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两江传闻（第三节）

　　他拉过灵儿，纵身一跃，向那音声震响的方向行去，赶至其中一间石室，见洞门大开，碎石遍布；又觉山体摇晃不堪，伴着嗡嗡隆响之声，不时有石块尘沙落地。他掌间催力，将灵儿向洞外推去。她不知百损意欲何为，身子随他推力飞出洞口；又见洞外二人正是朝思暮想的爹娘，一时又惊又喜，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转头看时，那洞内一块巨石砸落，只不见了百损道人，惊声叫道：“师父……”
　　此刻若男已将灵儿稳稳接在怀中，众人又惊又喜。突然间，洞内传出一股风劲，一个黑影猛地纵身而出。无伤大吃一惊，见他持掌来袭，仓促间侧身一避，百损道人一掌擦过左肩，只觉一股巨力反弹过来，震得手麻。无伤虽受了一掌，但他有大无相神功护体，御力无匹，稍稍退了半步，急忙纵身来敌。
　　灵儿与冷炼霜本欲相劝，可高手相接，势如白驹过溪，倾刻间二人已拆了十数招有余。两人武功家数迥异，此刻愈斗愈紧，掌影似幻，想要将其分开，已是万难。
　　无伤内力虽更胜一筹，但见百损道人出招疾快，一时竟找不出破绽。眼见石洞快要塌陷，二人皆有意将众人引出山洞，一路打将出来；若男、灵儿、冷炼霜也随之赶来。见众人无恙，两人打斗更速。百损道人只觉他招法巧变，心下啧啧称奇，且每出一招皆似饱含千钧巨力，自个紧守门户，对方虽一时攻不进来，却已落下风，只怕数十招一过，内力不支，便要为他所擒；情急之下，陡生毒念，右掌虚出一招。他知无伤招式巧疾，虚实不受，故意引他来探，同时左手袖口射出三枚毒针，击向若男。
　　看似凝心聚神拼斗，谁能料及他陡然生变？无伤大吃一惊，急忙催出一阳指剑气将毒针击落。可高手过招，岂能容得半分旁顾？须臾间，百损右掌疾出，连连挥出数掌，向无伤腋下击来。他手不及收，只能回肘来挡，虽勉强挡过一掌，可百损道人折急巧变，第二掌终是无法避过，“砰”的一声，肋下正受了他一掌。无伤只觉一阵剧痛，疾运内力，岂料百损道人掌中蕴生寒毒，一时内力耗损过快，招法力道已不如前。百损道人知他百毒不侵，内功深厚，虽受了伤，却也难将他制住。此刻忽听灵儿叫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却不知你当真卑鄙得很，我不再认你作师父了。”百损道人略微一怔，心下好似万根细刺来扎。听他“啊”的一声，胸口已中了无伤一掌。
　　高手比拼，容不得半分疏忽。无伤跟进上来，随手拍出“潜龙勿用”“见龙在田”两招降龙十八掌招式。百损道人受伤之际，已是力不从心，勉强挡了他两掌，受他掌力所驱，身子如纸鸢般左右飘飞。
　　无伤跟着一招“飞龙在天”蓄势待发。突闻冷炼霜叫道：“师弟，手下留情。”他略一犹豫，收回掌力，但见百损道人重重跌落在地，“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无伤大无相功已成，掌力所至，无不饱含拔山催海之力，若非适才受了他一记毒掌，那第一掌便已取了他性命。见他喘着粗气，已是咽咽一息，心下一软，下不去手；又见灵儿急奔过去，无伤惊声叫道：“灵儿躲开。”
　　适才灵儿见他受了爹爹数掌，生命垂危，猛然想起他待自己的好来，于心不忍，急忙上前将百损道人扶起。冷炼霜听着声响，亦跟将上来。无伤尚不知情，还道是百损道人使了什么邪法，将灵儿摄去，心下愕然，却不敢冒然上前，驻足喝道：“百损道人，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么？竟要对个小女孩下手。”
　　百损道人冷冷一笑，突然间高举右掌向灵儿头上拍去。无伤面色苍然，只觉脑间一阵空白。霎那间，百损化掌为指，抓过灵儿衣衫往他怀中一掷。无伤一惊之下，疾出手接过灵儿，举目看时，却不见了百损道人。想他身受重伤，虽一时走了，即便不死，往后内力尽失，三五年亦难回复吧。
　　好在灵儿安然无恙，他长吁了一口气，见她手心握着一卷字条，展开一看，其上写着：“徒儿资质绝佳，依照此心法苦练，两三年后必有大成，勤心谨记，切勿懈弛。”无伤心下不解，问及于此，灵儿将在洞中所历之事说了。他只觉百损道人虽坏事作尽，可对灵儿却有传功之恩，虽不能抵过，只盼他良知未泯，往后莫再依附朝廷，为虎作伥才是。
　　他脑中思绪烦杂，顿生一阵茫然，沉默了半晌，又对冷炼霜说道：“冷姐姐，往后作何打算？你眼睛不便，不如跟我们走吧。”冷炼霜道：“师弟，你不跟我回长白山去么？”无伤一怔之下，本欲对她道明实情，转然一想，又觉她孤身一人，已是无依无靠，话到嘴边，却又缄口不言。若男笑道：“冷姐姐，幽冥前辈早已答应哥哥出山啦。”
　　冷炼霜心想：师弟受师父真传，神功已成，师父自然放心得下；想到百霜受伤颇重，浅浅一笑说道：“恭喜师弟了。”一言方毕，转首纵身去了。无伤叫道：“冷姐姐，你去哪儿？”只听她远远说道：“师弟、周姑娘，你们二人好生保重，替我看顾好灵儿。”音声于谷间荡响，之后再无余音。
　　无伤站在旷野之中，远眺群山，心中一阵茫然。其时天色渐阴，微风划过，草叶滴嗒，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若男牵着灵儿走来，说道：“无伤哥哥，冷姐姐一心系着百损道人，他却痴迷功名武学，不能自拔，到头来害人害已，辜负了冷姐姐一片真情。”
　　无伤迟疑片刻，说道：“若男，今日我们一家重聚，再好不过，往后我们三人再不分开。”说着拉过两人之手，并行而去。
　　正是：沥沥阴雨凄寒过，荒草寂，人声静，患难还聚复与共。冷山风雨自飘零，沧桑过后，晴空复现，霞映照虹霓。
　　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忽必烈驾崩。四个月之后，伯颜拥立新皇帝铁穆耳继位，庙号成宗。公元1303年，是为元成宗大德七年，时值三月暖春，四川行省成都路锦江的府河、南河两江汇口，人声鼎沸，渔樵唱喝，贩夫过客人马车声，繁杂不息。前几日刚下了数天暴雨，两河水位高涨，岷江上游鱼群寻食而来。这几日暖风宜人，光明日丽，两江汇口聚集了许多鱼樵，一时舟船泊渡，横七竖八，拥挤不堪。
　　渡口最大一家客店人潮簇拥，络绎不绝，店主为博天府之国、锦秀之乡名闻遐迩的彩头，取名“锦城老店”。这家店经营日久，声名更甚，且店门极是宽敞、客舍又多，一时聚集了许多客商百姓。许多客人不远数里赶来，就为吃一口刚出水的川辣鲜鱼，因此格外拥挤，门口坐满了赶场的食客。众客谈笑风生，悠然惬意。
　　天色渐暗，客店门前凉风习习，不少住店的客人、渔樵舟子都赶凉来乘。一名说书先生于店口广场上支起书台，堂木一响，一时人声渐息。那先生正欲启口，忽听得道上马蹄声来，一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店口，马上跃身下来一名少女。众人一见这女子，眼生陡亮。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凤眼秀眉，柳腰莲脸，身着浅青色罗纱绣裙，腰间悬一长剑，侠骨柔风，靓丽非凡。
　　众人为她气质所摄，不觉呆呆地望去，闻她风尘仆仆穿过人群走来，脚下极快。众人刚挪开一道小径，她已如风般闪入店堂，只听堂内客人道：“怎么又有客人来了？”
　　那少女行至柜台，说道：“给我备一间干净的客房。”那掌柜赔笑道：“对不住姑娘，本店早已住满，实在腾不出地方来啦。”
　　那少女道：“那好，有人的房间挤挤也罢，只是我不和臭男人住一起。”那掌柜的眉间一蹙，翻了翻入住客人的名薄，摇头说道：“委实对不住，真是没有。”
　　那少女喝道：“废话少说，适才我见两名女子开了一间上房，你莫骗我。”那掌柜的笑道：“那间客房可是早就预订好的，两位姑娘可是本路上万户府达鲁花赤大人千金，旁人不便叨扰，我看客官还是另择店家入住吧。”那少女一听说是蒙古人，悻而叱道：“放屁，我今日就住这间了！我可不管什么千户万户，你让她们趁早挪出房来，否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说着将长剑往胸口一横。那掌柜惊得连连赔笑道：“女侠息怒，女侠息怒，小的这就去说说，看看能不能腾出一间上房来。”
　　那少女剑柄微斜，示意他快去。众客为她气势所震，一时住口不言，呆呆地看向柜台。见那柜掌的急匆匆往后院去，突闻店外传来一阵喧嚷之声。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响，端端地开口说道：“宋大侠与他妻子周女侠救了顺隆镖局一门，朝廷命高手四方打探他们夫妻下落，可那些人不是有去无回，便是一无所获。宋、周两位大侠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朝廷网罗的四大高手无一不是望洋兴叹；可但凡江湖救急之时，两位大侠又好似从天而降一般，急人之危，解人之困，事后行踪无觅，扰得朝廷上上下下惶惶不可终日。据说上任皇帝忽必烈……”
　　那先生说至此时，微微一笑，却又闭口不提。此时人群之中有人大声说道：“忽必烈怎么了，且说来听听。”那先生连连摆手，举起案木正待拍下，忽闻那少女道：“你还知道些宋大侠什么事，不妨都说来，让大伙听听……”那少女话音刚落，一时人声沸起，众人不约而同喝道：“对，都说来听听。”
　　正当嘲杂之时，忽闻大门砰然震响，伴着足踏声与刀鞘擦斫之声传来，一队蒙古兵匆匆赶至。众人惊得一阵愕然，纷纷退避开去。蒙古士兵二十来号人，执刀围着院内站了一圈。见那掌柜身侧站着一名官长模样的军士，目光四射，往院内打量了一番，大声喝道：“都别动，朝廷捉拿钦犯！你们可曾见过一个青衫持剑的年青女子？”众客一时面面相觑，有人左右看了看，又连连摇头，过了半晌，却没有一人前来搭话。那军官朝向掌柜看了看，那掌柜顿生茫然，低声吟道：“这就怪了，明明刚才还在店中……”适才他见那少女执刀配剑，当她是江湖盗匪，出了后院，径直赶往衙门里报信。
　　那蒙古军官抬手一挥喝道：“给我搜……”一时间惊得住客嘲嚷纷杂，楼上楼下顿生一阵骚乱。过了许久，那群士兵纷纷回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那军官顿生恼怒，横眉说道：“掌柜的，这是何故？”那掌柜连连赔笑道：“长官息怒，长官息怒……”一边说着一面从怀中摸出两绽大银，塞向那军官手中。见那军官微微一笑，抬手一挥，一众蒙古士兵纷纷列队而行，踏出了店门。
　　那掌柜长吁了一口气，向着众客说道：“诸位客官，没事了，没事了，都散了吧。”又见那说书先生忙着收拾布台，足尖往那台脚上一磕，说道：“赵夫子，你说书便说书，往后可休要再提本朝之事，弄不好……”说着手掌往颈上一抹，低声说道，“你我可都是要杀头的。”这姓赵的说书先生，往日在锦城老店中营生，也曾为他招揽来不少客源。听掌柜的这么一说，连连赔笑道：“那是，那是，掌柜的说得在理。”
　　此时那少女躲在房檐角上，往院中窥视。她拇指支着剑格，几番想要杀灭这群鞑子士兵，可碍于客商聚集，怕牵累了许多人，不便下手；又见那说书先生收起书台，往客店西院里去了。她挨到三更时分，遁身下来，悄然探近那赵姓夫子客房，见窗牗里依稀微明，竟还亮着烛光。
　　忽闻门扉轧声轻响，那夫子紧觉之下，后颈已被人剑鞘搁过。夜风拂过一阵淡淡的清香，那少女低声说道：“先生莫要声张，我并无恶意。”赵夫子面不改色，轻轻搁下手中墨笔。微光之下，那少女见案台纸上墨迹未干，其上写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那少女一怔之下，心想这首《正气歌》乃信国文公所著，莫非此人亦是仁人志士？说道：“阁下是谁，怎会半夜书写信国文公词句？”赵夫子低声说道：“天下汉人有志之士，岂能不思重复山河，庙堂再兴？”虽声音压得极低，却听得出他字字隐露铿锵。那少女紧绷之手渐渐垂下，拱手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赵夫子微微笑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姑娘若信得过我，且随我来。”
　　二人悄然探出客店，向东走了数里。那少女只觉赵夫子步伐矫捷，倒像有些轻功底子，一路跟随他进到一处密林之中。赵夫子环首四顾，见四周无人，说道：“看姑娘的轻功家数像是峨嵋派弟子。”那少女道：“阁下究竟是何人，怎识我便是峨嵋派弟子？”赵夫子道：“当年郭靖、郭大侠威名远播，他女儿郭襄掌门开创峨嵋派，承袭父志，遐迩闻名，大有郭大侠遗风，四川路境内谁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