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千古一商 作者:胡新建 发布时间:2020-05-07 21:58:39 字数:5184
一波早夏南风吹过,带着暖暖气息,弥漫在邯郸远郊的王宫狩猎林区上空。猛一阵号角声响起,便听得广袤山林中人声、马嘶声沸腾不已,青绿的草丛剧烈摇动,四处发出草木枝叶纷乱的沙沙声,惊吓得上百只躲藏其中的动物野兽慌乱逃奔。
一声叫好,弯弓射箭。
平阳君赵豹,四十出头,散发飘逸,体格健壮,身着孔雀蓝锦袍的骠骑将军,轻松骑坐在一匹高头白马上,肩挎箭囊,手执强弩,兴致昂然地指挥着众将卒,在茂盛的林草丛中前扑后打,捕捉着那些被惊跑的獐兔之类动物。
赵豹,国舅公,原不氏赵,氏吴,其父是赵武灵王的重臣吴广。
公元前310年,赵武灵王去大陵游玩。一日,他梦见一位妙龄少女弹着琴唱着诗,异常美妙动听:“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意为,有个美人光洁晶莹,容貌就像苕花盈盈。命运啊命运,竟无人认识我嬴娃的芳名。翌日,赵武灵王与众朝臣饮酒作乐,多次说到昨夜之梦,痴情描绘梦中少女的美貌。宴乐后,吴广感觉是个千载难得的机会,于是紧忙通过夫人的关系,将自己的女儿吴娃送进了宫中。
吴娃,名嬴,姚姓吴氏,因是吴广长女,故又称之为孟姚。孟姚长的确实漂亮诱人,赵武灵王是一见倾心,宠爱复加,当自有了孟姚以后,他都数年不外出了。
公元前308年,孟姚为赵武灵王生下儿子赵何。及后,赵武灵王便废掉王后韩姬和太子赵章,重新册封宠妃孟姚为王后,赵何为太子。
王后孟姚有个弟弟,吴氏名豹,非赵氏宗亲血脉,但拜赵武灵王所赐赵姓,遂改称赵豹。公元前272年,赵何即位赵惠文王,封他为平阳君,瞬间,赵豹就成了王亲国戚,高贵的国舅爷。
然而,赵豹一生一无所长,在赵四十余年没有任何建树,亦没见他有甚么过人之处。
原本赵豹还有显山露水的机会,长平之战打了一年多,双方僵持不下。名仕重臣楼昌主张与秦议和,赵豹完全可以带着使命,贡献自己的一份聪明才智,去达成与秦国媾和,拯救赵国于危难之际,如此,他亦可成为赵国的居伟功臣。无奈,事不如愿,他非但没能媾和成功,还导致长平战事的迅速升级,秦昭襄王欲倾尽国力,定要置赵国于死地。
真不知,赵孝成王怎会重用赵豹,是赵国已无外交能臣,还是发现平阳君赵豹确有议和奇能?
非也。赵孝成王原想派相国赵胜赴秦,然考虑在长平大战之前,秦昭襄王致书平原君,邀请他去咸阳“为十日饮”。平原君欣然前去赴宴,虽未发生甚么龌龊翻脸,但结果亦是不欢而散。还有依理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长平之战之所以打起来,平原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都知晓,韩国上党郡守冯亭向赵孝成王献上党时,赵王曾征求众臣意见,平阳君赵豹是力谏拒收,似有先觉之明。但赵孝成王一心想得上党,平原君赵胜推波助澜,认为是大好事,不但积极赞同,而且支持、怂恿赵王接受上党,继而引发了这场秦赵之间的长平大战。若真派平原君前去,恐会火上浇油,定然坏事,故赵孝成王只好排除,没有派平原君去秦国。
不派平原君,应该说,尚有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蔺相如。蔺相如去过咸阳,因带璧入秦,当廷力争,完璧归赵而名噪一时。还有渑池会盟,又与秦昭襄王碰面相对,为赵王,为赵国之利益视死如归,且有礼有节,让秦昭襄王甚为敬重。可惜,上卿蔺相如却一直染病在身,无法出使,赵孝成王亦只得罢休。
蔺相如亦不能去,当还有一人可派遣,那就是虞卿。虞卿可是著名的辩士,他并不反对议和,只是主张不能单纯议和,应先派人联络楚魏,携楚魏合纵之势再与秦国议和,可以占据主动地位。但正因为虞卿竭力主张合纵抗秦,想必秦国很难接纳于他,谈判亦就必会难产。赵孝成王以为,结果已经预料,将无功而返。
左思右想,择使摇摆,赵孝成王亦只有将议和大事,交给坚决反对他接受上党的平阳君赵豹了,这样,能够让秦国很容易接受。为此,赵孝成王放低姿态,请国舅公在赵国岌岌可危之时,看在国家社稷的份上,出面去和秦国议和吧。
国舅公赵豹当仁不让,认为是个好时机,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接手的是个烙手的烫地瓜。那边秦国可是喜不自禁了,暗笑赵孝成王派遣来一个大脓包,知晓他无才无能无智谋,专等着他钻进大秦的套子里来呢。
当时还有人举荐纵横家苏代的弟弟苏厉出使秦国,却被国舅公赵豹臭骂了一顿,说我赵国没有人了,要寻个东周遗民担当重任,瞎眼了。于是,他遂派去忠臣郑朱去秦国议和,谁知秦昭襄王早有预谋,丞相范睢便尽显赵国使臣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这样,尽管赵豹真以国家社稷为重议和,到头来仍是无功而返,赵孝成王亦就错打了算珠,既得罪了五国诸侯,又被强秦逼向死路一条。
王宫狩猎林区照样人欢马嘶,国舅公赵豹弯弓射箭,狩猎兴致高涨到了极点。
同时辰,新吕府的中庭院更是热闹沸腾,琴瑟筝筝,歌舞飞扬。这数位娴熟琴师出神入化拨动着筝丝琴弦,让音乐之声荡漾出美妙的旋律,缠缠缭绕于中庭院的上空,丝丝轻柔入观赏者的耳际。那十二位身着薄纱绸衫的妙龄舞女,轻歌曼舞,更是水盈盈飘然若仙,醉人赏心悦目。
今日是吕不韦三十生辰大寿庆。
日昳末刻过后,成群宾客都陆陆续续到来,汇聚向挂灯结彩的中庭院,或坐或立地观赏着石台上丽人婀娜多姿的表演。
新吕府大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大轺车、小轺车、富家车辇、府吏车辇一辆接一辆,走了来,来了去,煞是多极了。
又见一辆旧牛车晃悠悠驶来,那泛白的黄盖上插着一面杏黄旗,旗帜上飘动着一个“秦”字,缓慢地停驻在门前不远处。年仅二十,英俊脸上透出些许憔悴的秦国质子嬴异人,踩着随侍车伕摆放上来的木垫凳,走下了牛车。
看着大门前人来车往,嬴异人煞是艳羡,毕竟他还是个大孩子,不免遥想起自己在秦王宫的美好岁月,禁不住欷吁感慨。下得牛车后,他连忙用手掌遮挡着额前的阳光,脑海中慢慢拉开了记忆的门栓,渐渐推开属于很久很久的那扇欢乐之门,依稀看见自己欢度十岁寿诞的那一日,亦是人来车往,就差踩破大门槛了。
他不知,中年色衰的生母夏姬被丢入了敝宫,龟缩在陋简的铺榻上,根本看不见儿子的快乐与欢庆场面,极显受冷落、不待见、不受宠的凄凉处境。
生母夏姬,出生于公元前297年,才长大及笄之年,便凭借娘家的地位势力,上嫁给了次王子安国君嬴柱,起初,还是倍受安国君的宠爱。公元前281年,她为安国君生下一子,排行第十一,取名“异”,俗称“异人”,即目下的秦国王孙嬴异人。
公元前267年,安国君父亲秦昭襄王在位四十年,安国君兄长悼太子死于魏国,正在赵国做质子的安国君便被替补为太子。此时,夏姬已失宠多年,安国君最宠幸的姬妾已是华阳夫人。华阳夫人却一直生不出子,亦不喜欢由太傅士仓辅佐的长子子奚。这样,尚未傅籍的嬴异人,年纪小小,心事重重,觉得有机会与大哥子奚争宠,于是,在征得华阳夫人的首肯与欢喜后,自告奋勇,以王孙之身份前往赵国换回正质于赵的父亲安国君,想以此来增加自己将来与子奚竞争中的筹码。
公元前265年,安国君被册封为太子,随之即立年青貌美的华阳夫人为正夫人。
然而,夏姬母子的命运并未得到任何改变,生母夏姬继续失宠,恐无翻身之日。她的儿子嬴异人,仍一直只身带着一老一小俩家仆和一随侍车伕居住在邯郸的东城府区,孤苦伶仃,无援无助,得不到秦王宫的接济,又不被赵王宫待见,天长日久,经济每况愈下,处境十分窘迫。
安国君则在华阳夫人的温柔之乡尽情享受着,早已将嬴异人母子俩抛到了九霄云外。
“进还是退?请让一让吧。”嬴异人被一声算是客气的叫喊促醒了过来,定睛一看,是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弱冠青年,一身苎麻青蓝长袍,炯炯两眼有神。
“喊甚么喊,我秦国王孙公子,不认识啊。”嬴异人的随侍车伕蛮横着脸,叫着板。
“哟,王孙公子……嘿,我以为谁呢,是嬴异人呀,你不就是落魄王孙一个嘛。”弱冠青年根本不屑一顾,送出鄙视的眼光。
“我等走,懒得与他争执。”嬴异人根本听不得数落,满脸气哼哼。
“我才懒得理你呢,你进还是退呀?呸,秦狗,让路,让开路!”弱冠青年不客气了,侮辱性话语喷口而出。
“你……你怎敢骂我公子?我……”说着,随侍车伕撸起袖管,就要冲上去揍打弱冠青年。
嬴异人一把拉住随侍车伕:“哼,我等不去了,甚么人哦。”他一副孤傲自重样,把手一挥,“回去,我等走,走!”说完,一下松开随侍车伕的手,“蹬蹬噔”气咻咻地离开了大门口。
随侍车伕不买帐,凶巴巴盯了一眼弱冠青年,迅速转回头,屁颠屁颠地赶紧跑到嬴异人前面,三步两步到了牛车旁,赶紧拿下木垫凳,又过来搀扶已到跟前的嬴异人。
嬴异人踩上木垫凳,头亦不回地坐上牛车,气未消,心发颤,眼眶里转着一汪水。
弱冠青年站立在高高台阶上,一声嗤笑,一脸气愤,看着嬴异人的破旧牛车灰溜起驾后,转身走前三步,递上邀请寿帖,老门仆伸手拿过一看,立马放他进门去了。
此弱冠青年李氏名同,赵国苦县人,才满十九岁,即将行冠礼。其父亲李厚,是邯郸驿馆一传舍吏。
传舍,战国贵族供门下食客食宿的地方,专供往来府吏、行客休息食宿的处所。传说齐相国孟尝君,聚宾客归者益众,置有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舆;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舆;传舍者,脱粟之饭,免其饥馁,出入听其自便,下客居之。
李厚,原本只负责管理下客往来的休息食宿,可目下面临赵国长平大战紧急,相国平原君便加重让他管理调度邯郸的军民食宿、兵马粮草、军需物资等诸多后勤保障事务,行使战时“督运粮草吏”的职责。
而李同自以为责无旁贷,既是相国平原君的宾客,虽尚年轻,但亦能协助父亲处理一些琐碎的日常事,为李厚太过繁重的劳务减轻些负担。
现在,已能为父肩挑担子的李同,显得精神抖擞,在总管吕征的领引下迈步走向紫厅堂。
同样人逢喜事精神爽,吕不韦身着崭新的锦衣紫袍,满面春光,不间断恭候着亲友嘉宾前来庆贺自己的大寿辰。
只见李同一踏进厅门,便遥遥拱手作揖,道:“恭喜,恭喜,恭喜先生三十大寿!”他边大声道喜,边几大步跨到了吕不韦跟前,“父亲为廉老将军送粮去了,不能前来,特让李同代为祝福先生,福喜福喜,万事福喜,大寿福乐。”拱手完,他伸手襟兜,拿出一只精巧的红绸锦匣,双手捧送上去,“此是父亲与我的一点心意,微薄之礼,敬请先生笑纳。”
吕不韦接过锦盒,放在手掌上,凸显一脸灿烂:“哎呀,真让尊父和李同兄弟破费了,不该呵,我与你父亲亦是忘年之交,受他关照多年,请代我回去一定谢过尊父。你我自家兄弟,能来赏光寿诞,已是给了我极大的面子了,还赠甚贵重之礼,不妥不妥呵。”
“先生出手阔绰,是否嫌李同的礼轻薄了?”李同调皮一笑,双手背后,轻轻双脚一跳颠。
“这……叫我收亦不是,不收亦不是。好吧,那我就不客气收了呵,省得拂了李同兄弟和尊父的一片深情厚意。”
“这就对了嘛,先生笑纳,李同的情份亦到了,这亦叫礼轻情重嘛。”李同孩童样开心地笑着,背手轻快地又是一颠脚。
“那我就谢过李同兄弟了。”吕不韦收住贺礼,转手交到了吕征手中,紧着吩咐道,“吕征,好生招待李同兄弟呵。”
吕征一个笑意点头。
吕不韦转而又笑着对李同道:“先生今日就不能多陪你了,请李同兄弟谅解呵。”
李同还是玩皮地笑着,一个拱手,道:“嗯,先生忙,李同就自便了。”说罢,他摇摆着双手,大步跟着吕征出了紫厅堂。
太阳渐渐下到了树梢之上,通红熟透,印染了大半片天空。
赵豹将军府禁卫尉马践,挺直胸膛,坐骑在枣红大马上,迎着黄昏的山风大声喊叫,道:“将军,时辰不早了,我等该回了吧?”
赵豹跨骑着高头大白马,慢慢地奔走,他又把箭搭上了弩弓,道:“等黑了天再回吧。”说完,他眼瞄前方,“飕——”将箭放了出去。
“射中了,中了!”周边众将卒一阵欢叫。
一头麋鹿身中一箭,摇晃几下倒了下去,没了一点动静。
马践逆风又喊过大声来:“将军,您答应的,吕不韦今日生辰……”
一经马践的提醒,赵豹方才想起,便连忙插断,道:“噢,前两日我似收到份帖子,可不知是今日呀。”
马践紧接着大声,道:“那现在……”
赵豹正在狩猎兴头上,他望了望马践,笑了笑,随口轻描淡写道:“噢,免了吧,亦不是甚么显贵之人,一介商贾,就免了吧。”说罢,他又将一支箭搭上了弩弓。
马践脸上明显露出了难堪之色,然见赵豹狩猎意犹未尽,欲言又止,缓了片刻,只能作罢。
“飕——”赵豹又将一支冷箭放了出去。
立马,又引得四周将卒一阵更响的欢呼:“将军,神箭!将军,神箭!”
太阳落得仅剩下小半张白脸了,天空越来越黯淡。
黯淡天色下,这一辆陈旧牛车一颠一簸在平铺碎石的小道上,吱吱呀呀,准备朝着前方一条静僻巷闾拐进去,便要到家了。
嬴异人一直瘫坐在车板上,想想憋屈,想想无助,不由地嘤嘤哭泣起来,而且跟着颠簸的节奏,声音越哭越大,越哭越抖,更想到伤感伤心处,一下便嚎啕起来,使尽全力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挖塞和苦不堪言……
在前驾车的随侍车伕,头亦不敢回,表情全无,直愣愣地眼看前方,亦不知晓看甚么,他知道自己不能止住主子,更不可能劝慰主子,只能怏怏地,挥起牛鞭,却始终甩不下去,高举在头顶之上,一直不动。
动的只有,泛白的黄布盖顶上,那面杏黄旗被黄昏的风无力地拂动着,一个“秦”字在费力地扭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