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浮生若梦（第四节）

　　无伤听得一脸茫然，不知他胡言乱语说些什么，琼姿姐姐不是被他害了么，此人莫不是疯了？但见他一脸凄沧，双睑微合，高举的手掌竟又挥落不去。迟疑了半晌，张桢见他迟迟未曾下手，他此刻一心求死，去见泉下爱妻，大声喝道：“男儿做事优柔寡断，岂是大丈夫所为？来呀，杀了我，为你姑姑报仇。”
　　无伤心下一怔，挥掌正要向张桢脑门拍下，忽闻远处有声踏步而来，听得一个声音急道：“伤儿，莫要下手。”那音声清丽，似曾相识。他心下一惊，猛然回头一看，见一女子翠钿金钗，珠钏缨络，衣着极显华贵；仔细一辨，不正是自己朝思暮念的琼姿姐姐么？虽然换了一身显贵妆束，可那声形样貌，怎样也挥之不去；适才那声“伤儿”更是令人忆昔及往，恰似又回到年幼时的情景。
　　他又惊又喜，期然说道：“琼姿姐姐，你……你终于认得伤儿了？”又见张玉倚立一侧，身后还跟着谷道明、李成卓二人。也顾不得什么王府贵胄，一头扑在她怀中，失声泣道：“琼姿姐姐，真的是你，你真的没有死？”一旁谷道明道：“宋少侠此言差矣，王妃好端端的，怎会寻死？”无伤瞥了他一眼，说道：“不对，琼姿姐姐不是什么王妃，是他，一直在给她服食五明失魂散的毒药。”说着看了一眼张桢。
　　张玉道：“陆娘她早就不服悟明散了。那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能令人安神静气的补药啦。”无伤心下大惊，难道真如那大师所说，果真是悟明散不是悟明散？可她为何当初不肯相认，十年间，竟又认贼作夫，嫁给那张桢做了什么王妃？琼姿姐姐她也贪求富贵？不会的……琼姿姐姐决不是那样的人！又想起张桢等人逼死姑姑、先生一幕，颜师父如何惨死在岳榕庄。那身脉尽碎、扮作琼姿姐姐的女子又是谁？又想起武林各派因张桢惨死的英杰无数，一纵往事悉数在目，不由得悲愤交加，思前想后，心如乱麻，怎么也不敢相信。
　　迟凝了片刻，又见陆琼姿行至张桢身侧，将他抱在身前，说道：“王爷，你还好么？”无伤只觉心头一震，道：“琼姿姐姐，你……”她缓缓说道：“伤儿，其时师父她老人家下落不明，陆家庄被一伙黑衣蒙面的高手围攻，我势单不敌，身负重伤，是王爷救了我。我当知蒙宋有别，可王爷于我有救命之恩，待我又是极好；时常与我说，只要百姓耕有其田，食有所安，住有所居，天下太平，谁家当朝主政，还不是一样？这些年来，每逢初一十五，我都要去庙里祷祝，是为稍许能酬赎心下愧疚之情；但逢灾年，我们开仓赈济，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伤儿，王爷他是个好人。”
　　无伤心道：张桢、百损一伙人杀人如麻，且不说姑姑、先生等至亲惨死，其余害了不知多少武林同道，历数罪状，罄竹难书，琼姿姐姐定是受他蒙骗，不明真相。未待她说完，便开声急道：“不，不对，琼姿姐姐，张桢他给你服了五明失魂散，害你记忆全失。你是否还记得，那日我与若男重回陆家庄，与你再见，蒙你救了性命，可你却不认得伤儿？”
　　陆琼姿悠悠说道：“那些黑衣人蒙面人围攻陆家庄时，我脑间受了创伤，许多事一时想不起来，这些年我竭力思忆当日之情，才觉那日所救的青年男女，应是伤儿你和那位姑娘。”她侧目看了看若男，又道，“当年你和文先生不辞而别，离家之时，不过是个孩子，今日见着你的身形样貌与幼年之时好生相似。王爷说你入了明教，早晚会回来；又见你腰间悬挂的圣火令，这才断定是你。
　　她伸出右手抓住无伤手腕，说道：“伤儿，这一别数年，姐姐无时无刻不牵系于你，求王爷多方打探你的消息，今日方见，得知你练了一身好武功，姐姐心下好生欣慰。
　　她叹了口气，又急切说道：“伤儿，师父倘若见你有今日这般成就，定会十分高兴。对了，你和先生可曾见着师父？她老人家这些年来可好？”
　　无伤听她提及姑姑，眼圈一红，只觉琼姿姐姐她不明真相，倘若说出实情，她一时怎能承受？又感自个心拙口劣，此刻心绪如麻，一时竟不知从何道来。
　　见他眼中莹莹有泪，陆琼姿道：“伤儿，师父他怎么了……”
　　无伤仍旧呆立不语，她又道：“伤儿，姐姐自知犯下罪业，已无法回头，师父她若要责罚，便冲我来好了，我自己犯下的错，自己担当，与旁人无关。”
　　若男知她定因深居王府，被张桢瞒住了许多事不知，缓缓说道：“陆姐姐，你受了张桢蒙骗，误服了五明失魂散，这才被他所诱，嫁与他做了王妃，这些事实非出于本意，是不是？”
　　陆琼姿一脸茫然，只觉：“与其说是王爷骗我，不如说是我倾心于他。”若男又道：“此人恬不知耻，倾心于你的美貌不可自拔，说些甜言蜜语哄你，编些谎言骗你，说要帮你找寻无伤哥哥，是不是？”陆琼姿道：“不，不是，王爷待我极好，他救了我性命，这府内一应起居，都为我安排得妥妥贴贴，为我四方打听师父及伤儿下落，怎会是骗我？”
　　若男道：“可他为何唤你作韶华，韶华是谁？想必是他的旧情人，老相好了。你既嫁与他作新人，可他心里还对旧人念念不忘，那岂是真心对你？”宋、周二人看向张桢，只觉：“他待琼姿姐姐好，心里却念着旁人，只不知他口称韶华的人是谁。”
　　张玉大声说道：“你说什么旧情人，老相好！爹爹心中思念的人自然是我娘了。可这么多年，爹爹待陆娘如我亲娘一般，那时我也好生奇怪，天下竟有别的女子和我娘亲长得一模一样，也和亲娘一样待我一般地好；慢慢的，到后来，我便当她是我的亲娘了。”
　　陆琼姿道：“姑娘，我当然知道郁韶华是王爷已故的妻子，这些他都跟我说了。他没有骗我，他待我好，真心实意对我，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他心里有我。”语间对自个现在丈夫，充满了信任与挚爱，这份真情却随时光的流转，历久弥笃。
　　若男道：“可他为何不告诉你，陆无双前辈和文先生都已经死了？”陆琼姿心头一震，期期艾艾说道：“你……你说什么？师父她……她武功盖世，怎么会……”若男道：“逼死他们的，正是张桢和百损道人。”若男索性将张桢、百损道人为夺混元真经，陆无双为救无伤，如何被逼得坠崖身亡，如何与文璋一起惨死于飞升崖下，全然说了。
　　陆琼姿大为震惊，一脸苍然，足下一软，一声呻吟，晕倒在地。张桢急道：“韶华……”他中了无伤一掌，又受了清商拳反噬之力，筋脉已损，缓缓走到陆琼姿身前，将她扶在怀中。张玉上前叫道：“陆娘，陆娘，你快醒醒！”过了片刻，陆琼姿悠悠转醒，低声问道：“王爷，她说的可是真的？”张桢道：“是我对不住你。”陆琼姿双目一凝，抬手便要向他脑门挥下，见他不避不挡，缓缓闭上双目，心下一软，高举的手掌却又挥之不去。张桢低声道：“你是韶华也好，陆琼姿也罢，今日死在你手上，老夫毫无怨言。”
　　张玉急道：“爹爹，你可不要将诸事都揽在自个头上，若不是百损道人将宋哥哥打落山崖，陆庄主她怎会……真凶应是百损道人才是。”琼姿心想：虽不是他亲手所为，可他与百损互为帮凶，终是难掩其罪。倒不知他往日还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都瞒着我。她狠刺了张桢一眼，一把将他推开，缓缓站起身来，将一头金钿钗环、满身珠钏缨络、锦衣华服尽皆褪去，披散着头发，只着一件贴身的长裙，面向陆家庄的方位，“扑咚”一声跪倒在地，叩拜了三下，突然纵身一跃，向着一块巨石一头撞去。
　　无伤只觉不好，大叫道：“琼姿姐姐！”疾飞出去，想要将她揽回，可事发突然，任他身疾如电，终是迟了半步，只闻“砰”的一声，无伤将她扶过怀中，只见额头一块血印，浑身抽动了几下，气若游丝。无伤失声叫道：“琼姿姐姐，你……你怎么……”以混元真气运到陆琼姿体内，欲待将她救活；又见她心口上还插着一根金钗，鲜血染红了白衫，眼见是不能活了。急点了伤口四周穴道，想要替她止血，他手忙脚乱，语不成声。
　　张桢与张玉疾赶过来，见陆琼姿已然心停气绝，无不悲恸满怀。无伤不死心，与她运了许久混元真力，陆琼姿体脉仍无半点动静，心中悲苦一涌而来，再已忍不住放声大哭。他自幼父母双亡，蒙陆姑姑收养，琼姿姐姐一手将他带大，好日子没过几年，陆姑姑与文先生便先后而去；今日好不容易寻着琼姿姐姐，不过半个时辰，便又惨亡。
　　纵声长嚎道：“苍天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张桢伤心欲绝，本欲一掌自了，随琼姿而去，却感张玉紧紧将自个手腕拉着，眼见爱女显出一脸凄切之情，说道：“爹爹，陆娘她走了，你也忍心舍下女儿不管？”他心下一软，双手垂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