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浮生若梦（第一节）

　　若男沉吟间，无伤已升了一团火，三人将湿衣服晾在火旁烤了。无伤一想到要替琼姿寻解药，心下惴惴不安，对方高手众多，即便寻到桑措，倘若他誓死不肯交出解药却当如何？其时王府与陆琼姿匆匆一别，也不知张桢待她如何，这十年间过得好不好。自小蒙她带大，姑姑、先生死后，世间就这一个至亲之人，牵挂之念尤盛，巴不得立时闪身到她跟前；可一别十载，她还是幼时的琼姿姐姐么？
　　一时心乱如麻。若男把话安慰于他，这才稍感宽心，还好遇上若男，现又有了灵儿，往后即便倾尽全力，也不要她俩再受任何伤害。
　　不觉之中，湿衣服已然烤干。三人收拾好行囊，走出树林，见天色已晚，找了路边一家小客栈投宿，吃过晚饭，早早地哄着灵儿去睡了。挨到三更时分，才将她唤醒，各自换了身夜行服，又将天蚕绳缚得紧了，依旧绕过崇仁门潜入大都城中。但见城内守卫相较之前，更为森严，夜巡的军兵，额头上缠着白布。三人意在解药，一时未及细想，提及步伐，蹿入万安寺内。好在灵儿经二人调教了数月，轻功亦是不弱，一路行来，并无人察觉，三人寻了一处花石假山落脚。
　　无伤低声道：“莫非城里出了大事？”若男沉吟道：“难道是忽必烈已经死了？”只觉倘若真如东门剑所说，忽必烈一死，朝中忙于内斗，明教与武林反倒暂得安宁。
　　无伤深吸了口气，见四下里无人，悄然纵上房顶，眺目四望。但见整个寺内格外沉寂，翻开瓦椽，屋内空空荡荡，又将寺内厢房、殿堂、阁间都勘寻了遍，除了大雄宝殿佛像前，香花宝烛烟火尚存，其余佛堂皆是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连值夜僧人也不曾见得一个。二人十分诧异，又见西南角鼓楼旁一处偏院内依稀亮着灯光。
　　二人心头一喜，纵身跃过房顶，无伤轻轻翻开房瓦，顿时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但见屋内左右连通了五间殿房，十数排阁柜，整整齐齐均列其间；墙沿处堆的满是药草，想来是寺中的药房，看来五明失魂散的解药或许便在其中，如此真是破鞋无妥，得不费力。
　　又见西首厅中一名老僧与一名小沙弥盘膝而坐，那老僧一身汉传僧衣装束，须眉皆白，肃静苍矍，心无旁骛；反倒是那小沙弥不时眨闪着双目，左右看顾。二人只觉这一老一少，年纪相隔数纪，略显古怪。忽听那小沙弥说道：“长老佛法武功修为精湛，依我看桑措大师父也不如你，您为何不去为皇上超度？”
　　听他所言，想来忽必烈果真是死了。只是那老僧毫不动容，隔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鉴明，世间众生如恒河沙数，受无量苦，修行人心无所住，处事精进，若是有缘，自然得度。”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说道：“长老，可我还是不懂。常听人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去超度皇上岂非大功德一件？”那老僧道：“你我现下莫不是处身市中。”说着微微一笑，轻捻着胡须。
　　无伤意在解药，无心思他二人话中之意，心想：我先点了他二人穴道，再问询解药的去处。道：“若男，我先看下去看看。”说罢揭开数片顶瓦，“嗖”地一下缩入房内，他大无相功已成，筋脉身骨一通百通，使的竟是身独缩骨之术。见二人毫无所察，猛疾出手点了“膻中”“紫宫”二穴。那老僧一动不动，面若灰槁；那小沙弥见着无伤，也不哭不闹，只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屋内静谧得出奇。无伤见二人老弱，怜闵之心顿起，躬身拜道：“长老，在下宋无伤无意冒犯，只因与家姐失散多年，她中了五明失魂散之毒，记忆全失，以致姐弟不能相认。五明失魂散是此寺僧人桑措活佛的独门密药，那桑措将解药藏在何处，还请长老指点迷津。”
　　那老僧挪身下榻，缓缓地站起身来，仿若无事一般。无伤心下一凛，只觉他分明被我点了两处要穴，若是常人，岂非气脉不通，手膝酸软，动弹不得？眼见这老僧若无其事，难道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竟会移穴推位的法门？心下茫然不解。
　　那老僧将双手背在身后，俨然说道：“阿弥陀佛，老纳从未听说什么五明失魂散。据我所知，西番的确有种密药，唤作‘悟明散’，是用天山雪莲、红花、雪杜鹃等数十味藏药配制而成。此药能安神养心，疏经活络。不过是药三分毒，用此药暂时令人失忆，可副效甚微，却也因人而异。”无伤大感诧异，我所知的五明失魂散分明就是迷魂的毒药，怎会反而是养生的补药？见那老僧神色安详慈蔼，不像是在言谎。听他又道，“既是良药，何来的解药？只是此药乃大补之物，物极必反，久必伤身，切不可连续进服。”
　　无伤心想，莫非我所知的五明失魂散就是这悟明散了？难道琼姿姐姐她并未中毒？果真如此，那日她又因何不肯相认，却又为何要救我？莫非那女子真是张桢之妻，被我误认作她了，不对……”
　　老僧见他一脸茫然无助，谆谆又道：“年轻人，众生本无明，何谈五明？更何来失魂一说？五明失魂散亦非五明失魂散，是名五明失魂散而已。”无伤听他说得绕口令一般，仔细一想，又似不无道理。沉思了良久，略有所悟，躬身说道：“敢问长老，这么说来，这解药万安寺内没有，世间也无？”见那老僧摆了摆手。无伤只觉，世上既然没这解药，琼姿姐姐的失忆之症如何能解？又欲启口再问，忽听那小沙弥说道：“长老说没有，就没有啦，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另想办法好了。”无伤一时还是想不明白，可即便没有解药，也要探入王府找到琼姿姐姐，寻她问个明白。
　　沉吟间，忽闻房门“轧轧”启开之音，见是若男、灵儿。若男道：“无伤哥哥，我都听到了。”忽听她“咦”的一声，抬头见时，屋内除了三人再无旁人，那一老一少二僧已没了踪迹。无伤道：“若男，你可曾见他俩出去？”若男亦是一脸茫然，连连摇头。
　　无伤大感诧异，只觉这二人来去无踪，武功之强，若朝廷又收罗了这般高手相助，可如何是好？这般身法内功修为，连自个都无从窥测，若要与我们为敌，后果难以设想，想来心有余悸；又觉万安寺中皆住的是红袍番僧，这二人一身汉地僧装，言辞谈吐并不像是朝廷中人。思前想后，一时难解，说道：“若男，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若男沉思了片刻，道：“或许……是前朝住寺僧人，也或是别的什么高人前辈。这移穴换位之法爹爹和一灯大师也会，也不见得奇怪；只是以哥哥的内功，点了他们穴道，还可迎刃而解，武功非同小可，莫非……”无伤见她略有所思，急道：“莫非什么？”若男笑道：“莫非是大罗神仙？”她只觉普天之下，能有这般功夫的，除了传说的火龙真人，实在想不出还有旁人。可世上哪有神仙？想来有些荒诞。
　　二人迟疑了片刻，始终想不明白；思及忽必烈已死，又大感欣慰。三人出了万宁寺，赶到大都城北。来时东门剑早有交待，震南王府起在安贞门后郊。三人穿过一处小镇，此时天已渐亮，果见东北方向落着一处府第。走近一见，虽不及王宫气阔，却也是雕椽画柱，门楣高举。三人展开轻功，纵身上了屋顶，但见屋舍楼院齐整划一，碧树石海错落其间，放眼一片，几进几出，除却正厅厢院，左右还有偏院阁楼。如此多的房舍，一眼望之不尽，却不知琼姿姐姐身处哪一间院舍。
　　又见院中府卫，亦是头缠白布，三三两两，拱卫其间，不时有些秀女老嬷、家丁杂役零星往来，无不是披白戴孝。若男心想：陆琼姿在张桢眼里弥足珍贵，所居的院落定是宽大无疑。可眼前各处庭院处处碧萝春盛，雅致非凡，真是看不出来。眼下正巧两名府卫握剑侍立，忽闻一阵女子嬉笑之音，两名秀女追逐着赶进院来。无伤纵身下到院门，悄无声息地将两名侍卫点倒，再看那两名秀女并未察觉，本欲上前将她们点倒再行细问，转念间又觉二人不过是普通女子，只怕出手过重，若伤了她俩，找谁问去？若男道：“哥哥，还是我来吧。”说完凑近灵儿身边，嘱咐了一番。
　　她抓了一把泥土，将白嫩的肌肤擦得黝黑，各自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扮作一对乡村妇孺，这才走近那秀女道个了万福，说道：“两位……两位小姑奶奶，敢问陆夫人现居哪座房院？”那俩女子无不生疑，上下打量了一番。若男笑道：“我们娘儿俩，刚从乡下搬来。祖上与老王爷因武交好，结为了异姓兄弟；后因家道中落，实在活不下去，前来认亲，未料张王爷竟认出了我来，要我们娘儿俩前往服侍陆夫人。这不绕了好大一圈，竟寻不见人，这王府也真够大的，比我们乡下一个村儿还大哩。”她说罢四顾看了看，只觉此言角饰无漏，说得自个也似信了三分。
　　那俩女子只觉王爷本是武学世家，结识的江湖朋友自然不少，便已信了三分；又见二人一身乡村妇孺打扮，灵儿羞怯地伏在若男身后；后又听说是王爷安排在王妃身边的人，当即信了七分。其中一名女子微微一笑，道：“敢问大婶如何称呼？”
　　若男笑道：“小妇人姓李，算起来王爷应是叔父长辈。”
　　另一女子闻她刚来便攀亲，难免生妒，又见二人除了皮肤略黑，形容也算娇好，一是不明实情，也不敢妄自坦露，说道：“李姐姐刚来，不识得我们这儿的规矩。什么陆夫人？早该不那么叫了，应叫王妃才是。”若男心下一怔，琼姿姐姐真做了张桢王妃？急忙连声称是。那女子又道：“李姐姐到房里来坐吧，待我们姐妹换身衣服，便引你去见王妃。”若男心下大喜，又怕漏了马脚，无伤找不见人，当即说道：“不了，不了，我们庄户人家，一身脏兮兮的，不好踏入姑奶奶闺阁。”那女子笑道：“也不妨。这样也好，前日刚下过雨，院里倒也凉爽，李姐姐稍待，我们姐妹去去就来。”见二女进屋去了，若男随即向无伤递了个眼色，两人将那府卫尸首抬开藏了，无伤依旧躲回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