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4-30 10:19:42 字数:5121
食堂会计室就在前一排的家属宿舍楼里,是与连队会计室共处在一套二居室中的。食堂会计室的一间房是一拦为二的,后半间作为食堂会计寝室用的。连队会计保持着一统间的原貌,这天连队会计室因节日一个人也没有。而殷瑛仿佛一直等着他们。当他们刚走到门口,殷瑛就从门里出来,对他们道:“今天什么风?老师来了,贵人来了!”
“你呀……”他欲言而止。
“我欢迎卫老师,与你不搭界。”殷瑛道,还拉着卫燕南的手进门去。
“不欢迎我?”他假装不乐地道。
殷瑛想了想道:“在卫老师面前,我怎么敢?”
“你说好了,”他道,“‘打狗也得看主人’,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样说。”殷瑛道。
“我是说你心里想说。”他道。
“快进来吧!”殷瑛终于对他道,“你要让卫老师一直站着吗?”
在简陋的会计室里,除了会计平时用的一张桌子和一只方凳外,只有一条长板凳了。当他想与卫燕南一起坐到那条长板凳上去时,殷瑛对他道:“你坐那里去。”殷瑛让他坐到办公桌后的那只方凳上去,又颇显严厉地对他道,“不准动我桌上的东西。”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桌子靠墙处有几本书,最显眼的是最上面有一本像砖头一样的英汉大词典。“谁要动你东西?”他一面说,一面却想动手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书?这时,他也想到当初自己也是这样把一些书放于自己的办公桌上的,又把那些后来被称为“黑诗”的诗稿随便地放于书的上面,结果被来找他的胡群看到,惹出了一连串的祸事。
这时,殷瑛已与卫燕南一起坐于长板凳上。不过,殷瑛马上又站起来道:“我去泡茶,正好有一点好茶叶。”
“你泡一杯就可以了。”卫燕南道,“我坐一会就走的。”
“她要去看一看几个同学。”他帮着做解释。
殷瑛“喔”一声,走进用板壁隔出来的里间(寝室)去。
他远距离地向卫燕南做了一个鬼脸,又看看殷瑛走进去的里间。卫燕南或许真的不明白他这种含糊的表情语言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也有可能认为在这种时候,不宜于说什么的,因此,做了一个不许出声的表情,而他装着像小学生一样安静了。
殷瑛很快地揣了一杯汤色可人的茶水来。但她在门口站停住了,显得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
“你给他吧!”卫燕南对她道。
她见他要站起来,阻拦道:“你坐着。”她把茶放到了他前面的桌上,然后又回身到卫燕南身边坐下。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她问卫燕南道。
“就在到老吴家吃饭前到的,”卫燕南道,“吃好饭就过来了,因为要赶着回去的。”
“哦。”她这时看了一眼他,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已有三年多没见到了。”卫燕南道,“想不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那天你没有到我家来。”殷瑛提起春节里事,似余兴未尽地道,“春节聚聚很好的。他们都到你家去的那天,我父母定要我陪着去舅舅家拜年了!”
“我也是很想来的。”卫燕南道,“可是很不巧,我同学结婚,要我们一早过去帮忙。”她是与同学李薇薇,去为新娘孙丽君当类似于今日的伴娘的。
“你这位同学好厉害。”殷瑛道。
“她是我们班上第一个结婚的。”卫燕南道,“但也不是我这一届中第一个。听说有的小孩也有几岁了。”
他也听说过,其他班上有一位女生,班主任老师带人敲锣打鼓两次上她家动员,让她报名上山下乡。她却对老师说:“老师,下次你不要来了,下个星期我就结婚了。”按当时的政策,结婚后就不在“上山下乡”的动员范围内了。他们高三本来应在66年毕业的,因为文革,到这68年才毕业分配,算下来,她当时也有二十一、二岁多了,完全够上国家婚姻法规定的法定年龄。当时虽然也有晚婚之说,但没有严格的年龄要求。比她年龄更小的人已结婚的,也大有人在。听说,她果然真的结婚了,嫁了一个早几年就参加工作的人。
“我们都是响应国家号召。”殷瑛含意不清地道。
“听说,那天你家很热闹,可惜那天我有事不能参加。”卫燕南又提起了春节里的事。
“是很可惜,大家都提起你。大诗人那天可出足了风头!”殷瑛道。
“他出了什么风头?”卫燕南生疑地问道。
“你问他自己,”殷瑛转脸看着他问道,“你怎么没有汇报?”
他笑道:“汇报什么?是你硬要看我的诗。在大家起哄下,我也没有办法。我把《巨鱼传》亮了亮相。在你父母面前,我是献丑了。”
“我妈不是给了你掌声了吗?”殷瑛道。
“那是你妈给我面子。”他虽这么说,心中却有些沾沾自喜。
卫燕南笑道:“这不需要汇报。”
“你看,”他对殷瑛道,“不是都需要汇报的。”
“你汇报不汇报,也不关我的事。”殷瑛一方面装着根本不屑一提地道,另一方面,又马上道,“小心,将来跪搓板,是你的事。”
“我可没这么厉害吧?”卫燕南笑笑道,“你们继续谈,我要走了。”
殷瑛也跟着卫燕南站起身,她把卫燕南送出了门口,又告诉着卫燕南那些同学可能住的宿舍位置。
等殷瑛回到屋里后,他问殷瑛道:“这是什么茶?好清香的,这一定是你父亲说过的好茶。你送給过大老汤吗?”
“我送这干什么?”殷瑛道,“我父亲也不过是说说的。”
他心中此时很有想法,怎么是说说的?不过,他也想,也许是殷瑛不想告诉他实情,敷衍说是“说说的”。他怕殷瑛看出自己有想法,为了掩饰,又呷了口茶后道:“好香,好茶。”
“这是明前茶,当然是好。”殷瑛道,“听我爸说,这种茶,是用茶树上的越冬嫩芽特制的。越冬嫩芽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休眠和养分的积累,有机物质十分充足,加之春季温度适中,雨水又充沛,使得这春季茶芽十分肥硕,内含物质也很丰富,特别是它的鲜爽度是极高的,口感就好了。”
“受益非浅。”他呡着茶赞叹地道,“你爸对茶太懂了。”
“我说得太多了,是吗?”殷瑛仿佛不高兴地道。
“我没这意思。”他又道,“你冤枉我。”
“有谁要冤枉你?”殷瑛很不屑地道。
“还有谁?”他装傻地道,“当然是你。”
“又自作多情。”殷瑛冷笑道,“今天一定很开心吧?”
他讪笑起来。他知道说开心也不好,说不开心也不好,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
“你笑干什么?”殷瑛道。
“我笑也不行吗?”他仍以开着玩笑的心态道。
“当然可以!”殷瑛道,但她显然不想继续开玩笑下去了,问道,“今天真的还要赶回去吗?”
他点头道:“她回市里,我要回连队。”
“场里有人找过你吗?”殷瑛这时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还没有。”他想了想道,“今天我有了一个新想法,不去天天盼着回音了。”
“看来,你今天的心情是不错,保持着吧!”殷瑛凝视着他道。
“嗯。”他点头道,“我要活得开心点,其实,有书看,还没人打扰,是不错的日子。我现在已能独立耙田,排里人对我也不错了。”
“那就好。”殷瑛道,“你想开了就好了。许多事都是这样的,自己想通了就好了。有孟立军他们的消息吗?”
他看着殷瑛做了一个摊手动作,又摇起头。
“哦,”殷瑛道,“我问得多余了。”
“我想他们。”他有点伤感地道。
“等春节里回去,再约好大家相聚吧。”殷瑛安慰般地道。
“离春节,还远着哩!”他感叹地道。对他来说,度日如年啊!
殷瑛理解地点了点头。
“不过,没关系。”他心情又开朗起来,特别想到今天指导员章峰的态度,反而有安慰人的意味道,“我说过了,日子已好过了许多,也许会越来越好过了。”
殷瑛为他高兴地点头道:“我为你高兴。”
他趁着高兴问殷瑛:“你都在看些什么书?还用这词典?”
“我就读这词典。”殷瑛道,“学点英语。”
他认为殷瑛开玩笑说的,便道:“不错,一个人能把这词典读进肚子里,也成了无所不知的词典了!等你哪天真成了‘词典’,不要忘了告诉我。”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殷瑛不满地道,“你有人送书给你看,我没有人送,只能有什么看什么。”
“你下面不是有许多书?”他反驳道。
“你自己看,看下面是什么书,是(政治)学习用的。”殷瑛道。
“我要看了?”他伸手之前又问了一遍。
“你看啊!”殷瑛暗笑道。
他拿起词典,下面除了《毛选》乙种本,还有马克思的《雇佣劳动与资本》、恩格斯的《自然辨法》、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书。这些书在当时是要求每个人都学的,他也有,而且还都认真读过,特别是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他读了不止一遍。他相信殷瑛是与许多人一样,书放在桌上只是装装样子的。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反正已得到主人同意,就肆无忌惮地翻开书看了着,特别是对那本《自然辩证法》,他仔细捡查了一遍,上面一点读过的痕迹也没有,不像他自己的,上面划满杠杠,许多地方还写下了简单的心得体会。他笑了。“我现在宣布,你是在读这英汉词典。”他换了一种有点油滑的口气道,“词典读起来,味道还好吗?”
“好啊!”殷瑛又道,“哪里还好得出?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笑道:“谁让你读这词典的?是你自己要读的,怪谁去?不过,能抓紧时间,学点外语也是好的。”
“你读的书,我不感兴趣,否则向你借几本来看看。”殷瑛道。
“你看看恩格斯写的《自然辩证法》,会很受益的。”他强调道,“里面知识很丰富的,值得认真看一看的。”但他马上想到,许多同学都说过,殷瑛是基督教徒,看到过她去教堂。那未,她是相信人是上帝创造的,哪怎么能让她读劳动创造人的理论呢?不是在故意为难、甚至羞辱她吗?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概括了以往的特别是自19世纪以来的自然科学方面的重大成就,强调了劳动在猿转变为人的过程中的决定作用,提出了劳动创造了人和人类社会等重要思想。因此,他又改口道,“我也不过是说说的。”
“哼。”殷瑛道,“你算还给我了?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啊!”
他这时意识到“说说的”这话,是重复刚才殷瑛说的话。便干笑着道:“那扯平了。”
“谁与你扯平?”殷瑛道。“《自然辩证法》我翻过目录,”殷瑛又道,“看得我有点头大,都是理论,对小老百姓来说太伟大了,我一点也看不懂。”
“有些地方,要多看几遍,才能理解。”他道,“还是《国家与革命》好看得懂点,我们那里集体学习时,一段一段读,一段一段作讨论的。”
“他们让你参加班组学习了?”殷瑛仿佛很感意外地问道。
“嗯。”他想了想道,“已有四、五次了。”他似乎很看重能参加这种政治学习,的确对来说这意味着一种处境的改善。
殷瑛看着他一副认真算着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也不说了,却道:“真要我学,我哪有时间?”
“你怎么没有时间?”他怎么会相信殷瑛说的没时间,食堂会计是没有多少账可做的,但按惯例,不用去大田劳动,最多到食堂去帮助拣拣菜。要末现在改了?他于是问,“你还去大田里劳动吗?”
“大田不用去。”殷瑛道,“食堂、蔬菜班,都会去的。”
“哦。”他道,“虽然没有发生革命性的变化,还是有变化了。”
“我觉得到蔬班劳动有时很有趣。”殷瑛道,“特别是蚕头开花时,看看很有意思,像一只只小蝴蝶。”
他从小就看到过蚕头花,也没觉得过有多少好看的,要比起来,哪有眼下这大片大片油菜花好看?“你没有看大田里正开的油菜花吗?那多少好看!”
“嗯。”殷瑛点头道,“是有点好看,但总让人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他问道。
“你认为梦是怎么回事?”殷瑛顿了片刻问他。
“你是想问什么?”他狐疑地问道。
“很奇怪,”殷瑛道,“这油菜花好像我小时候在梦见过的。”
他想到了头脑里有一种四周围包括空中都是鲜花的意象,是小时候父亲把他带进玻璃暖棚中给他一种感觉,但有时候又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便道:“也许,你小时候,大人带你到哪里见过的。”
“也可能的。”殷瑛道,“但我总感到有先在梦中先出现,再在现实中出现的事。”
“这,”他沉吟了片刻道,“不会吧?”
“我觉得有。”殷瑛有点神秘地道。
“嗯,”他想说什么,但听见了窗外卫燕南的声音。
“你们要走了?”殷瑛问他道。
“嗯,要与你再见了。”他笑道。
“你等一下,”殷瑛迅速去里间拿出了一小罐茶叶来,给他道,“这你带走吧。”
“我平时不吃茶叶,”他解释道,“连茶缸也没有的,吃水就用饭碗喝的。放着,下次来时你再泡给我吃吧!”
“那我就丢掉了!”殷瑛突然变得很生气地道。
“这何必,”他忙拿起茶叶道,“那就谢谢了。”
“谢什么呀?”卫燕南进门来问道。她的一个同班同学方芳也来了,跟在她后面,但没有跟进门,站在了门外。
“殷瑛给了一罐茶叶。”他把那罐茶举高了让卫燕南看。
“你是敲人家殷瑛竹扛。”卫燕南道,“你横一个好吃,竖一个好吃,人家不好意思不送你了。”
“没有,没有。”殷瑛道,“我是要送他的,我已放好了多时候,也不吃的。”
“你们要快点走了。”与卫燕南一起来的同学方芳,这时走进门来提醒着道。
“你好!”他向方芳挥了挥手。
“‘你好,‘头’!”方芳也与他打起招呼。
“我还是什么‘头’。”他当然知道方芳并没有任何坏意的,于是又笑道,“我倒无所谓,恐人家听了会有想法。”
“我们认为你还是我们的‘头’。”方芳从尴尬中摆脱出来,乐得这样地道。
他一笑后,又对殷瑛道:“殷瑛,再会了。”
卫燕南也对殷瑛道:“时间过得真快,再不走,怕赶不上回市里的末班车了。”
“我不送你们了。”殷瑛勉强地笑道。
“不用,不用。”这时他和卫燕南都这样说。
等他们一走,殷瑛走进里间,立在窗口处,看着食堂前那块空场地。穿过这空场地,是到连队主干道的最近走法,而主干道则是通往湖堤公路必经之路。她要目送着他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