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文老师（1）

　　日子过得很快，九月一日开学的时间到了。人家的孩子上学读书，泻糖茶，分糕点，吃鸡蛋，还穿新衣新鞋。永芳只穿一件妈妈补过的旧布衫裤和旧鞋子，提着一只妈妈自己用席草编的草书包，跟着老学生王金堂和永禄一道去上学了。
　　虽然和他们比感到寒酸，但觉得他也能和他们一样去学校里上学读书了，这已经够幸福的了。好些家里比他家好的种田人家的孩子，因在家里要帮助父亲放牛都没有去上学呢。他一个做长工父亲的孩子，能够上学这已经是够好的了。
　　头天上学只不过报报到，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永芳高兴地告诉妈妈，他们班的老师就是那天给他们报名的那个女老师。这位老师她姓文，叫文玉兰。文老师对他很好。下课后，她到他课桌边来看看他的草书包和文具，不但没笑他，还说你妈妈的手真巧，书包也会用席草编出来，蛮好的，蛮好的。看他的书包后见没有橡皮和铅笔，一会又悄悄地从她房间里拿了两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来给他说：不用给人家说，是我给的。
　　“妈妈你看，这就是。”永芳欢喜地拿出来两支长城牌铅笔和一块橡皮块来给彩凤看。
　　“嗯，嗯。”彩凤瞟了一眼高兴地应着。
　　接着永芳还拿出今天新发的语文和算术两本新书来给妈妈看看。彩凤高兴地“嗯嗯”应着，望望这两本画着彩色图画的崭新教课书，又望望高兴的儿子，她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我终于让孩子上学了。”她看看那两支铅笔，想到这位永芳的老师，在心里想：这位文老师，既然不是小魏，她对永芳却这么关心，不知是怎么回事？她默默地摇摇头，觉得天下相象的人是有呀。
　　从此永芳就在梁山伯庙小学读书。
　　一个礼拜天，永芳早早地起来，准备割柴去，他跳下床来看见一只小蜘蛛系着一条蜘丝从屋梁上吊下来。他高兴地说：“妈妈，妈妈，蜘蛛吊下来了，今天我们家有客人来了。”
　　一大早就起来坐在破竹椅上编草帽的彩凤望了一下永芳指着的地方瞟了一眼苦笑着说：“我家这样穷的人家会有啥客人来呢。”
　　一会，永芳就拿着割柴刀和绳子割柴去了。
　　今天是礼拜天，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是柴火容易割的时候，他自然抓得更紧了。他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割两担回来。所以他吃好中饭帮妈做完了家里应做的事，就出去了。
　　约莫到田头人吃点心的时候，彩凤坐竹椅子上手指飞舞地编织着席草凉帽，心里漫无边际地在想着什么，忽然门口亮光一闪，走进一个人来。彩凤抬头一看，不由惊讶不已，这是永芳学校里的那位文老师！她打把小阳伞，挈一只当时流行的年轻妇女们提的木夹布袋姗姗地走了进来。
　　“嗯，这个地方还好找的，我进来问了一个看牛小娃就问到了，果然是在这里。”文老师一面进来一面对彩凤说。
　　“嗳呀！还是文老师！快请里面坐！快请里面坐！”彩凤忙红着脸站起身来招呼，“我家见客不来的，又小又邋遢。”她手足无措地忙乱着，拖过刚才自己坐着的那把有靠背的竹椅子让给老师坐。接着又忙从灶头桌凳上拿来一只茶杯，用水洗了洗，倒了一杯冷开水给老师，“嗳，老师，真不好意思，没有热水，也没有茶叶，只好请你喝点冷开水了。”
　　“冷开水就好，冷开水好。天热还是冷开水好喝。”文老师欣然接了过去，竟喝了两口，然后放到当桌子的小木箱上，就在竹椅子上坐了下来。彩凤心里感到一阵欣慰，觉得这位女老师，不嫌她家肮脏，拿起冷开水就喝，十分平易近人，真是难得。她又忙从床铺上拿过一把扇子递过去。
　　“文老师，天气热，快扇扇。”
　　文老师接过那把扇面用红绿草嵌花的竹柄草扇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微笑着问：“永芳妈，这扇子也是你自己编的？”
　　“嗳，随便编的，编得不好。”
　　“蛮好的，又轻巧又好看。”又随手拿起放在地上编了一半的草帽说，“这是两根芯。编这么一顶现在能卖多少钱？”
　　“便宜着呢。”彩凤说，“五角一顶。籴一升米这样的草帽要编三顶。”
　　“哦，现在草帽这么便宜了呀。这种草帽一天编三顶也够忙的吧？”
　　“是啊，一天打四顶要起早摸夜了。”彩凤感到奇怪，这位老师对编草帽也挺在行的，她微笑着问，“老师，你对编草帽好像也蛮内行的？”
　　“是啊，我在家时也编过草帽。”
　　“哦，怪不得呢，你这么熟悉。”
　　彩凤觉得和这位老师更亲近了些，感到文老师可能也是平民出身。
　　这时彩凤便坐到另一把破竹椅上，就手抓起刚才放在地上的草帽重又编了起来。一面编草帽一面和老师说话。
　　文老师前后看了看没见她的学生问：“永芳呢？礼拜天到里去了？”
　　“去野外割柴火去了。”
　　“哦，这孩子在家也很勤劳啊。”
　　彩凤红着脸惭愧地说：“家里困难，柴草买不起，亏得他割点野柴来烧饭。”这本来是实事求是的话，但说了又觉得不该说的，怕她问起永芳的父亲来不好回答，她不愿意在生人面前谈起丈夫的事。于是她忙叉开问老师，“文老师，我家永芳在学校里还好吗？”
　　“好的。永芳很会读书，很用功的。”文老师点头称赞地说，“永芳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他还是班里的班长呢。”
　　“有这么好吗？”虽然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是替她争气的，但没想到老师讲他这么好，彩凤一时高兴得满面红光，这是这些日子来她从没有过的兴奋。
　　“哦，还叫他当班长，这是老师对她的培养呀。在家里是自己管自己都管不过来呢。”
　　“嗳，蛮好，蛮好的。对班里工作很负责的。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一面说着，她一面还关切地角角落落地观察着什么。彩凤心里说，大概是来了解她家里的经济情况的吧？她心里更肯定，她从没有来过这里，她决不是小魏。
　　这时门外有个孩子叫了一声“妈妈”，是小芳扶门框蹒跚地扶着门框跨进门槛来。
　　“哦，这是永芳的小弟弟吧？”
　　“是我的小儿子。小芳快叫老师，这是哥哥读书学校的老师，快叫老师！”
　　小芳怯怯地叫了一声。
　　“嗯，小芳乖。你几岁了？”她见到小芳流露出一种慈母般的表情，慈爱地看了他好一会。
　　“也有三岁了。”他母亲替他回答。
　　“嗯，小芳真乖。”文老师就手把他拦过来让他倚在她的膝边。喜欢地瞧着他，摸摸他的头。又抬起头来随便地问彩凤，“永芳妈，你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呀。永芳他爹是做什么的呀？”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她碰到生人最不愿意提到永芳的爹，文老师进来时她曾想过，但愿她不要问起孩子他爹的事情，可是现在还是提了起来。听得问，她不由一阵惶惑面孔窘得发红，把头低下去一会儿，她想给她讲他爹是出门做生意去了，又恐怕当地知道情况的学生告诉老师，被人家当作说谎，不诚实。想了一下，觉得当三五支队打日本鬼子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还是以实相告吧。于是她低着头呐呐地说：“老师，不瞒你说，永芳他爹跟三五支队去北方了。”说了这一句，彩凤感到像说了一件坍台的事情似的，面孔变得血红羞愧地低下头去。可是没有想到文老师听了却十分高兴地看着彩凤说：“永芳妈，这么说永芳爸爸是个抗日老战士？这很光荣啊！不瞒你说，我的丈夫也是个抗日战士，他现在也随三五支队去北方了呢。我是感到他比我好。他去北方我是一百个放心。”
　　“啊，文老师，你说什么？你先生也跟三五支队去北方了？”她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文老师。
　　“对呀，当时跟三五支队去的人可多了，几千人呢。我丈夫走时我去送过。他们在三北下海去的。”文老师又望着她补充说，“抗战胜利后，本来我们这里也是解放区了，但是蒋介石要打内战，共产党为了顾全大局，才把我们南方各抗日根据地让给他们的。”
　　“哦，哦，是这样呀……”彩凤听了文老师的话，她呵呵地应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了文老师这么说她真是太高兴了。
　　自从国民党重来之后，多少人说起三五支队如谈虎色变。不要说罗震山等这批国民党反动派，就是普通老百姓谈起三五支队的家属就像谈到土匪强盗的家属一样可怕和可憎。可没想到这位文老师听了却是对她那么尊敬。而且她告诉她的丈夫也跟三五支队北撤了，还告诉她许多同志都跟三支队撤到北方去了。她突然抬起头来瞧着文老师。高兴得眼睛发亮脸上放光。原来文老师和她一样，也是个三五支队的家属！就凭这一层，她和她就突然感到亲近起来。她现在感到不孤单了。去北方的人是那么多，就像文老师说的那样，跟共产党去北方打国民党反动派是光荣的。