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草叶儿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4-28 23:50:23 字数:4176
推完了磨,讲完了故事,明理和明义意犹未尽,说:“再没有东西磨了吗?”
水莲到后园拿烧草,正好经过厢房,听了直笑:“两个小傻驴,就听你爹忽悠。”明理说:“有钱难买心乐意。”两个人又缠着我讲了一段儿才肯罢休。
水莲放好草,洗了手过来收拾磨盘。我看她发梢上有一根草叶儿,顺手给捏了下来:“都说头上插根草是要卖身,你这是干啥?”
“滚,”水莲一巴掌把我手里的草叶儿打掉,“把我卖了,谁给你当老婆?”明义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准你卖妈妈。”明理扯着弟弟:“哈哈,爹跟妈开玩笑呢。”
“这样的玩笑也能开?”是母亲来了,老人家一边给明理、明义擦着汗,一边领着往正屋走去:“天冷,别让冷风吹着冻着了,赶紧回炕上消消汗。”
明理说:“奶奶我不冷,要给妈妈撑着面袋口。”水莲把玉米面刮进面袋子,对明理说:“面是你们磨的,今中午就吃玉米面饼子,你会吃得更香。”明理眨巴着眼:“为什么?”水莲说:“自己亲自干活挣到的饭,吃起来香。”明理挠着头:“不懂。”我摸了摸他的乌黑铮亮的脑袋:“你长大了就懂了。”
水莲说的玉米面饼子不是我们这里通常吃的“粑粑”,而是水莲的一种发明。那时候麦子产量低,白面可不是随便吃的。水莲将少量面粉和玉米面掺和在一起,打成浆糊状,在锅里做成薄饼,再加上些葱花香菜,虽然没有纯麦粉的好吃,也是孩子们最爱吃却不能经常吃的东西。
贫困的日子,就得想方设法调和好,我母亲是这样,水莲是这样,她们都没有过上好日子,可总能将日子过得很舒心。看着水莲头上还有一根更小的草叶儿,心里一阵怅然:人其实不就是一片草叶儿吗?春天来了,长出来了;夏天来了,尽量长大也不可能再大;秋天来了,不想枯黄也得黄;冬天来了,在山上,落进黄土,带回家,化作青烟。
我伸手去捏,水莲动了一下,又静静地等我捏下来,抬眼看着我手中的草叶儿,看看捏着草叶儿的我,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还想卖我吗?是不是我不好看了?”
我被她吓了一跳,急忙拿起她的手打我的嘴:“水莲,我怎么舍得呢?别往心里去,开玩笑的。”水莲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的,可是女人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黄……”
“水莲,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一朵美丽的莲花。”我捧住水莲的脸,亲了亲盛满泪花的眼睛,她把头埋在我怀里,嘤嘤啜泣着。这就是水莲,火爆起来,像老虎;温柔起来,像兔子。
“祥哥,自从我爱上了你,就再没有想过别的男人。”水莲抱得紧紧的,透过棉袄,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母亲说过,男人能得到一个喜欢自己的女人,比得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更幸福。仔细想想,我真的很幸福。不仅仅水莲身心全交给了我,我也是很爱水莲的。只是,我的心中飘进了灰尘,亵渎了水莲对我的爱。
“放心吧,水莲,我会守你一辈子的。”说出的话,有多少水分,我都不知道。不负水莲我是肯定能做到的,对不起水莲我也是把不准的。
忽然,手中的草叶儿变得很重,我的心中是不是已经杂草丛生?我将草叶儿弹掉,草叶儿轻轻落下,我的心却沉重起来。水莲抬起头:“祥哥,我相信你,回屋里吧,这里冷。”
我俩刚分开,母亲就进了厢房,瞅了我一眼,笑着说:“也不分个时候和地方。”水莲低着头跑出去了。母亲把地面收拾干净后,瞅了我一眼:“酸溜溜的话,你倒是会说,别以为水莲啥也不知道,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
“我知道,可我……”
“你心中有数就行,这个家即使我死了,你也不准散。”母亲摆摆手说,“明天是你小姨的生日,我去不了,你替我去给你小姨祝寿吧,三虎不在家,也没有个顶门头的。”
自从三虎走后,小姨家真的就像一座房子被抽掉了大梁,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母亲时常接济,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特别是姨夫看着同龄人都抱上了孙子,就整天唉声叹气,时常跟小姨怄气。
进了门,见姨夫坐在炕沿上,脑袋耷拉在裤裆里,只看见没有多少头发的后脑勺。听到有动静,抬起头,一见是我,也不搭理,又把脸耷拉进裤裆里,嘟囔了一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我假装没看见,把母亲带的礼物递给小姨。“吉祥来看你,别阴阳怪气的。”小姨拍了一下姨夫,给我搬过凳子,“吉祥,你坐。村里现在也有出去当兵的,死的活的都有个信儿,你三虎弟就像没影了。”
小姨在灶间忙活,锅里有一半猪头,用筷子捅了捅:“已经烀烂糊了,今中午猪头肉炖白菜粉条。”
小姨这两年明显老相了,头发稍上也有一棵草叶儿。这草叶儿粘在小姨有些花白的头发上,更显得苍老。多年以后,我知道牺牲了那么多的人,每一个烈士背后不都有这样一个日日忧思的母亲吗?
小姨的俩闺女都成家立业,一年也回不来几趟,整天就是老两口大眼瞪小眼,心中的苦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也只能安慰一下:“这年月,炮火连天的,我们村的三碗也是一点儿信儿没有。我会经常来看看您二老的。”
“有啥用?过年的时候,连个问好的都没有。”姨夫从炕沿下来,去了院子。小姨摇摇头,脸上无限的悲凉。我多么希望三虎能突然出现在门口呢!三虎自然没有回来,两个表妹快中午了,才拖家带口回来了。只来了一个表妹夫,一问,小表妹夫参军去了。
姨夫一听,火冒三丈,跳着高骂。小姨说:“你有本事骂日本人去,他们不来还用这么多人打仗吗?”小表妹虽然脸上有着笑容,也能看得出心中的苦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村里当兵的不只是咱家。”大表妹夫说:“要不是我的腿有毛病,早就去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生在世上本就不容易,生在乱世更不容易。
在小姨家吃过午饭回来,路过李家庄的时候,想起了芙蓉,似乎芙蓉家的鱼香已经飘了过来,芙蓉俊美的笑脸出现在面前。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转悠:“祥哥,自从我爱上了你,就再没有想过别的男人。”
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我是不是太出格了?不会的,芙蓉是有家室的人,我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儿。不做亏心事,做事堂堂正正,怕什么?
快到芙蓉门口了,跳下了车,可能雪下边有块冰,脚底下一滑,把脚脖子崴了。没觉得多疼,倒是觉得好笑。这找借口没找着,还送上门了。芙蓉家的门大敞着,连只狗都没有,心可是够大的,这兵荒马乱的。
把驴车拴在树上,就进了门。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静悄悄的,一个人影没有。这些年有不少人家莫名其妙就灭门了,想到这,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轻轻喊了声:“德宽,芙蓉。”
还是没动静,我大气不敢喘,大着胆子,刚要迈进家门槛,听街门口有脚步声,赶忙退回脚,回头一看,是芙蓉。芙蓉站在街门口先是一愣,然后扔下手里的柴火,大步跑过来:
“我的天哪,今早喜鹊站在树上叫唤,果然是啊。”说着,伸着胳膊就要抱我。我吓得赶紧往后退,崴了的脚疼得我一声尖叫,腿一软差点儿摔倒。
“咦,大哥,你的腿?”芙蓉上前扶着我,一阵说不出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飘进我的心里。都说没有不吃腥的猫,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其实都有乱窜的时候,只是人究竟不是猫。约束,无处不在,只要你有起码的责任和羞耻,随时跳起来的欲望的火苗都能被掐灭。
“没啥,崴了一下,走不了,就来你家了。怎么你家里敞着门,一个人没有?”我努力控制自己,装作无动于衷,说了假话也没脸红。
“嗨,我本来是去拿草烧炕的,没想到遇上一个亲戚拉了半天家长里短。”芙蓉搀着我往屋里走。屋里同样干干净净,还暖暖活活的。
“德宽和孩子呢?”
芙蓉把我搀到炕沿坐下,说:“带着赶集去了,德宽太惯孩子了。闺女说是要吃火烧,二话不说。大哥你先坐着,我到院子里把柴火拿回来。”
芙蓉走出屋子的一刹那,我被她的身材迷住了。虽然穿着棉袄棉裤,走起路来腰肢扭动,一种说不出的美。
应该说,在村子里,像芙蓉这样的模样和身材就是美人坯子了。浓眉大眼,红唇白牙,皮肤白皙,身量高挑。我相信,没有几个男人不喜欢的。只不过生活的苦难,还是让芙蓉的脸上细微的皱纹里,看得出沧桑。
芙蓉将烧草捅进炕洞里的时候,我发现她头上有好几片草叶儿,就情不自禁抬手把芙蓉头发上的草屑捏下来,不小心捏住了芙蓉的头发。
芙蓉一惊,一抬头,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大哥……”
我吓了一跳,脸忽的一下就滚烫,做了贼似的:“我……你头发上……草屑。”
“大哥……我……你真细心……嫂子一定很幸福吧。”芙蓉竟然抓着我的手不放,眼睛里喷出热辣辣的火。
“嗯……说不上吧,咱都是平凡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就那么回事吧。”我抽出了手,感觉到芙蓉不情愿。
“唉,”芙蓉叹了口气,搬过杌子,让我把脚放在上面,“大哥,你坐着别动,我给你的脚处理一下。”
“你也不是郎中,行吗?”
“小看人,你就等着吧。”
芙蓉先去水井打来了凉水,把毛巾浸湿,轻轻敷在我脚脖子上。水莲给我擦伤口的时候,我总喜欢在她的头上亲一下。水莲嘴上说“看你不正经”,却一动不动。
芙蓉蹲在地上,一边敷着一边轻轻揉着,凉丝丝的感觉却让我热血沸腾。芙蓉的指尖在我的脚上抚摸着,这种柔和是每一个男人都禁受不住的。我情不自禁亲了一下芙蓉的头,芙蓉一下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里一惊,赶紧缩回脚:“大妹子,我……我把你当成你嫂子了。我走了……”
芙蓉抬起头,眼里竟然流泪了。这可不好,要是德宽或者邻居回来,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大……大妹子,你赶紧擦擦泪,我这就走……”刚一抬脚,就疼得我龇牙咧嘴。
芙蓉按住我:“大哥,你别害怕,我又不是老虎。”
“大妹子,这家里就咱俩,瓜田李下……”
“大哥,没事儿,你放心。”芙蓉用那块毛巾擦擦眼,脸上笑成了一朵芙蓉花,“人正不怕影子斜,我还是把你的脚弄好。”
芙蓉抚弄半天,我的脚渐渐不疼了:“啊呀,妹子,你成神医了。”芙蓉笑了笑:“什么呀,我这是跟德宽学的,他们出海经常崴脚,都是这么处理的。”
说着,把毛巾放到水里浸了一下,给我敷上:“你过会儿再换一次,我先去做饭。”
“不用了,我只是路过,坐会儿就家去了。”其实我真不想走,我心里又长满了杂草。
“哪能呢,过了门槛吃一碗,你就这么走了,让俺怎么做人呢?正好家里有偏口鱼。”芙蓉不容分说,不一会儿锅碗瓢盆就响了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芙蓉做的鱼诱人,还是……我推辞了一下,就留下来了。看着芙蓉的背影,我像做贼一样心虚。当德宽回家见到我,愣了一下,把闺女放在地上,过来拉住我的手:“大哥,真是稀客啊,你这脚……”
我抬了抬脚:“唉,不小心崴脚了,就到你家歇歇,这……”
“这就对了,要是不来,那说明我招待不周啊。我在镇上买的菜肴,今晚上一醉方休。”
“不不,”我一听吓得连忙摆手,不是怕醉,怕醉了后出麻烦,“我这就走……”
芙蓉从灶间过来,手里拿着一条偏口鱼:“大哥,你要是走,以后就别来了……”
这次一口酒没喝,太阳还没落山就吃完了饭,披着夕阳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