠，师父也曾提及过，说他武功盖世，寻着此人亦能号令天下。世人都说他神乎其能，又想到自己偷偷背着师父持倚天剑下山，即便找不到屠龙刀，若能寻着此人，能解峨嵋之难也是好。因此说道：“听赵先生所言，这位宋大侠他究竟有何本事，竟能比肩当年郭大侠？”
　　赵普微微一笑，遂将宋无伤如何自年少起在陆家庄武林大会上力挫群雄，如何在衡山揭穿朝廷阴谋，君山大会上解了丐帮之争，助昆仑派退敌的种种豪侠义举侃侃道来，这些都是江湖人熟知、脍炙人口往事，只因方菁柔尚还年幼，从曾未下山，却是不知。
　　她虽未亲历，也不由暗生赞叹，赵普一直说到近年来宋无伤解了顺隆镖局之围，致其满门免遭朝廷屠戮；他又千里迢迢远赴西番，几次三番相救先朝恭皇帝避去朝中暗杀。说得连连生慨，恨不得立时能与他见上面。赵普又道：“只可惜崖山之后，世人大多都是趋福避祸之辈，似宋大侠这样侠义为怀、扶危济困的仁人志士太少，以致中原汉人形似一团散沙，任人欺凌。”
　　方菁柔心想：师祖曾说神雕大侠杨过与陆庄主是结义兄妹，这位宋大侠既是陆庄主义子，他们家与我们峨嵋派也还有些渊源，想必师祖与师父都曾见过此人，为何却很少提及？
　　虽有不解，不由得极想与他见上一面，说道：“那宋大侠他现在何处，如何才能找到他？”赵普道：“宋大侠足迹虽遍布大江南北，可来去无踪，除非他想见你，天下没人能寻得着他。传闻他与妻子周女侠居于中原一山谷之中，可那山谷四周地势险要，遍布泥潭，谷中到处是奇门阵法，普通人别说靠近了，就是进得去也出不来。”
　　方菁柔道：“那山谷位在何处，离这里远么？”赵普道：“近来朝廷出兵征讨八百媳妇，途经四川、川渝境内各大门派，但凡不服不归顺的，尽皆屠戮。前些日子听说宋大侠解了顺隆镖局之围，想必他已踏足四川境内。川中各派唯有西岭派、青龙帮、烈乌门誓死不降，朝廷此番带有许多高手出征，想必近来会对这三派下手。不如先去三派打探一翻，暗中相助。我赵普虽武功低微，能救他一两个门人，也不失为侠之举；或许还能碰上宋大侠夫妇。小姑娘，你愿随我去么？”
　　方菁柔心意已决：既然宋大侠来了，他会上峨嵋面见师祖、师父么？可自己本是背着师门偷跑出来，尚未寻着屠龙宝刀，怎好回去？宋大侠神威盖世，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也要与他见上一面，劝他解了师门危难。他若能帮忙找寻屠龙刀下落，岂不是更好？说道：“赵先生，有劳您带我去寻他！”
　　赵普道：“好说，好说，方姑娘小小年纪，胆识过人，在下岂能不倾尽所能？”说着拉过她手腕，足下一点，纵身飘飞出去。二人展开轻功行出半里，方菁柔道：“我们先去哪儿？”赵普道：“此地向西四十余里，便是西岭派所在。西岭掌门苗瑞雪虽是女子，素来豪侠仗义，杀了不少蒙古鞑子，武功人品丝毫不逊于男儿，我们先去她门中看看。”
　　二人足下催功，耳边呼啸风声，赶夜行了半日。第二日晌午时分，路过一处道口，放眼望去，但见前方山势连绵，白皑茫茫，天空飘飞着小雪，四周空无一人，道旁小店门户紧闭，耳畔风雪之声瑟瑟鸣响，旷际中透出一片凄凉。二人走了一夜，又饥又累，方菁柔欲起身叫开那店门，买些酒食，忽闻一阵马蹄踏响之声传来。地上雪映的白光之中，依稀可见一队蒙古官兵乘骑而来。方菁柔一见是蒙古人，正欲拔刀相向，却被赵普拉住道：“方姑娘，切莫打草惊蛇。”二人转入屋后，不过片刻，马蹄声纷沓而过，赵普道，“看这情形，莫非西岭派已经遭难？我们上山看看。”
　　两人踏着雪径向前，行至半山，见道口路旁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死尸，男女老少皆有，地面血迹班驳，在雪中尤为刺目。赵普叹道：“看来我们来迟一步。”进到西岭派山门，前方屋檐瓦砾焦黑颓败，倾倒一片，空气中透着烟火烧焦的气味。残檐之下，二人遍寻不到苗瑞雪，想必是已遭劫难。十数具尸体均被烧得面目全非，即便苗掌门杂在其中，亦难辨识。赵普狠狠一拳打在熏黑的石墙上，痛心疾首。
　　方菁柔道：“为何不见宋大侠来救？”赵普叹道：“鞑子遍布天下，宋大侠他武功再高却是势孤力单，分身乏术，焉能同时救得许多门派？”
　　二人只觉事不宜迟，匆匆赶至青龙帮总舵，所见亦是残檐断壁，帮中上下皆被屠杀殆尽，惨不忍睹。两人一时心灰意冷。如此只剩下烈乌门，尚不知境况如何，莫不成又是满门尽遭屠焚？叹息间，忽闻隔墙有人说话之声传来。二人悄声探去，透过墙上的缝隙，见是两名蒙古士兵，叽哩呱啦说了一阵，讲的全是蒙古话。二人听不明白，方菁柔道：“赵先生，这些鞑子兵甚是可恶，不如将他们杀了。”
　　赵普道：“且慢，看来鞑子部队尚未走远，悄悄跟着他们，再见机行事。”方菁柔道：“好。”见那二人出了大门，两人尾随在后，纵身跳上屋顶。此刻天已近晚，依稀可见两队士兵手持火把，踏步而来。其中一名蒙古兵叽哩呱啦朝那为首的军士说了一通。赵普心间默数，那队士兵不多不少正好六名，加上那两名蒙古兵共八人，说道：“方姑娘，一会儿你来收拾那俩蒙古鞑子，剩下的都交给我了。”方菁柔心头一振，只觉师祖的倚天剑削铁如泥，杀那两人自然不在话下。可见那队士兵个个全副武装，身形雄壮，反倒有些替他担忧。她自小习武，师出名门，内功招法均属上乘，却从未杀过人，想到开刀见血之事，一时心如鹿撞，不由得脚下一颤，踏落一片碎瓦。那队士兵闻着声响，惊声喝道：“什么人？”赵普道：“还不动手！”一言方毕，从天而降，乘风中疾出两掌，顷刻间将两名士兵打翻在地。
　　方菁柔心想：师父自小教我等道行侠义，此刻怎好甘落人后？见那两名蒙古兵哇哇大叫，抽刀疾来。她提及一口气，飘然迎上，手中宝剑噌然疾出，剑尖一闪，一招“蜻蜓点水”直刺。那蒙古兵霎时目瞪口呆，一动一不动。方菁柔回剑一抽，一股鲜血喷出。适才这招出自郭襄自创的峨嵋剑法，剑式轻柔灵动，虽是轻轻一刺，其中所存精妙非凡，加之倚天剑锋刃无匹，一剑封喉，见那人唇间微颤，形如泥塑般怦然倒地。初次杀人，不免心下一惊，一时竟呆立着不动。
　　顷刻间另一名蒙古兵刀光已至，方菁柔吃紧之下，侧身一闪。那人回刀又至，她跃身一避，退闪开来。见那军士发疯似地追砍而来，只听“乒”的一声脆响，方菁柔一剑横扫，那军士连人带刀被划作两断，血溅当场。她心下一惊，只觉适才好险，倘若稍迟半步，倒下身的便是自己。回首看时，那群士兵已横竖躺了一地，赵普左手击出一掌，正中一人天灵；身后一人，举刀往赵普肩背砍来，他轻身一点，回手右掌疾出，顺势握住那人执刀之手，只听得“咯咯”骨裂之声脆响，那人吃痛之下，弯刀陡然落地。方菁柔持剑上来，正欲斩杀，忽听赵普道：“且慢。”他只手将那士兵往地上一按，说道：“快说，朝廷指派谁攻打烈乌门？”
　　那士兵只觉一股巨力压来，周身颤栗不止，连声喘气说道：“大侠……饶命……”说的竟是汉话，适才赵普早已瞧出这队人马乃是千户编下汉人军士，此番留个活口，正好询话。他怒目一视，手上力道渐收，道：“快说……”那军士期期说道：“我说……我说……张王爷带了一干好手，委派三法师攻打青龙帮。烈乌门那边尚不知情，带兵的，据说是王爷亲传弟子，成昆成大爷。”赵普道：“朝廷几时动手，快说。”那军士道：“这……小的实在不知。”赵普一拳击下，那军士头骨迸裂，当下立毙。
　　听他急道：“快，赶去烈乌门。”他只觉事不宜迟，两人足下生风向西南疾奔而去。行路间，赵普道：“方姑娘，看你下手犹豫不决，倒像似从未杀过人。”方菁柔点了点头。赵普叹道：“行走江湖，刀剑无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除非你武功盖世，往后切忌犹豫容情。”
　　方菁柔只觉他赤手空拳，顷刻间毙倒数名军士，武功却是不俗，点头道：“赵先生武艺高强，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赵普道：“在下无门无派。要说武功家数，幼时曾受家叔赵老爵爷点拨过一路太祖长拳。”方菁柔听他此言，回想当年郭大侠与黄帮主筹办英雄大宴之时，赵老爵爷曾赴襄阳替师祖庆生，他本是王宫贵胄。这位赵先生称他作叔，想来亦是出自清贵之门，心下肃然生敬。
　　乌烈门驻地地处成都路南郊，赵普熟知路径。二人不敢有丝毫懈怠，乘夜赶路，走了半日。第二日清晨天边透出霞光，这时已行至一处山坡，坡势虽缓，但前方茂树丛生，遮天蔽日。两人顺着林间小径渐渐上了坡，绕过一处山坳，赵普只觉前方偌大一片林子连只飞鸟也看似全无，四周万籁俱寂，心下黯生诡异，说道：“这里是隐雾林，是通往乌烈门总舵的必经之路。蒙古人尚未赶至，不妨在此守候，待蒙古人来时，再见机行事。”
　　方菁柔点头道是。觅了一处隐草丛间，伏身下来。二人一路赶来，竟忘了宿食，此时又饥又渴。方菁柔拿出两块饭团与他一人一个，分着吃了。赵普取出水袋，于不远处溪边装了半袋清泉。方菁柔刚饮了半口泉水，忽闻远处马蹄声传来。
　　紧觉之下，那蹄声渐响，隆隆入耳。不过片刻，果见大队蒙古人马赶至，前后延绵半里，少说也有一二百人之众。为首一条汉子，一席黑衫劲装，尖脸短须，剑眉下一对鹰目透射寒光，赵普识得那人便是成昆。此人手段阴狠，投身蒙古人手下，助纣为虐，杀了不少汉人。他身后还有两人，生得膀阔腰圆，一脸胡茬，看他腰间银牌，不过是两名千夫长军官。赵普心想：烈乌门掌门乌羽焚，烈焰掌法与二十二路乌家枪法驰名江湖，门下弟子武功亦是不俗，仅凭他一人领率数百名普通士兵，如何能剿灭西南地方赫赫有名的乌烈门？脑间闪过西岭派、青龙帮灭门惨幕，又觉此人武功当真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