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5-03 15:51:23 字数:5248
那天,卫燕南的那个原同班同学方芳坚持把他们送上了老湖堤(金家堰)。
在握手道别时,卫燕南问方芳:“你们后来还去过那敬老院买东西吗?”
“去过,经常去。”方芳朝北面方向看了一眼后回答道,“与那里的老人,我们已很熟了。他们好像天天等着我们去,稍长时间不去,还会说我们。有了好的东西,也会替我们留着。”
他也跟着朝北面看了一眼。他听卫燕南说过,从河堤北面的小木桥上过去,可以走到一个农村里办的养老院。养老院里住着一些还能走走路和动动手的老人,这些老人在养老院的一些空地上种了不少蔬菜,还养了一群鸡和鸭。她们在无意中发现这家养老院,老人们以极低的价格把所种的蕃茄和鸡蛋卖给了她们。他也曾吃过卫燕南从敬老院买回来的生蕃茄,那次是切成一片一片后,放上一点白糖,吃起来很爽口的。
“有几个老人不知还在吗?在三年前已看上去很老了。”卫燕南感叹道。
“有一、二个可能已故世,”方芳回想着道,“上次去时,都没有看到了。”
“那倒不一定,可能去住医院了。”卫燕南凭想象地道。
“嗯,可能。”方芳认同卫燕南的想法。
可他不敢苟同,据他所知这些进养老院的老人,一般都是没有子女膽养的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当时称为“五保户”的人,在当时还十分贫困的农村,能在这养老院渡过人生最后时光,或者说走向人生的终点,已是很不错的归宿了。但他忍住了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们真要走了。”卫燕南又一次对同学方芳道,“你什么时候回市里,先打电话告诉我。”
“我会找你的。”方芳点头道。
“再见!”他也满脸笑意地伸手与方芳握手道别。
方芳与他握手时,一笑道:“多保重,‘头’,喔,我又叫你‘头’,又惹你不开心吗?”
“不会。”卫燕南抢先道,“他今天好开心!”
“开心。”他不能不承认地道,“是好开心。”
与方芳道别后,他们就地向西走起来。他们先要走到一头连着南面的云梦湖农场场部、一头连着云梦湖镇的红星路,然后顺着红星路向北走,先要路过一个小镇(与农场贴近的一个公社所在地,“中傻”常来为人代购的地方),才能走到云梦湖镇乘车。
“有时间,去养老院看看多好!”他忽发感想地道,“他们需要有人去啊!”
“我也这样想。”卫燕南道,“老了真可怜!”
他沉默起来,想着他们自己老了的时候会怎样?也想到人生的意义,对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他感到害怕和无法接受的。他们也几次回望着连队,直到连那高高的水塔也望不见后,才不再回头去看望了。
“能住上几天就好了!”卫燕南带着一种淡淡的伤感道。
“你对你的‘第二故乡’真有感情!我……”他又要像以前那样嘲讽卫燕南,但突然悲从中来,他哽咽了。在他的内心深处里,何尝不把这连队看成第二故乡?不仅如此,还把它看作了自己的“精避难所”也就是说,在云梦湖农场中,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给过他莫大安慰的理解和温暖。
“你怎么啦?什么都不要去想它了。”卫燕南拉起他手,又掏出了一小方镶着红框花手帕给他道。
“嗯。”他忍住了这种内心深处悲伤,甚至为自己的脆弱感到了羞愧。
过了一会,他们又上路了。
“殷瑛漂亮吗?”在走近红星路时卫燕南突然问他道。
他似悴不及防,顿了几秒钟,才明白了卫燕南的意思。他如实回答道:“还算漂亮,但同学们都叫她‘冷美人’,一直不讨人喜欢。”
“她待你不错。”卫燕南带着一种古怪笑说道。
“过去,也就是在学校里时,”他道,“没啥交往,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白居易《琵琶行》)了,就互相有点关注起来。”
卫燕南不以为然地讥笑道:“你是‘沦落人’,她怎么也是‘沦落人’了?”
“借用一下,借用得不确切。”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应该说,同是外乡人,有句老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乡人在外面相遇,总有点自己人的感觉。好帮的,就会帮上一把。”
“她什么时候能上调?”卫燕南问道。
他看了一眼卫燕南道:“我怎么知道?方芳是你的好同学,也不是没有上调吗?”
卫燕南一笑,过了片刻道:“殷瑛她如果真有那种想法,脏的、累的地方都不去,就很难了。难道她真的要一辈子札根在这农场吗?”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殷瑛是有意陪着他在农场,但马上又觉得这想法是可笑的。若有所思地道:“人心不可测啊!”
“你这是发哪门子的感慨?”卫燕南问他。
“我又错了吗?”他装糊涂地问。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卫燕南暗笑地道:“她父母给了你些什么印象?”
“她父亲很健谈,她母亲么?”他想了想笑道,“完全不像上次在紫藤公园看到的那位阿姨的样子。”
“本来是你瞎猜的!”卫燕南道,“不知你眼睛是怎么看人的?”见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又问他,“你们都说她是(基督)教徒,是真的吗?”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他想了想回答道,“有人在文革前看到她跟着母亲去了教堂,是去做礼拜,还是听布道?也没有人敢问她。”
“阿门!”卫燕南对着他笑道,“她在你们眼里,是个有点不大好理解的人,对吗?”
“带有点‘神秘’,”他想着道,“平时我一看到教堂,总让我想到死亡。”
“你把教堂与死亡联系了起来,是有些电影影响了你吧?”卫燕南又道,“那末,你怎么不想想,人家外国人结婚,也是去教堂的?”
“可我总是把它与死亡联系了起来。”他承认道,“因此,在心里一直对它很排斥。也许殷瑛也认为我们这些人都有点‘土’。”
“‘土包子’吗?嘻嘻。”卫燕南笑道。
他们说着话,走到了湖堤公路与红星路的十字路口,又站停了下来。
因为还是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太阳还很高,但这时天空中有一大片、一大片飞驰的白云,因此,在无垠的大地上,无论是金黄色的油菜花田,还是绿颜色的麦田,都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
他指着湖堤公路道:“回来时,我可以沿着这路一直向西走去,走到老一连的地方,再往南走,就可以到知青连了。等回来,今天我就这样走。但一般人都会从这里往南走,在场部那里,走过了那顶桥,再往西一直走,也可以走到知青连队。”
卫燕南点点头道:“几年前我们去(云梦)湖边,就是从场部那座桥上过去的,再一直往南走的。”
“是啊。”他也回想着昔日俩人一块去云梦湖边玩的情景。
“我们在场部的小卖部里吃鲜桔水时,你还讲了一个结巴嘴的故事。”卫燕南回忆着她们往昔的点点滴滴。
“讲过。”他点头道,“你也告诉我家里有一块玫瑰色的布料,你很喜欢。”他望着她,想象着她穿着玫瑰红的裙子走在这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里,该有多美啊!甚至有想吻她一下的欲望,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怎么敢呢?在当时是要被视作行为放荡,甚至是流氓行为的。
“我们走吧。”他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太阳后道。
“嗯。”卫燕南看了一下手表道,“等一会你回来要很晚了,要不你就……”
“不,”他忙道,“我只要赶在睡觉前到连队就可以了。”
他们沿着红星路往北走起来。一路上,碰到了一批又批从附近那个小镇上回农场的人,他们是趁着节日放假去镇上购买一些日用商品的。过了小镇,路上又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遇尔有农村里的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或迎面过来,或从身后超越他们。只有一人在超越他们时骂了一句下流话:“回家去吃‘大雪茄’!”意思是指发生性关系。
“他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尴尬地笑道。
“不用理这种人。”卫燕南无奈地道。
他想了想道:“农村里的人,可能看到我们俩人这么亲密地走在一起,都会有一定想法的。当然,像这人嘴巴很肮脏的人,也是不多的。”
“乡下人坏的也很多的!”卫燕南想起了什么道。
可他认为她是人云亦云,因此一笑道:“一样的,城里的人坏的也很多。”
“嘿。”卫燕南想了一下得意地笑道,“包括你?”
“我是半个乡下人,”他笑道,“是个不坏不好的人。”
“嗯,有自知之明!”卫燕南佯装赞赏地道。
“承蒙夸奖。”他还道,“诚惶诚恐啊!”
卫燕南瞅着他脸笑起来。
“怎么会讲乡下人坏的也很多的?”他问道。
“我是随便说的。”卫燕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不过,我是听到过好多人这样说的。你也不是说城里的人坏的人也很多吗?不过,我也知道城里人坏的人很多。”
“我可是有根据的,你要听吗?”他问道。
卫燕南道:“城里人的坏,主要是瞧不起农村人,还要处处欺侮他们。”
“我想起了一件事,”他问道,“你要听吗?”
“你讲,我听。”卫燕南道。
“我要说了,”他忍不住地一笑道,“说前几年,有个农村人一早去市里收泔脚(一种厨房垃圾,用于养猪的),被造反队的纠察拦住盘问,让他拿出证件,证明身份。如果是工人的话,有工作让或乘车的月票什么的。一个农民,除了家中的户口簿,还能有什么可证明身份的证?户口簿是不可能带在身边的,一个家有三、四个人的话,也不可能有三、四本户口簿的。但他拿不出证件,人家不放他走。在一急之下,他想起了身上有一张“粪卡”,就拿了出来。上面有他的名字和每月向生产队挑取大粪的记录,大粪是浇家中的自留田的,是有限制的。纠察队员看了,不由得笑起来,才放他走了。”
“你说的真的?”卫燕南笑着问道。
“真的。”他道,“人家还叫得出他名字哩。”
“那我相信。”卫燕南笑道。
当他们在云梦镇车站等着班车时,见还要半个多小时发车,就走到车站西边的秦云河畔,当地人都说这秦云河也是流进云梦湖的。据县志记载,古时候的云梦湖原来比现在的湖面大得多,北面的边界曾经一度在金家堰(湖堤公路),但还不是最早的。据说,这云梦湖古镇本来就在湖边上的。镇南面的那条现在叫“秦云路”的横马路,应是云梦湖最初的边界。
他指着秦云河对岸的一座寺庙,告诉卫燕南:“你看那座塔下有一土墩,据说,当年秦始皇正是站在上面观看云梦湖的。虽是个小小的土墩,但被称为秦云峰。后来在唐代时建这云梦寺时,在秦云峰上建了这秦云塔。当然,现在看到的宝塔和寺院的楼台,都是后来几经重修过的。”
“又很旧、很破烂了。”卫燕南看着斑驳的黄色围墙道。
“能让它保存下来已不错了。”他也看到了原来应写有“南无阿弥陀佛”大字的墙上,现在被写上了“造反有理”等标语。他记得小时候,祖母与母亲都带他去过寺庙。他那时太小会高声说话,都会马上被及时阻止。当看到祖母或母亲上香时虔诚的一举一动,也令他的内心有所触动,也学着大人的样,在拜垫上跪拜起来。当从寺庙出来,他还问过大人,为什么要向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大的金色佛像磕头?这时,祖母马上会说:“罪过,罪过。”并告诉他,“那些是佛菩萨,是保佑大家的。”还给他讲了发生在杭州净寺的运木古井的故事。
传说杭州净慈寺一年被烧后,济公前往四川募化建寺用的木料。有一位大乡绅就在山上砍伐了100棵大树,施予济公,木头札成木排,顺着长江水放到东海,再漂进钱塘江。在流到钱塘江的时候,遇到关卡拦住木排要抽税,关卡的人对济公说“和尚,木头只会浮不能沉,你若有本事叫木头沉到水底去,我就不抽你的税!”济公一听,心想这不是故意刁难吗?便使用法力,让木头沉入了水中,也有人说,那关卡也随着木头一起沉入了水中。净慈寺的住持和尚见济公空手回来,急忙问木料在哪?济公拉着这老方丈跑到净慈寺的一口叫“醒心井”的旁边,济公嘴中念念有词后,只见一根根木头从井中冒上来。这“醒心井”因为曾经运过木头,后来人们便叫它为“运木古井”。
他从小在这种信佛的氛围中长大,因此看到寺庙总有一种亲切感,也一直怀有敬畏之心。
看着眼下破旧的寺庙,他又不无遣憾地道:“在‘扫四旧’时,有许多寺都被拆毁或易作他用了。而能像杭州的灵隐寺那样,由总理出面干预才比较好地保存下来的,真是不多的。”
“嗯。”卫燕南点头表示认可。
“现在虽不能进去,”他道,“等哪一天能进去了,一定要进去看看,特别是要爬上这秦云峰、秦云塔,眺望云梦湖。”
“我也想进去看看,”卫燕南道,“不知是看得到云梦湖,还是看不到?”
“在塔下看不到的话,到塔的最上面的一层,一定能看得到的。”他肯定地道,“你想,从这里到云梦湖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十五公里的。只要不是高度近视眼,都能看到的。”
“嗯。”卫燕南点头称是。又问道,“你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向佛像膜拜吗?”
“不会了。”他又坦白地道,“但我不会无所顾忌,还保持着一种恭敬之心。”
“嗯,我也认为一个人内心里总要有所敬畏。”卫燕南若有所思地道。
“在我心目中,那观音菩萨真像自己母亲一样。”他又强调道,“当然,这是心里的想法,是不能随便讲的。”
“嗯。”卫燕南理解地点点头,又问道,“你母亲在观音生日时,还焚香吗?”
“不点香了。”他想了想道,“反正我是没有看到。她变化很大,甚至很(极)左。这你应该有点知道了。”他又苦笑了笑。
“她是跟潮流吗?”卫燕南问道,“其实,她是不必要紧跟潮流的。”
“我也不懂。”他不想这时触碰内心的疑窦,他低头去看清清的河水和他们的倒影,当见卫燕南低下头来时,他笑了一笑。抬起头来,他们又相互看看,微微笑了一笑。他想到了最近放的一部朝鲜影片中的一句话,原话大意为“漂亮的脸蛋不长大米”。
“你在想什么”卫燕南问他。
他浅浅地笑着道:“没想什么。你看过《鲜花盛开的村庄》了吗?”
“《鲜花盛开的村庄》?好像是一部朝鲜电影。”卫燕南微微摇着头道,“还没看过。里面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着的?”
“谈不上惦记。”他道,“只是有一句话,突然想起来了。是一位朝鲜大爷劝儿子找女朋友不必要找漂亮的时说的,说了句‘漂亮的脸蛋不长大米’,令人感叹多多!”
卫燕南会意地笑道:“你也这么无聊!”
他看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