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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衣冠冢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5-04 21:31:18      字数:4230

  站在大街上,胡乱答应着晚辈们的招呼,想着我自己的事儿。走到三碗的老屋门前,门上的春联让我眼前一亮:“一窗明月一窗雪,一门书香一门春。”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的春联是该换换了。再好的东西吃久了也会倒胃口,再好的衣服穿久了也会染尘埃。人,除了亲人不能换,其他的都应该常换常新,才有味道。熙康曾经就说:“祥叔,既然每年的对联都一样,干脆找人刻到门上,每年刷刷油漆就行了。”看来啊,人们还是喜欢新的,新的才能体现出新年的味道。
  其实,不仅仅是新旧的问题,我也看出有文化和没有文化的差距了。我身边的文化人不多也不少,可惜自己终究没有成为文化人,三碗也没有,可我们的后代都是文化人了。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三碗没有读过书,他人的那些字还是我学了之后教给他的。他很多次说:“祥哥,真羡慕那些识字断文的人,人家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就是个睁眼瞎。”
  没想到三碗找了个老婆竟然是个大学生。红亮说,他妈是宣传队的,他爹当营长的时候,认识了他妈,就借着学文化的机会跟他妈好上了。
  红亮说:“祥叔,我妈可敬佩我爹了。我爹一边带兵打仗,一边学习文化。连部队首长都说,唐怀远同志快成大学生了。”我点点头:“是啊,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当初你爹跟着我的时候,我总以为你爹粗咧咧的,现在想来,你爹真的很细心啊。”
  三碗啊,你是看不到现在的明月了,也看不到现在的雪了,但是你让你的后人拥有了书香,拥有了满门春色。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改换门庭。你的子孙们都是城里人了,都是知识分子了,都是国家干部了。这在咱们村也是为数不多的。当年那些瞧不起你,在你背后指指点点的人,早就不在了,不然能把舌头卷回去。那些听了你的故事后,惊讶半天唏嘘半天的,也闭上嘴了。
  三碗,你,值了。
  这房子,有了人住,就有了灵气。别看红亮生在军队里,长在大城市,却是个勤快人儿,跟他爹一样。或许这就是基因吧。村里人总是说:“根根代代,萝卜芥菜。”我想,生活上未必是,性情上肯定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那是不争气的说辞。我还是喜欢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我孙子告诉我的。事实证明,我家里就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前几天我进红亮家坐了会儿。这可能是红亮走了以后我第二次进这个门,一次是劝唐所加入互助组,再就是这一次。两次的情形截然不同。那时候,唐所家里破烂不堪,房屋摇摇欲坠。要不是那年一场台风给刮倒了,政府重新给改建了,红亮这次回来恐怕也没地方住。
  院子不能说一尘不染,也是有条有理,整整齐齐。就连雪堆也收拾得立立正正。屋子里飘着一股清新的气味,可能是红亮媳妇为了驱除屋子里的霉味点了香。桌椅板凳擦得铮亮,墙上贴了不少年画,一看就是在大城市里住过的人。
  红亮媳妇虽然是城里人,倒是挺温和,没有瞧不起我这个老乡熊。这也是三碗的福报吧,俗话说“一辈没好妻十辈没好子”,女人对一个家庭太重要了。三碗娶了个好老婆,他儿子又给他娶了个好儿媳,这不是一代胜似一代吗?
  红亮媳妇一口一个二叔叫着,让我喝茶。我对茶不太感兴趣,还是接过来喝了口。“侄媳妇,在这村里能住得惯吗?”
  “唉,别的还行,就是这冬天上厕所……”这女人长得好,心思好,连说话都好听。人家说的是北京话,解放前听说有官话,可能就是这个吧。
  “嗯呢,农村这茅厕改造不太好办呐。村里有好多老头儿老太太冬天都去城里儿女家。再有些年,村里就看不到人影了。”
  我放下茶杯,红亮又给我续上,叹了口气:“叔,不知怎么的,老是觉得我爹想家,昨天晚上还梦到我爹,说你能在老家过年真好,只是不要待的时间太久……”
  “你爹啊,还是那个实诚的三碗,他是担心侄媳妇住不惯咱这乡下的房子。”
  红亮媳妇低着头,轻声说:“红亮,你没告诉爹,我没事的?”
  “我说了,过两天咱就回去,我还想孙子呢。”红亮掏出手机,扒拉开,屏幕上出现一个小男孩儿,“祥叔,你看,这是我孙子。唉,前面的都是丫头片子,小儿子争气,二胎终于给我来了个大孙子。”
  “哈哈,你还挺重男轻女啊。”
  “不是,祥叔,我怕对不起我爹呢。”
  红亮看着供桌上三碗的照片,眼睛潮湿。照片里,三碗穿着解放军军装,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精神抖擞,威风凛凛。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跟着我的时候,我咋就没看出三碗还这样标致呢?或许是“树挪死人挪活”那句话是对的。相由心生,这句话有道理。整天憋屈,怎么能笑逐颜开?
  “哦,你这是带着你爹回来过年啊。”我真的为三碗高兴,不仅成家立业,还养了这么个孝敬的好儿子。
  
  三碗出去以后,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消息。一直到1950年,村子里突然来了些陌生人,查找唐怀远的亲属。可是村里没有这个人啊,查了半天,原来是唐三碗。三碗参加八路之后,屡建战功,还学了不少文化。首长说,“你这名字太俗气,不能只知道吃得饱,还应该有远大志向”,就改了个名字。
  三碗的妈岁数大了,似乎更傻了,一听说有人找三碗,一直抹眼泪,啥也说不出来。唐所脖子一拧,不喜得理人家,说:“没有这个儿子,你们找错地方了。”
  这也好理解,的确不是他的儿子。村干部只好让我当做三碗的家人,接待了来人。人家告诉我们,唐三碗出去后,参加了革命,南征北战,杀鬼子,打老蒋,身上多处受伤,却只是皮外伤,战功赫赫,从士兵一直当上团长,还娶了妻生了子。
  可惜在攻打济南的时候,三碗被炸弹炸飞了。根据烈士遗愿(据说是在参战前写的),魂归故里,唐怀远同志的一些衣物送回老家安葬。
  别的我都不关心,一听三碗有了妻子,还有了儿子,真是高兴坏了,急忙问:“三碗的妻儿在哪里?”干部说:“政府都已经安排好了,三碗妻子在济南工作,儿子也非常健康,在念书。”
  我把三碗的遗物送给三碗娘的时候,她一把抢过去,紧紧抱着,像哄婴儿一样摇晃着,眼泪簌簌。唐所接过抚恤金,点了一遍又一遍:“养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有点儿回头钱儿。”
  我和村干部把“烈士家属”的牌子钉在他家门口之后,急忙回家,给三碗烧了纸钱,上了一炷香:“兄弟啊,苍天无眼,不让咱们兄弟重聚;苍天也有眼,让你成家生子,续了香火。希望你别走得太远,老哥哥等着跟你团聚啊。”
  
  红亮退休之后,听说老家开发得不错,想在海边买套房子,给我来信。我说:“你可别彪。那地方,不能住太久,潮得很。你家的老屋经过政府的整修,状况非常好,至今也没有人敢动,那是烈士的老屋。你回来整理一下,准行。”
  红亮回来后给他爹上坟还闹了个笑话。
  以前每当清明节的时候,村里小学的孩子们都要在老师的带领下到三碗的衣冠冢前送花圈、默哀、奏乐。孩子们对三碗可是崇敬有加,明清和欢云都对我说:“爹,你咋没有像三碗叔一样?”
  水莲一人给了一巴掌:“胡说八道,那你们还有爹吗?”明清小嘴一撅:“我爹就是胆小鬼,不敢去当兵,贪生怕死不是英雄好汉。”
  欢云也说:“我爹连兵都没当过,还有脸去给我们讲三碗叔的故事。我同学都偷偷说,你爹脸皮真厚,胡编乱造,他看见烈士怎么打仗的了?”
  这也不该我事儿啊,是校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说:“你是唐怀远的发小,你就讲讲他小时候的事儿吧。”我说:“他小时候就是个小屁孩,有啥可说的?”校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唐怀远英勇杀敌,小时候肯定与众不同的。”
  这可难为我了,与众不同肯定的,孩子们可能也听爷爷奶奶说了。没办法,我就凭添油加醋把在县城遇到鬼子轰炸的事儿安到三碗头上,说他怎样在爆炸中救人;还说怎样领着我在路上偷袭落单的鬼子兵……
  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真害怕三碗从衣冠冢里爬出来揍我。后来一想,既然是衣冠冢,也就是说三碗不在里面,当然也就不可能爬出来。于是,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越讲越有劲。校长说:“姜大叔,你不当教师可惜了。”
  我心里好笑,难道教师就是胡说八道的?
  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村里的学生再也不到三碗的衣冠冢前悼念了;再后来,村里的学生集中到别的村读书,更就没人理睬三碗的衣冠冢了。
  据说,三碗的名字后来刻在了烈士陵园里的大理石墙上,村里的衣冠冢不知啥原因就没人管了。后来村里坟地集中搬迁,不知是谁说唐怀远的坟咋办。书记说,不敢乱动。请示了上面,上面说名字刻在了陵园,衣冠冢你们村处理吧。扒开衣冠冢,啥也没有了,村里就挖了一铲土,在新坟地堆了个小土堆。本来准备竖碑的。不只是啥原因,一拖二拖,不了了之。
  时间最能淡化一切的。我知道,人要往前看,可是忘了过去,就真的应该吗?我是忘不了的。国家为什么要修“人民英雄纪念碑”?为啥要修“毛主席纪念堂”?我们老百姓为啥要给祖先竖碑?为啥要修家谱?(算了,不说了,好多年没看到家谱了,听说有人在修,很多人都不是很积极)……那都是为了不忘记。
  红亮回来找他爹的坟头,大伙儿才想起这件事。红亮说,希望能找到他爹的衣冠冢,把母亲的骨灰埋在里面。红亮说,他娘去世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跟三碗的衣冠冢合葬,必须将自己的骨灰跟三碗的衣冠冢合葬。说:“你爹走到哪里,我就跟在哪里。”
  我听了,哭了好半天:“这是怎样的夫妻之情啊,三碗,我的兄弟,你这一步真的走对了啊。”
  当官的一听这事儿,谁还敢怠慢?可是村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没几个人知道在哪里。
  红亮生气了:“你们连烈士的坟头都看不住?连块碑都没有?我到上面去告你们。”
  干部们慌了,虽然说烈士陵园有唐怀远的名字,可是衣冠冢的确没有搬迁啊,怎么说都是失误,决定逐个排查。最终经过排除,有两个坟头无法判断。有个岁数大的村干部说,我印象中当时唐怀远同志的衣冠冢前面埋了一块青砖。大家就开挖,一锨下去,就挖出了一块青砖,就是它了。
  红亮就在这个坟头前烧了纸,点了香,磕了头,葬了母亲的骨灰,在坟头立了块石碑,刻上了爹娘的名字。
  不料,过了两天,出事了。有人告诉红亮他烧错纸磕错头立错碑了。原来,另一坟头的家人从外地回来,想祭奠爷爷奶奶的时候,发现爷爷奶奶的坟头被人立了一块碑,可又不是自己爷爷奶奶的名字。
  红亮跟人家争了起来,村干部也作证。人家说,他们家不仅在坟头埋了一块青砖,还埋了一块青石。大伙儿挖开一看,果然。再挖开另一个坟头,只有一块青砖。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村里人开始竖碑了。
  
  “红亮啊,你爹在天上看着会高兴的。可是你也别只顾着你爹,委屈了你媳妇啊。”
  “我知道,祥叔,你侄媳妇通情达理,咱也不能自私,过了初三我就回去。”
  “没事的,叔,乡下空气新鲜啊。别看是个什么省会,一年到头不透气。特别是这些年,楼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不好。那个趵突泉你听说了吗?冒水都能成新闻啊,哈哈。”红亮媳妇笑了笑,满脸的灿烂。这女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哦,这我看电视知道的。都一样啊,你看,当年我跟你爹光着屁股洗澡抓鱼的小河早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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